采访开始了,大国手在镜头里晃来晃去。
“我在晾衣服。”大国手告诉我。晃荡的状态延伸到一小时开外:“我拿出来几件晾上了,然后洗衣机里还有,我晾一会儿,坐一会儿,然后再去晾。”
这种随意,也许是她毕业四年没工作养成的习惯。大国手,哲学硕士,INFJ、B型血、摩羯座、长得像“二次元巨星”大雄,靠写文案、做美工、教哲学课、和朋友借钱维生。她中午12点起床,凌晨3、4点睡觉,所以早上经常找不到人。和我聊天的工具是600块钱买的二手苹果xs,家里最值钱的大件是四手摩托车nk250。
她讲话的时候,三只鹦鹉也在插嘴——黄色的叫拉拉,今年五月被朋友捡到后给她养,能吃能拉;绿色的叫开心,她虽然没钱,但还是过得挺开心;蓝色的叫无所谓,当时她正在录制《脱口秀和Ta的朋友们》,无所谓就是她的心情。
作为这季节目第一个出场的新人,她在经历质疑后,偷偷抱持着“老子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大笑圈”的信念,迎来了脱口秀事业的小小里程碑。没考上博士,她筹划跑摩的,贝斯手男朋友骑她的摩托车摔断了手,进了医院要花钱,唯一的生产工具摩托车应当修,但不事生产的男朋友长得有点小帅,“这个‘帅’就是开玩笑”,她特意跟我强调。“生活就像下象棋,保帅还是保车?”“赎车,我得先跑摩的赚钱,跑摩的赚钱,我得先赎车。别人是电车难题,我是摩的困境。”
想破局,就得找工作,“但哲学真没合适的工作”。而这是她主动为自己选定的道路,“选一个不好找工作的专业,是因为我不想找工作”。她大三那年靠抓住风口做公众号地推赚过十万块钱,硕士毕业后第一份工作的工资也有小一万,她不喜欢,干了半个月就跑了。上节目前她做了一番盘点,发现负债五万三千。
人是在一次次拒绝中成为自己的。大国手拒绝过很多机会,诸如一个读博邀约、时薪1000但理念不合的分享活动等等,正是这种拒绝,让她对人的本心有了些信心。十多岁的时候,她认为人都是目的论的,会设定一个世俗意义上的成功目标为之前进,夜以继日、废寝忘食,还美其名曰 “自律通往自由”。
年底她就要30岁了,她发现,只要有放弃一些东西的勇气,就会很自由。她尝试着用驾驶摩托车的智慧,自如地掌控生活。她不想被归入任何群体,不想被贴上任何标签,也不是很想完成社会意义上的“社会化”, “只想行走在主流与边缘中间,好好晃膀子”。
01
穷,癫,但不想改变
对脱口秀演员豆豆来说,大国手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人:“很魔幻,很少有人很直白地告诉我,‘我很穷,我很缺钱’。”她去喝手冲咖啡,朋友给她介绍豆子是什么香型和风味,她直言不讳说“我没喝出来”,朋友很惊讶,说“一般人都会装一下的”。
初次见面破冰,大国手小小的身体站在长得魁梧的脱口秀演员毛豆身边,看着像他领来的小孩。她安静地躲在角落,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在豆豆的播客里谈起海投入选节目,一张嘴却是大反差:“对面节目也投了,然后没叼我。”
豆豆被震慑了,他设想自己会说“其实对面节目我也简单地接触一下,后来就没有什么回音了”,“他问我是怎么很平静地说出这句话的,我说这就是事实啊!没工作过,说话就比较直白。”
面对节目录制,大国手也有股令人捉摸不透的松弛。她不喜欢“老师”的称呼,对全体新老演员都直呼其名。第一轮她选了理论上选手实力最强劲的“大笑圈”,“来都来了玩点刺激的”;第二轮比赛她对徐志胜,一个写稿的深夜,她穿过节目组的大厅,志胜跟她打招呼说点了宵夜,问她要不要一起吃点儿,她当时“耳朵只听到吃东西,就说好”。
“食令智昏”的她忘记了自己的交往基本局限在正式录制前的训练营,所以她跟不参加训练营的老演员并不熟络。走到读稿的办公室门口,新人演员无一在场,“好尴尬,我要走进去吗?我跟大家不熟,志胜有没有跟我客套?”
她看到呼兰在往办公室走,福至心灵:“我就上去说,呼兰,需要我帮你改稿吗?呼兰说好呀好呀,我就跟着呼兰进了办公室。很神奇,就感觉我是怎么敢的呀?帮呼兰改稿。”
话虽这么说,她并不在意新人老人的差异,“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就是聊稿子。导演在一群老演员中看到她时,问她在干什么,“我说‘给志胜(对手)改稿子’,导演说‘你真坏’”。她哈哈大笑,她喜欢这样不用考虑比赛,和朋友开玩笑的时刻。
大国手把一系列理直气壮的“癫”归因于受社会规训比较少。她经常在小红书上看到“如何高情商回复领导”,但她觉得这是一种对主体的压抑:“已经付出劳动价值了,还要你去付出一些情绪价值,把一个简单的交流变得特别复杂。工作上沟通就是你把这个事做一下、我什么时候需要,理解字面意思就好了,多简单呀。”
同时,她也跳脱出了价值判断。穷、不懂咖啡都没啥不好,对面节目没找她,她也没觉得难为情,得跟社会人一样用“需求不是很匹配”之类的话术来找补,“就很正常的一个事,也不会让我情感上受伤,我就会直接说”。
豆豆觉得节目像一个巨大的机器,“运行起来它就不能停下来”,盒饭没那么好吃,但所有人都吃得很快。大国手享受创造的过程和在舞台上把自己展示出去的体验,但紧张的竞争、对抗氛围让她受不了,“像高考,一直被卷着、推着走”。当大家在大厅和开放麦间焦虑地往返推敲时,她决定把自己拉出来,逃回成都两天,打“新人团购9块9一个小时”的台球。
得失心时不时会冒出来,冒出来了,就去调节,她早就认清这不是一劳永逸的事。稿子写不出来,冷场,“就在床上躺着,物理意义上的躺平”,因为她觉得躺着的时候是创作灵感比较好的时候,“坐着什么的时候总会想玩手机,一刷脑子就被影响”。安静地等一等,实在改不出来,就把这个段子扔了,“大不了就换一个”。
她原本设想在节目里能走到第三轮,因为认识的一个编剧告诉她,走到第三轮就能多赚一点,“今年就不愁了”。第二轮赛制公布后,她觉得对手个个实力强劲,“一到家就睡了10个小时麻痹自己”。票数出来,她被淘汰了。采访时,她通过脱口秀赚到的钱还不到一万块,先还了几千块信用卡,“还欠50000多,还了零头,零头还没还完”。
好在她回到成都吃了两天火锅,照旧过着给自己留有余裕的生活:周一写稿,周二上开放麦,周三去兼职哲学老师,周四可能去开放麦也可能不去,以前的周五和周末,别人商演的时候她休息,或者在家看书,中意她风格的观众被吸引过来后,她在线下感受到朋友般的友好,也比之前更放松,“现在演出多一些了,可以上班了”。
总的来说,成名的波澜不算强烈,偶尔有一些原本不熟的人会给她发消息,“还有以前删了我的人来加我微信好友,我也没通过”,她狡黠地笑了,就算当真“红了”,也是对她身边的人影响更大,“我还是想加就加,不想加就不加”。
02
非肯定性的确定性
“大国手”的名字源于她大学的时候喜欢写文章,“围棋下得厉害就可以叫大国手,国手可以指各行各业比较厉害的人,喜欢写文章,就给自己一个美好的祝愿。”
很长一段时间里,大国手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她是农村孩子,高考后选专业,对“哪个赚钱选哪个”的思路不感冒,父母对她唯一的要求就是留在河北老家,然后她就把第一志愿填了四川。她本来想读文学,但想到“如果把它当专业的话,那岂不是就变成了工作”,她害怕厌烦,就“就近”学了新闻。
她觉得新闻更接近客观,她还能背出《看见》里医生张北川对同性恋不被接纳的阐释:“把生育当作性的目的,把无知当纯洁,把愚昧当德行,把偏见当原则。”五光十色的观点让她成长,但摆脱高考后,大学成为漫长的青春期,她有一万种少年维特式的烦恼:想要做点什么,又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纯无聊,自己像是存在不存在都可以”;暗恋一个人,又不敢表白,“晚上七想八想愁肠百转”。
她把这一切粗暴地归因为自己太过感性,基于“哲学能让人理性”的刻板印象,她考了研,开始研习伦理学,“主要是研究道德的来源,包括什么是正义、公平,把人的道德行为或者说道德现象作为研究对象”。
实际上,她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心灵。她毕业论文想做的题目是“浪漫主义、理性和信仰之间的关联”,比如“理性”告诉她吃这个东西对身体好,但她就是不喜欢吃;做一件事,她明知努力一点会有好的收益,但就是不想做,她劝说自己“我真的不喜欢这个机会”,但又反刍“放弃了别人会不会评价我很傻”……她极力想把这些日复一日矛盾冲突的感性理性弥合起来。
而“信仰”,可以说是对某种能够使她身心安宁的秩序的追求。“我爸妈想让我在老家,我跑掉了”,大国手说,“我不是一个孝顺的小孩,我不是一个有道德的小孩,那到底什么是道德的?有没有一个上帝能直接告诉我什么是正确的?”
大国手家里有两个女儿,小时候她觉得爸爸表现得更爱她只是因为她更聪明,把她带出去有面子。附带条件的爱让她有不安全感,哪怕她是获利的小孩。“三年级的时候,他就跟我说让我以后留在家里,不然他就放炮炸死自己,这也是我跑到四川离家远的一个原因。”
她跑掉后,爸爸又想把姐姐留在家里找个上门女婿。大国手认为,爸爸问姐姐支不支持她上大学,言下之意是要阻止她求学,以便把所有经济资源都用来给姐姐买房买车。她埋怨爸爸,后面又尝试理解,毕竟姐姐毕业后没有找到特别理想的工作,或许她所理解的 “不让她读书”只是爸爸单纯的询问。
转折来得太过急剧。“当时就是埋怨他,又有点理解他,但是还没有完全理解他的时候,他就意外去世了。去世之后,也没有机会去聊,去判断他到底是爱我还是不爱我。”
人已经没了,就没办法再有更多的展开,大国手的论文选题也被老师以“别人都写过了”为由毙掉了。她做了更符合要求的选题,2020年夏天毕了业。她不想考公、考编、考教师资格证,甚至还考虑过出家:“刚毕业的时候,师兄就给我转发一些青城山的招聘信息,但是也没有去。”
她最终选择进入成都一间私人研究所学哲学,一周两次课,一次课八个多小时,不上课的时候,就天天在屋里躺着琢磨事儿。她觉得自己像毛姆《刀锋》里写的主人公拉里,有许多“模糊的、不连贯的、纷乱的怪想法”。
当他人信奉“人应当赚钱是天经地义的事”时,毛姆直觉拉里的灵魂里在追求一种东西,“一种半明半昧的观念,或是一种隐隐约约的情绪……使他整个的人得不到宁息,逼着他,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向哪儿去找”。于是拉里选择成为闲散人员,不找事做,书里写他“好像很满意这样晃膀子” ,现在大国手在社交平台上的id就是“大国手晃膀子”。
在研究所,大国手把哲学定义成一种认识自我和调节自我的思维方式,她觉得有用。对于爸爸,她接纳根植在爸爸身上的时代局限性,也明白主体是有责任的,“不能说他处在环境中受文化影响,就不去成长了”,这是两件事。“我既可以埋怨他,也可以真正地爱他。”
大学时,意义虚无感袭来时她会懊恼:“想着我今天一定要做点啥,今天一定要学习、要进步,给自己制定很多计划,然后也完不成。就好像自我成长也变成一种目的,你也不知道谁给你的这种要求,必须要提升,不然就把自己批评得一文不值。”
而研究所里的学习让她意识到自我接纳、去除评价很重要。她会觉得虚无感是暂时的,“你啥都不想干,然后可能过几天你又能提起劲来”,大国手说,“ ‘我今天不学习,我就是个废物’,其实也是我受文化影响而产生的一种观点。”
所以改变的第一步,就是去除预先持有的观点和自我贬低,然后真正地观照内心:“到底为什么没有去做那件事?喔,原来我是不喜欢,那我就不喜欢它咯,就重新去想我喜欢什么。”
大国手认为,人这辈子最坏的情况是永远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好在知道自己不要什么是容易的,想要展开真实的生活,可以退而求其次。她把这种偏消极的选择称作“非肯定性的确定性”:如果没有“我一定要”这样“肯定性的确定性”,那么“不抵触就可以去试试”。
结果她发现,做脱口秀非但不讨厌,其中还附带一些自我创造的部分,她享受其中,在非肯定性的道路上慢慢前行。
03
驾驶我的车
大国手的脱口秀“职业”生涯并不长,她第一次正式上台讲开放麦是2023年3月7日,在此之前,她唯一一份正经工作是朋友给她介绍的工程招投标,在西昌坐办公室,写可行性报告。她最受不了一个不写东西的前辈一天到晚指导她写东西,尽管薪水到手有大概一万块,她半个月就跑了,也没好意思跟人结算工资。
她首次主动推销自己想挣点钱,是因为十分想要一辆摩托车。
“网上说每个男人心里都住了一台挖掘机,那对我来说就是摩托车。”大国手说,她小的时候觉得摩托车很酷,单纯想拥有个帅气玩具的想法早就在她脑海中盘桓,她先靠写文案赚来的1000块考了三轮的驾照,朋友又用自己的摩托车给她培训,她很快学会了,“两轮的确实好玩”。于是她在公众号发了求职信,表示自己“沟通简洁高效,工作效率高”。
交易以8000块45节哲学私教课的形式达成了,跟段子里两万元100节的单价差不多。人称“榜一大哥”的天使投资人只上了3节课就没再来,让她觉得自己赌对了。“前几年他已经打拼过了”,大国手告诉我,“现在他也在晃荡。”这位年长大哥看了大国手的表演,在“他就买了我的哲学课”那段摁下暂停,合影发了朋友圈。
大国手如愿获得了这辆 “车况很好”买到就是赚到的四手摩托,以及随车而来的自由感。摩托车是一种可以完完全全由自己掌控的交通工具,“坐地铁你要等,打车你要等,买私人飞机你要花(大)钱”,大国手说,“买还是不够,还要去做驾驶员。”驾驶摩托车,就是掌握一种可以随时抵达想去之地的能力。
翻车事故也时有发生。一次,大国手骑摩托上街,男朋友和他的朋友开车跟在后面,遇到一个外卖小哥,她急刹一下,连人带车摔倒了。“他们在后面目击全程,还想要不要过来扶我,我特别尴尬,一下子抬起车,上车加油门就跑了。”
以为个子小不能骑大车或者体重小扶不起车,在大国手看来都是思维被约束的表现。她不赞成因为没办法改变的事情去限制自己,就像绝不能因为身高天注定,就放弃“我骑故我在”的体验。nk250的座高有795mm,大国手坐上去只有一只脚尖可以着地,那么就直面车对她自身平衡感的考验,“当然个子高点、腿长点安全性会更高,但目前我觉得没有什么危险,而且国外很多摩托车教练都是155cm的小个子”。
抬车也有诀窍,“我车有300斤,但它两旁一边有一个保险杠”,保险杠一方面能防止车摔倒时被剐蹭,一方面也成为杠杆的力臂,帮助她利索地发力。像这世上很多事物的运行一样,“已经不是靠蛮力了,那个车,你可以用巧劲儿去抬起来它。”
这种“巧劲儿”藏在大国手生活的各处细节里。她无法承受正经工作的枯燥,就用自由的零工撑起生计:拍短视频广告,出镜、场务300块到500块一天,橙色高温预警的时候也干;文案写作,600块到1000块一篇;电商平台美工,150块一张图;公众号编辑,50块一篇。
去年9月开始,她每周三在一个创新学习社区做兼职哲学老师,400块两次课,面向不适应体制内教育的初高中小孩。她的课程核心是“惑与思”,请学生们分享身上发生的自己的确关心的问题,比如“我最好的朋友有没有也把我当最好的朋友”,然后交流、追问,在复盘时引入一些哲学概念,非常自由。正如大国手不爱叫别人老师,“我的学生也不喊我老师,就喊我大国手,之前还给我剪头发,剪得特别丑。”
不过她的教育事业也有磕绊,最初她其实同时在两家机构上课,后面才发现他们互为“对家”,其中一家大概是介意她“轧课”,就把她辞掉了,“在辞掉我的那家挣1000块,现在挣400块”。其实她刚毕业时,也想创业卖哲学课程,还拿了一万块钱的创业补贴,不幸没赶上好时机,“当时打击教培”。
连脱口秀也是一样,她去年3月第一次上台,5月行业就出事。“干啥总能碰上那个(霉头)。”大国手憋不住笑了。不过硬说也没啥大不了:“那时第一个稿子都没出来,还不算入行,所以也不存在受到冲击什么的。可能人家靠脱口秀挣钱了,才会受到冲击。”她有底气,就算脱口秀不挣钱,也可以去再找一些其他兼职。
或许是因为人类想象力的缺失,以上不工作、玩摇滚、开摩的的生活方式有时会被质疑是大国手编造出来的,说她“富人扮穷、e人装i”,模仿前辈风格。看到差评不开心是人之常情,她会被情绪裹挟,但她不喜欢被他人目光掌控的感觉,“他经历过的事情形塑了他的判断,然后他就会那样去想我”,大国手在自我调节,不让自己处在自我感觉很弱小的境地:“像掰手腕一样,我就会自己掰回来。”
“掰手腕”的精神一直都在她身上。她外表怯弱、话少,但关键时刻也敢为自己出头。大四那年她一个人去西安,在公交车上手机被偷了。“我着急了,就堵在下车的后门,用嘴遁(日漫《火影忍者》中的一种究极忍术,通过话语令敌人丧失防御能力)输出,说我是来西安玩的,钱包身份证都在酒店,不知道回酒店的路,没了手机,可能就流落街头回不去了。”
她甚至还在“公交演说”里引用了马薇薇的金句:“大家出来混,最底线,别伤害别人,你这样对我伤害很大。” 说完这段话,其他乘客都看不下去了,都说要给她手机来打电话,小偷终于把她的手机扔在地上还给了她。
试图掌控真实生活时所流露出来的复杂和弹性,是人性中美妙的部分。丢手机、被误解、行业受创、先天受限、偶尔自怜等种种窘境都一一应付过来,“但只要活着,可能失控的新情况就永远会发生,然后就要不断地重新去解决”,大国手说。
大国手设想自己如果是种植物,就是《斗罗大陆》里刚柔并济的蓝银草。那是一种偏透明、带有浪漫蓝色光晕的草,是主人公唐三的武魂之一,只有一点儿把对方缠绕控制住的微弱技能,众人视它为毫无用处的废物。但在不断打装备的过程中,蓝银草会与不同的力量融合,坚韧地自我生长。
大国手觉得,看开了就好了,层出不穷的麻烦和百折千回的心事,都像西西弗斯的石头,“落下来,我就推上去”,迎着不同阶段的人生课题,一边走,一边捡拾新的武器。
04
变成绿毛水怪
如果要给毕业后的四年一种叙事,大国手会说她算是慢慢完成了成功的自我边缘化。
进到研究所的时候,自我边缘化就开始了,“但那不是主观意识上的自我边缘化”,大国手当时还盘算着学习完再去读个博,“还是挺主流的”,反而在研究所经历了充分的向内探索,不会再轻易焦虑,出来后又发现打各种零工把自己养得挺好,“就觉得这个状态能够真正满足边缘化之后的实际生活了”。“成功”,就是说既没有因为极致边缘而难受,也不必在主流中行走。
对大国手来说,边缘不是被迫的。“我对中心有警惕,因为中心意味着权力。”大国手开始讲哲学,之前的哲学会讲究理性中心主义,诸如“人是理性的”“人是万物的尺度”“上帝已死”,最初讲求自我理性,是为了思想启蒙打破宗教的压制,但发展到后面,理性又已经成为一种中心主义了。现在后现代思潮兴起,比如福柯会关注疯癫者,发现人们会以自己为中心的方式,去理解和对待所谓的“精神病人”,把他们关到一个精神病院里捆绑起来,福柯认为这也是一种暴力。
大国手也觉得,主流很容易令人自我中心,这也是她选择自我边缘化的动机之一:“如果在主流中生活得顺风顺水,作为人的敏感和对边缘人的同情心就会丧失很多。”
同时,边缘也不意味着孤独。相似的人会相互吸引,自发结为族群。“朋友是可以自己选择的”,大国手说。她的朋友们好多都是自由工作者,做纹身、自己带徒步、摆摊,还有跟她一样的农村小孩在学航海,自己打工赚学费,想当“海贼王”。“大家都穷得很坦荡,也不会有人瞧不起自己。”。
有了朋友,衣食住行其实都不需要很多东西。像大国手,她的衣服多是从闲置交换群、二手市场、外贸尾单里淘来的,均价不超过50块,朋友们夸她“好会买”,也会送衣服给她。毛豆说“大国手同志是我见过最爱穿海魂衫的人”,录节目那件海魂衫,13块钱,她买了两件一模一样的,“第一件26块钱,质量没这个13块钱的好”。
她住在成都三环外,房租水电一个月1200块,家当多由朋友众筹,皮沙发、锅碗瓢盆、攀着牵牛花的花架、两把不同款式的电脑椅,都是朋友送的;还有捡的,路边拾获木板,朋友给她装饰上拼贴画。她隔十天半个月就去朋友家吃饭,食材AA,偶尔也会去朋友的小酒馆喝一杯。出行?她有自己和朋友的摩托车。
脱口秀也是寻求连接的方法。“向内探索确实可以确立‘自己’,但很难确立我在社会中的位置”,大国手说,“脱口秀是和别人有连接的,可能写作也有,但我更需要一种面对面我能看到大家的连接。”
她自己会去攒开放麦,做了一个“概念版”俱乐部,“啥也没有,纯概念”,开咖啡店和书店的朋友给她免费提供场地,还有朋友帮忙画开放麦海报,来打磨段子、听反馈的人里也有朋友。
以前大国手讲段子的时候总会忧虑,“别人会不会觉得冒犯,别人会不会不喜欢我”,比如提问“保车”还是“保人”,会不会觉得她没有首先保人就是不道德。但在迭代中体会到人和人的链接和接纳后,她的担心也越来越少了。
她定主题的时候总是“纯瞎想、喜欢玩”。在今年的世界读书日,她做了一场“世界读书日,笑笑文化人”的开放麦,海报就是模仿大冰的那本书,讲了些没那么高雅的笑话。
“讲得很放松,有哲学家私生活混乱,也有一些自己不那么体面的观察,还有自己从前差点移情别恋的经历。” 她不喜欢攻击别人,而是愿意剖析自己,把自己当样本来自嘲,或是讽刺一些文化现象。
比如她在第二轮吐槽装逼男,她会考虑其中的伦理问题:“如果我在公众场合吐槽一个具体的人,而且那个人不是公众人物,我觉得是有一种权利的不对等的,所以我不是很擅长针对具体人、具体事情的吐槽。”她选择冷静,不想让情绪遮蔽她真正要表达的东西。
她的风格都在世界读书日这场演出里得到了拥抱,她发现不管袒露内心好的、不好的想法,讲什么大家都在听,整个人都被接纳,这就是站在舞台上的意义了:“我想就是享受舞台,就是享受那5分钟与观众的连接,和那5分钟里观众的爱。”
再年轻些的时候,大国手会害怕寂寞的命运。她看王小波的第一本小说《绿毛水怪》,是一对早慧不合群少年的故事,她向往那种彼此了解、灵魂契合的感受。漫长的分离后,女孩变成了绿毛水怪,告诉男孩吃下药就能变成水怪,他们永远在一起。男孩上岸后错过了时间,被认定成精神病关起来,等待未果的女孩回到了海里。
大国手公众号的自动回复写着“你好,这里有一条绿毛水怪”,实际上是她想问:“有没有人愿意和我一起变成绿毛水怪?”
脱口秀是伸向同类的触角。“写自己想写的东西,努力去形成自己的特色”,大国手说,她想在更大的舞台上被看到,但这个愿望并不基于功利和虚荣,“我觉得肯定会有一部分人跟我想法差不多,把一个诚实的有内容的自己抛出来,观众会知道‘原来有我喜欢的那种脱口秀演员’,那他来看我演出就好了。”
她相信,保持创造是对抗无聊的不二之法,对内心忠诚,实在地活着,就是有超越性的了。“自己有给这个世界增加一些什么,而不是被动等待自己肉身物理上的消失,或者重复地用别人的东西来过自己的生活。”她说,就像小说里写的,“在池塘的水底,从一个月亮走向另一个月亮”。
文中配图由受访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