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奶奶是个寡妇，带着6个孩子跌跌撞撞半生到了耄耋之年。在写下这几个字的时候，我的心也隐隐触动了一下，这语气淡漠得像是一个我从不认识的人一样，可是我想尽量客观地描述她，描述这个瘦瘦小小、皮肤黝黑的倔强老太太，描述她这跌宕起伏的人生，描述她对这个家的无法言说的爱。

　　她不完美，甚至有些不像个大人。我不知6岁被送给自己舅舅又不被善待的她是如何度日的，我也不知道丧夫后她承受了多少风言风语，又如何拉扯大了6个孩子，我更不知一辈子守着小儿子的她怎么能够在晚年一个人生活。反正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就是个老人了，是个老小孩。她也会自我反省，只是不知道如何去承担后果，笨拙地想要关心每一个家人却常常词不达意，然后一个人默默地搬个小板凳，坐在太阳下洗家人衣服，那双布满皱纹的手给水泡得也白嫩了些。她好像一直都这样，理所当然地做些事以证明自己就算老了也还不是个无用的人。

　　她不温柔，从年轻起就一直做苦力活养孩子，好像从来没有好好和孩子相处过。因为尿床我被她一巴掌打下床去，她的大声训斥吓得我呆若木鸡，我见她就哭，哭了好几天。她束手无策不知如何哄我这小孙女，我看着她在床边急的直搓手又不放松眉头，我不懂这么生气的她又为什么这么躁了，反正我终是怕她。后来她每每牵着我走好远的路去买饮料，我就不怕她了。再后来，她身体每况愈下，闲来无事我都要教她背我新学的古诗，当然了，常常还没教几遍，她就安稳地睡去，我总会摆出副“孺子不可教也”的郁闷相。

　　那时我最喜欢看着她窗户投射进来的阳光，像三棱镜投射出来一样的层次感，空气中飘浮的尘埃颗粒一清二楚。我也喜欢偏头凝望她脸上的皱纹，一道一道像精美的工艺品，很难比喻，像后院刚被砍伐的大树年轮，只不过那棵树倒了，到了垂暮之年。眼前的她却依旧平稳地呼吸，我曾一度以为她永远会这般生活下去，永远笑着回应我。她身上散发着老人特有的气味，我想那是岁月的味道。

　　她不聪明，从来不会说点漂亮话。本是淳朴之人，但总因为嘴笨被误会，除了自己的孩子，好像和其他家庭成员相处不来。其实我挺喜欢她，也不懂为什么伯母、妈妈都锱铢必较，我只是讨厌她们争吵不休的样子，一日不得安宁，吓得我总是想钻桌底。后来我长大了才知道女生们之间有那么多奇妙的潜台词和衍生意，这也许是她们的默契吧。后来我大了，狗不让养，天天念叨我没有考到年级前四，我也怨，怨她爱我只是因为我是爸爸的女儿，所谓“为我好”是听不进的。

　　再后来，我们不住在一起了，每每回去我就像个客人，她紧张地寒暄，给我塞钱，说的最多的就是要是能活着看到我大学毕业就好了。我动了恻隐之心，这小老太太，若不是因为情商低，也许这一生不用这么苦。偏她又极倔强，巧了，我也倔强，整个青春期不松口。再后来，她呆呆地躺在床上看着我，我拿着勺子喂饭，一遍遍问着：“我是谁啊？”她懵懂地看着：“我一个月给你一千五，能不能不要走？”终究是忘记我。又偶尔接到家人电话，说她寻在异乡读书的我。

　　她不坚强，我听她哭过几次。爸妈离婚那日，一觉醒来的我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找不到他们就撕心裂肺地恸哭。她死命抱着我，嘴里嘟囔着“他们去上班了，上班了！”后来，我不哭了，她一个人呆呆地坐在角落里，发出奇怪的声调。我问：“你在唱歌吗？”她不响，但我看见她流泪了，觉得她哭起来真奇怪，高高低低的声音像在唱歌。没多久还真“唱”起来了，她哭爷爷为什么不早把她带走，她怨自己把小儿子的家庭搅得鸡犬不宁，可她又离不开小儿子，毕竟根深蒂固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老来从子”，她一向贯彻得很好，可是又好像没有什么地方容得下她。

　　年轻的时候，寄人篱下只能唯唯诺诺，有了自己的家就顾孩子，再后来丈夫没了，就更一头扎在养家糊口上。在家不能表现悲伤，她就一个人跑到几里路外的田埂里哭亡夫，再匆匆赶回去上班。她没机会没时间去管理自我，不识字没出过远门的小老太太此时感觉到了穷途末路。那天她果真哭到爸爸回来，爸爸无奈跪着承诺一定不怪她、好好奉养她到百年之后才作罢，也许这是她为自己晚年的斗争。

　　她不会表达爱意。全家为了我这么个疑似自闭症的孩子绞尽脑汁想办法，她也退让了，让小儿子一家复婚并搬走，跟着二女儿过日子。那时我还小，是她带大的，爸妈去工作会把我锁在家里。我害怕就打电话给她哭，她接着电话心急如焚，迈着沉重的步子，一路上休息了多次才走到我家门口。我小小的手拧不开门锁，她扶着门叫我不要害怕，翻来覆去就那么几句话，站在门外陪了我半小时。我又听到了她的哭声，心疼小小的我，我也不知道她那天是怎么艰难地挪着步子回去的，反正后来她病了。

　　我再见到她已是病床上了，脑出血中风，半边脸塌了，半边嘴歪着。我第一次见这情形好奇地紧盯，也不知这是多大的病，是不是去医院吃个小药丸哭一哭就好了。那是第一次妈妈眼含愧疚，温柔凝视她，让她好好注意身体。本就不会表达的她，更是“呜呜呜”地表达自我，却难解其意。她真的老了，是在病榻上的那种老。

　　她不独立。按着现在的话来说，我觉得父母婚姻的失败很大程度上在于年轻丧夫的她把过多感情投在最像丈夫的小儿子身上。生活中什么委屈都和儿子说，不知不觉就像在告儿媳的状。而爸爸则是个“妈宝男”，妈妈永远是对的，不能让她受委屈。殊不知这样的情形下，她受的委屈才是最多的，因为所有人都怪她不懂事。

　　小时候我也怨过，为什么别人的家庭都那么幸福，只有我的家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就引起了世界大战。我们住在一个房子里，却没有家的感觉，那时的我一个人躺在冰冷的地上，看着每天忙着争吵的嘴脸，想着我真是个没人爱的可怜小孩。

　　现在，我想我懂了她，她也是同样的没感受过家的温暖，才渴望从母慈子孝中获得一些。她无法迅速地在这个新时代里转变角色，老了就该享受年轻人的孝顺，哪怕是种愚孝也是她所认同的，可是一瞬间她发现年轻时受气的小媳妇是她，老了伺候一家人情绪的还是她，在她的观念里这是绝不能接受的，所以她开始为自我尊严进行抗议，尽管这些行为从不被理解接纳。她的命苦，也苦于不乐观，整个大家庭都是这般的钻牛角尖才难以安宁，那我就要用最平和的心态来爱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灵魂。

　　直到我成年迈出家门，拥有了属于自己的人生，才明白她这一生只为别人而活的痛苦。我们站在开阔的视野上指责连小小街道都没怎么出过的奶奶，她的无助彷徨，以及面对这个突然“扭转乾坤”的世界的慌张，我们无从感知。也许是因为这样的她，我明白了做人要善良，不可存坏心眼，也知道了说话的艺术，懂得了我们同样的倔强下需要一些牺牲才能求得和平共处。

　　她是我的奶奶，一个善良的老小孩。她好像很难在这个新时代自处，她的全世界只有她的孩子们，是每天站在窗口焦急地张望，像托儿所里等待大人来接回家的小朋友。如果可以，我也想跳过童年不谙世事的无知，跨过青春期愚蠢的叛逆，抱抱她，告诉她我不怨她的手足无措，她也不必为了亲情委曲求全，我们是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希望她可以免受一些疾病的苦痛，安安心心地走过这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