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众和大众不是固定的。我认识的一些读者，这个时刻读小众书，另一时刻可能读大众作品。昨天今天明天的读者，都可能时而小众，时而大众，读书有随机的选择，也有刻意的选择。
比如现在，我的桌子上打开了柏拉图的《理想国》，小众的书，很少有人读；手机里却收藏着一部网络小说，大众读物，点击量过亿。
那部大约在公元前四世纪写出的《理想国》，前几页里就有我划线的一段话：当有人问年老的诗人索法克勒斯，年龄和爱情的关系是什么呢？你还像从前那样喜欢谈情说爱吗？老人回答道：我现在已经清静了，终于从中解脱了，我感觉好像从疯狂残暴的奴隶主手里逃走了一样。——年老能给人巨大的宁静与自由感。柏拉图接着写道，当年轻的激情开始消退时，就像索法克勒斯说的，我们是从奴隶主那里逃脱了，而且是从所有的奴隶主那里逃脱。
我收藏的那部网络小说写道，一个听老人讲故事的孩子，有一天也会变成说故事给孩子听的老人。当年老槐树下，就有一个惹人厌的孩子，孤零零蹲在稍远地方，竖起耳朵听那些故事，却又听不太真切。一个人蹦蹦跳跳回家的路上，却也会脚步轻快。从不怕走夜路的孩子，从不觉得孤独，也不知道何谓孤独。就觉得只是一个人，朋友少些而已。却不知道，其实你就是孤独，而不是孤单。不单是年少时的先生如此，其实绝大多数人的人生，都是这般不遂心愿，过日子靠熬。
上面两段文字放在一起引述，实属巧合。
相隔了两千四百年的这两部书，很多方面都有差别，但在我同一星期里读到的这两段话，都说到了老年与其昔日的生活，都有传达给我的人生感叹，给我的感觉同样是亲切和愉悦。要是说差别的话，只是亲切和愉悦的程度不同，后者说的是平凡人的生活，用的又是平凡语气，很明显的，离我的感觉更近一些。
你不要误会，不要以为《理想国》通篇都是这样的内容和语感，其实它是政治哲学传统的源头，主题是关于国家的管理，论述他心中理想国的构建治理、公道正义，还分析个人正义与城邦正义之间的互通性。当时的柏拉图就想用第一人称，写得亲切和愉悦一些。中文译本的改动也瞄向了这个方向，尽量简洁和清晰。
要是想得到大众认可，还要做得更多一些。比如有一部亚洲老电影，传播到美洲大陆时，就根据大众的喜好修改了结尾，为的是让大众观赏后走出影院，心里是轻松的愉悦的。电影是造梦的工具，让人暂时抛开现实的烦恼进入爱恨生死的迷梦。那些一开始就定位于大众的电影，着眼于大众的审美角度，大都选择了让人欢喜的大团圆结局。我知道一部多结局的国外电影，公映版男主人公死了，后来发行DVD的时候，放出了第二结局，男主安然无恙。相对来说，更多的人喜欢第二结局。
追求欢乐是人的天性。有的小说作者不得不写到主人公死去时，心内悲伤，脸上泪流。为了读者，他还要让其他主人公好好活着，最后有一个满意的结局。
可是，在大部分文学作品里，我们看不到特别快乐的生活场景，让我们不能受到特别快乐的心情感染。这不能全怪作者，一是生活里的快乐纯度不高，二是真正的快乐很难传递，二是适度的忧郁易于分享。所以中国古代就有诗人写了这种情形：少年人没尝过忧愁的滋味，他们愿意登上高处，愿意看向远方，在写诗时努力作出忧伤的模样。
现在你想一下，如果你坐在一群人中间讲故事，会分享你的哪些经历？你买彩票中了大奖，忽然成了超级富翁，那种巨大的快乐怎么与大众分享？你吃了满汉全席大餐，前所未有的口味上的满足感，能通过你的描述与大众分享？这超出了他们所有快乐经验的积累。这样一来，文学作品里很少见到快乐的故事，写得好的更少。
我读到的一部网络小说《剑来》，写了一个故事，特别快乐：
裴钱站在距离高台不过七八丈外的湖面上，手腕翻转，突然变出那个手捻小葫芦，高高举起，大声道：“江湖没什么好的，也就酒还行，酒呢，来来来！谁来与我共饮这江湖酒？”
崔东山爽朗大笑，大袖飘摇，掠向裴钱那边，双手分别一探臂，一弹指，一边将银色小葫芦抓入手中，一边从湖水中汲出两股水运精华做酒，一股萦绕银色养剑葫，一股飘荡在裴钱手捻葫芦四周。
两人并肩而立，一大一小，皆摆出仰头饮酒状。
然后崔东山和裴钱好似演练了无数遍，开始醉酒踉跄，摇摇晃晃，之后两人像只螃蟹，横着走，摊开双臂，大袖如浪花翻涌，最后两人学那红襦裙小姑娘，原地踏步，蹦蹦跶跶。
这幅画面，看得独自一人站在高台上的李宝瓶，笑得合不拢嘴。
崔东山蓦然坐下，大袖翻摇，不知哪里变出的东西，竟然开始击缶而歌。
是陈平安和裴钱以龙泉郡一首乡谣改编而成的吃臭豆腐歌谣。
崔东山高歌道：“店小二，我读了些书，认了好些字，攒了一肚子学问，卖不了几文钱。”
裴钱已经收起了手捻葫芦，挺起胸膛，高高抬起脑袋，绕着崔东山画圈圈而走，“臭豆腐好吃买不起呦！”
“山上有魑魅魍魉，湖泽江河有水鬼，吓得一转头，原来离家好多年。”
“吓得我赶紧吃块臭豆腐压压惊呦！”
“哪家的小姑娘，身上带着兰花香，为何哭花了脸，你说可怜不可怜？”
“吃臭豆腐呦，臭豆腐跟兰花一样香呦！”
“试问夫子先生怎么办，树枝上挂着一只晒着日头的小纸鸢。”
“爬树摘下小纸鸢，回家吃臭豆腐喽！”
“坟前烧香神仙若少年，坟中子孙白骨已百年，你说可笑不可笑？”
这是崔东山在胡说八道呢，裴钱便愣了愣，反正不管了，随口胡诌道：“唉？臭豆腐到底给谁吃呦？”
“你讲你的理，我有我的拳，江湖纷纷扰扰，恩怨到底何时了？”
崔东山还在胡乱篡改歌谣，裴钱便再次假装小酒鬼，左右摇晃，“臭豆腐下酒，我又饱又不渴，江湖么得意思无所谓呦。”
“世人都道神仙好，我看山上半点不逍遥……”
裴钱对没完没了瞎改乡谣的崔东山怒目相向，也瞎嚷嚷哼唱道：“你再这样，我可连臭豆腐也要吃撑了呦！”
这个故事给我的印象太深，因为它是我近年来读到的最快乐的文字。
现在进入写作练习。
第一，回想一下，你在文学作品里读到的快乐故事、场景、情节或桥段，能让你受到感染、留下印象的那种文字，是在什么时候？是在哪一本书里？如果印象很浅了，或许你会找到它再读一遍。
第二，你的作品里，有比较快乐的段落吗？现在的你再看一遍，是否感到满意？
第三，去一个快乐的场景里，细心观察人物在快乐时的状态，看他们怎样在各自的配合之下，推动和共享这份快乐。
找不到这样的场景也没关系，自己想象一个。想好了，写出来。
特邀编辑：董学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