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筱囡
1935年,年仅25岁的阮玲玉骤然离世,社会各界为之震撼。这位在默片时代凭借浑然天成的演技受众人追捧,同时也因私人生活被闲言指摘的女演员,在从影短短9年的时间里主演了29部影片,为世人留下了各式各样的银幕形象。
阮玲玉入殓当日,数万人拥堵在上海胶州路上,准备前往万国殡仪馆凭吊,从殡仪馆到联义山庄墓地的路上也是万人空巷,静安寺捕房不得不全员出动维持秩序,场面之浩大被美国《纽约时报》称为“世界上最伟大的哀礼”。今年是阮玲玉逝世90周年,现存由她主演的9部影片在中国电影资料馆展映,以最完整、全面的状态纪念这位传奇女星。
《小玩意》
表演方式由外放转向内收
阮玲玉的电影之路始于1926年,在卜万苍导演的赏识之下,她在第一部影片《挂名的夫妻》中便担任主演,饰演一名被封建伦理道德束缚的传统女性。这部影片虽然没能让阮玲玉一炮而红,但也正式为她开启了演员之路。
凭借对角色的高度共情和刻苦钻研,阮玲玉在镜头前展现出非凡的表演天赋,导演孙瑜曾赞其“对演戏极具天才,不论正派反派,少女或老妇,只需服装一改,便表情逼真”。她饰演的角色类型繁多,早期多以妖媚的风尘女子形象示人(如《白云塔》《故都春梦》等),后期随思想变化转向演绎反抗旧礼教的进步女性(如《三个摩登女性》《新女性》等),且角色年龄跨度极大。从现存于世的作品来看,在影片《恋爱与义务》中,20岁的阮玲玉一人分饰母女两角,从活泼少女演至佝偻老妇,神情、体态的变化非常自然,两个角色同框出现时也毫无违和感。
1933年上映的《小玩意》是阮玲玉在表演方面一次质的飞跃,她饰演的叶大嫂在战乱中相继丧夫丧子,虽然表演在肢体方面仍不免夸张,但可以明显看出其表演方式已由外放转向内收。片中女儿濒死之际,叶大嫂双目含泪,先是抬头望天,而后低头看向女儿,眼神从对战争的怨怼转向对女儿的不舍,最后再次抬头,祈求上天让女儿活下去。这组特写镜头中,阮玲玉将一个母亲的绝望表达得淋漓尽致。影片结尾处,被战争阴霾折磨至疯癫的叶大嫂在歌舞升平的人群中质问,最后直视镜头,号召救国的坚毅之情直击人心。
《神女》
默片巅峰之作享誉海外
在阮玲玉的从影生涯中,她自己最满意的表演是费穆导演的《人生》,不过,最为世人称道的非吴永刚导演的《神女》莫属。影片是阮玲玉在表演方面的集大成之作,也因影像和内核被视为中国无声电影的巅峰。2025年第75届柏林国际电影节上,4K修复版《神女》首次亮相,现场座无虚席,观众反响热烈。这并不是《神女》首次走出国门,早在1982年意大利举办的“中国电影回顾展”上,影片就得到了海外电影界的高度评价,阮玲玉也被称作“中国的葛丽泰·嘉宝”。
在《神女》中,阮玲玉再次饰演命途多舛的底层女性,演技相较于初入影坛之时更加纯熟,轻而不浮,媚而不荡。在躲避巡警时误入地痞家中的一场戏里,阮玲玉眼见逃脱无望,先是上下打量一番,然后坦然坐在桌子上,等地痞为她点燃香烟,不羁的表情和动作中透露出内心的愤懑。1991年,关锦鹏导演了传记电影《阮玲玉》,片中饰演阮玲玉的张曼玉曾复刻这段表演,两相对比之下,更突显身处旧时代的阮玲玉对角色的深刻体悟。
吴永刚曾说“没有阮玲玉,就没有《神女》”,这部现实主义影片激发了阮玲玉的全部能量,她把自己全部交付于角色,将一位乱世中不惜以身体为代价抚养孩子的女性演绎得出神入化,让人全然忘记银幕上是一位熠熠生辉的影星,只感受到一个底层女性的悲切。
《新女性》
悲情的角色成为命运的谶语
阮玲玉是一位“体验派”演员,她没有接受过任何表演体系的训练,却能利用生活经历让自己与角色产生勾连。与阮玲玉有过两次合作的郑君里曾说,“阮玲玉的出色表演,是跟她的切身阅历分不开的”,她在银幕上流露出的喜怒哀乐,有相当一部分来源于真实的生活烙印。
在1931年上映的《桃花泣血记》中,阮玲玉饰演的贫家女与主家少爷情投意合,两人抛弃门第之见自由恋爱,与现实中阮玲玉和张达民的情感萌芽如出一辙。而《神女》中被地痞霸占、敲诈,恰似阮玲玉成名后被游手好闲的张达民盘剥。1934年,蔡楚生导演的《新女性》上映,影片以女作家艾霞之死为原型,批判当时社会的不良风气,同时揭露报章新闻捕风捉影的恶习。影片中,阮玲玉饰演的韦明在多重压迫下服毒,被救后虽然喊出“我要活,我要报复”的觉醒之言,但为时已晚,最终在悲愤中死去,这场戏后,阮玲玉失声痛哭,久久不能平复。《新女性》上映后,受到许多新闻记者的强烈抨击,他们认为影片是在恶意抹黑记者,眼见攻击导演的作用不大,他们便把矛头指向阮玲玉和她的私生活,开始大肆撰写她与张达民、唐季珊之间的“情感纠葛”。1935年,处在舆论漩涡中心的阮玲玉拍罢《国风》后,选择走向与韦明相同的结局。
郑君里为阮玲玉撰写的纪念文章中提及,“有人替她主演的影片做过统计,她在银幕上曾自杀四次、入狱两次,其余便是受伤、癫疯、被杀和病死等等。”现下回望,一个又一个充满悲情色彩的角色,就像阮玲玉自身命运的谶语,最终成为她人生剧本的残酷终章。
阮玲玉离世后,各种纪念活动纷至沓来,人们不再关注她与张、唐二人之间的故事,转而哀叹遗书中的“人言可畏”。只可惜,连这份遗书也是唐季珊为自保而伪造的。1938年,吴永刚和卜万苍以有声电影的形式翻拍了《神女》(《胭脂泪》)和《恋爱与义务》(《晴天血泪》),既是致敬也是追忆。然而,时至今日,任谁也无法再度复刻阮玲玉的辉煌。她如一座丰碑,屹立在默片时代之巅,永远被后人怀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