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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市风景|这个浙江小城承包了全世界80%圣诞小商品

城市风景|这个浙江小城承包了全世界80%圣诞小商品
2021年01月14日 17:01 新浪网 作者 齐鲁晚报

  十字路口,红灯亮起。坐在小破面包车里的马拉登,发现自己被玛莎拉蒂、保时捷和法拉利包围。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豪车。在此之前,他以为这种场面,只会出现在电影《速度与激情》里。马拉登记得他第一次来义乌时的震撼,在三年前的春天。

  纪录片导演马拉登·科瓦切维奇,41岁,来自塞尔维亚首都贝尔格莱德。他想拍一部关于中国的纪录片,马拉登的中国记者朋友,推荐他去义乌。

  震撼持续发生。郊区的工厂,大门上贴着招工广告,义乌老板开出的工资,是塞尔维亚同类工人的好几倍,而西方世界还流传着中国“廉价劳动力”的故事。马拉登选择把镜头对准生产节日装饰品的工厂车间。纪录片的开头,工厂里的年轻女工,手里在麻利地给圣诞球画上饰纹,撒上金粉,口中和同事聊的是中国传统节日春节。

  在纽约或是莫斯科,当人们把圣诞球挂上圣诞树时候,很难想到那些在上面画饰纹的中国女孩。一个不过圣诞节的地方,制造了世界上80%的圣诞小商品,产生的价值用于反哺春节。全球化以一种魔幻又充满烟火气的方式在镜头下铺陈。

义乌商贸城一区三楼是喜庆用品专区。 李楚悦 摄

  全球节日“氛围组”

  我在圣诞节的前一天抵达义乌。12月24日,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一个再寻常不过工作日的夜晚。除了酒店的前台送了一只苹果外,没人提及今天是平安夜。平安夜吃苹果的“习俗”,因为只在中国存在,也被调侃为中国商人为了推销苹果炮制的“商业计谋”。

  商贸城里,节日气氛绵延不绝。这是个似乎没有尽头的商场群,分成五个大区,每个区四层楼,每层数千个店面。一个流传甚广但未经验证的说法是,在每个商铺前逗留三分钟,按每天八小时计算,需要一年半才能逛完整个商贸城。

义乌商贸城内。 李楚悦 摄

  义乌国际商贸城,当地人称为“福田市场”,更广为人知的称呼是“小商品海洋”。这个被联合国、世界银行等机构认证为全世界最大的批发市场,二十年来专注向全世界输送各类小商品。这座巨型商贸城,占地之广,商品之密集,种类之齐全,非亲眼所见,很难真正描述清楚。

  一区三楼是喜庆工艺专区。临近春节,欢度佳节的气氛接近峰值。大红灯笼挂满整间店铺,不知疲倦地永远旋转;装饰彩灯挂满三面墙壁集体闪耀,店主端坐其中;几百只招财猫笑脸相迎,同时举爪“招财”。

  作为全球节日“氛围组”,商贸城令人难忘之处并不体现在商品之多,真正让人驻足凝望,瞠目结舌的,应该算专业性与创造力。商贸城里一间店铺只卖一类产品,极致垂直,高度专业。卖彩灯的不涉足彩球,卖八角宫灯的店铺里见不到哪怕一只圆灯笼。但在这个细分市场内,创造力同时被发挥得淋漓尽致,在一楼的玩具区,你能找到“山东舰”“辽宁舰”模型,也能看见正在花式骑电动三轮的哪吒。

义乌商贸城内。李楚悦 摄
义乌商贸城内。 李楚悦 摄
义乌商贸城内。 李楚悦 摄

  魔幻义乌

  何亚玲坐在一片深深浅浅的绿色中,手中握着大红色的手机。

  她在福田市场卖了近二十年圣诞树。五六月是接外贸单的高峰期,一直到十月份出货完成,圣诞生意接近尾声。因为海外疫情,外贸受到影响,整个市场里的圣诞饰品商铺早早收工,有些已经把店面租给了卖灯笼的。绿色的“XX圣诞饰品”字样还贴在玻璃橱窗外,店里却挂满了大红灯笼。

  何亚玲的生意是跟着舅舅和表哥做起来的。舅舅一家在塞尔维亚经商,他们告诉何亚玲,外国人喜欢过圣诞,节日的装饰品每年都有稳定的需求。在此之前,何亚玲从来没见过圣诞树,对这个来自西方的节日没有任何概念。新世纪之初,义乌做圣诞树的厂商屈指可数。

何亚玲在商贸城。李楚悦 摄

  因为与塞尔维亚的渊源,何亚玲是马拉登联系上的第一家店主。“哎呀,那个大个子外国人,两三年前在这里折腾了好多天。”说起纪录片拍摄,何亚玲和周围几家店铺的老板娘都记忆深刻。

  成为义乌商贸城的老板娘之前,何亚玲和丈夫在北京做了十年的服装生意。孩子日渐长大,需要读书的时候,全家人回到家乡义乌。义乌小商品市场的传奇最早应该从路边摊算起,现在的商贸城建于世纪之交,已经是义乌第五代小商品市场了。乘着中国加入世贸组织的东风,义乌的生意做到全世界。

  2002年,何亚玲在商贸城买下一间店铺,十几平方米的空间里挤满各式塑料冷杉树,等待来自全球给地的客商光顾。义乌人似乎天生擅长经商,关于义乌商贸的历史,最早的记载可以追溯到宋朝,晚清时发展最盛。“鸡毛换糖”的生意世代流传,足以证明这片土地的商业天赋。直到上世纪后半叶,依然有义乌人在春节前后,挑担出发,跋山涉水,去各地“鸡毛换糖”。

  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义乌农民开始沿街摆摊,小商品市场的雏形初现。推行农村经济体制改革之际,义乌的小商品市场已经颇具规模,尽管当时政策仍未完全放开,但天生的生意人们赶上了属于自己的年代。

  老义乌人,对谢高华的名字都有些特殊感情。1982年,谢高华从浙江衢州调至义乌担任县委书记,当时义乌还未“撤县建市”。这个不爱坐办公室,喜欢走村巷的书记,顺应民意,给地摊市场松绑。义乌的小商品市场得以从四十年前起飞。也是在1982年,国务院决定将160种小商品价格正式放开,实行市场化调节。两年后,谢高华提出了“兴商建县”的发展战略。这个战略,至今仍一以贯之。

  刚开始,何亚玲的生意并不顺利。布置生产线的时候,花了十几万买了八九万就能入手的机器,还有一些根本用不上的机器,最后只能当废铁处理。何亚玲是笑着回忆的,尽管创业坚辛,但一两年后很快步入正轨。

  “那种故事”过时了

  在何亚玲的帮助下,马拉登得以进入义乌工厂。他被这六百家圣诞装饰品工厂吸引,确认这里发生的一切与西方世界息息相关。

  义乌的工厂,通常也是家庭的作坊。它们不仅仅小商品的生产地,也是家人、爱人、朋友相聚和谈话的亲密关系空间。马拉登很满意这个故事切口——在节日饰品的生产背景之下,家庭工厂里发生相聚、别离、迁徙、团聚,这里的产品运往地球彼端,见证另一些家庭节日里的聚散离合。

马拉登通过视频软件接受采访。

  纪录片从2018年春天开始拍摄,持续数月。影片讲述了几个家庭的生活片段:原先务农,为了供儿子将来读大学,在工厂打工的父母;生意做得很好却依然住在工厂宿舍里的一家三口,女儿想辍学加入工厂,父母则希望她继续学业;一对姐妹,姐姐读书,妹妹在工厂做工,放假的时候,姐妹俩会一起在工厂干活;一个年轻家庭里,为了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母亲决定放弃生意。

  马拉登的镜头里都是普通人,但他们之间囊括了全世界共同的亲密关系。他们是父母子女、兄弟姐妹、朋友同事。“out of date.(过时了。)”马拉登评价西方世界里讲述的大多数中国故事。他想拍的中国故事,并不只为了满足大多数人对于中国的猎奇。所以影片一定要更加真实,也更加平凡,不必过多设计和复杂叙述。他希望能拍出义乌的日常。

  2020年,纪录片《圣诞快乐,义乌》在鹿特丹电影节上映。有人评价这是不那么“西方视角”的西方人眼中的中国故事。马拉登同意这样的观点,但他不认为自己视角独特,是因为很多时候西方人拍关于中国的电影时,他们常常对老套的故事感兴趣。“这些故事过时了,在十几年前可能是真的,但现在,事实并非如此。”马拉登说。

  在义乌,工厂的老板向马拉登聊起招工困难,这也是何亚玲的痛点。节日饰品是季节性工作,五月至十月是生产旺季,通常十月之后就不再需要工人,寻找短工加剧了困难程度。“现在没有五千块一个月,根本招到不人。”何亚玲说。

  对于今天中国的年轻人来说,还有许多其他机会。马拉登记得,纪录片里的一些角色渴望离开工厂,尝试更有挑战的行当。马拉登还看见,义乌工厂里许多年轻人用着最新款的苹果手机。

  这些都不是他经常听到的关于中国的那种故事。马拉登曾辗转求学美国、英国、南非和澳大利亚。他意识到,“那种故事”大都来自二十年前的刻板印象,不是当下真实生活。“如果说十年或十五年前的中国,主要是以工业制造业为基础的经济。现在,中国也在大力发展服务型经济。中国也是最大的市场,而不仅仅是世界上最大的生产地。”马拉登说。

纪录片剧照(受访者供图)

  家庭、贸易与迁徙

  因为方言理解困难,即便带着翻译,马拉登也无法迅速理解拍摄对象镜头下的对话。他不得不长时间开着摄影机,以便捕捉更多细节。即便隔着语言的障碍,他也能感受到情感在镜头下的流淌。他们有截然不同的故事。有些人会想念家乡,但他们最好的朋友都在这些工厂里。对他们中的许多人来说,已是日久他乡成故乡。

  “我想这是一部温柔的电影,因为我拍的人都很温柔。”马拉登说。在影片接近尾声的时候,有一段画面是工厂里在生产圣诞饰品,但对白来自不在镜头里的年轻老板娘和她的小儿子,在讲述“年兽”的故事。

  思念来自迁徙。义乌的人口数量和贝尔格莱德差不多,但对中国来说,义乌绝对算不上大城市,但这里又处处透着“国际都市”范儿。这座本地人口只有80万的城市里,生活着120万外来人口,不只是中国大江南北的外来务工人员,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中东、非洲各地的客商。走在义乌街头,身边高鼻深目的外国人往来频繁。他们之中,有不少长期生活在义乌。

  得益于中国对塞尔维亚的免签政策,马拉登的拍摄非常顺利。义乌的西餐厅也把他照顾得很好。“西餐厅”不单指欧美风味的餐厅,而是字面意义上“西边那片的餐厅”。印度、土耳其、叙利亚、黎巴嫩、巴基斯坦、沙特阿拉伯的传统美食,都能在义乌觅得踪影,且相当正宗。马拉登甚至在义乌发现了波黑餐厅,起着当地流行的店名。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都无法找到波黑美食,但义乌有,不仅有,店里还挂着萨拉热窝老城墙的照片。

  惊喜不止美食。“义新欧”货运班列是“一带一路”战略的重点。“这是当今世界最有影响力的政策之一。”马拉登说,他对“一带一路”熟悉程度不亚于中国人。

  目前,“义新欧”已经开通了至中亚、西班牙、伊朗、阿富汗、俄罗斯、拉脱维亚、白俄罗斯、英国、捷克9个方向的国际货运班列。义乌,也因此成为中国东部重要的商品出口集散地之一。根据义乌海关发布的数据显示,2020年1至11月义乌市外贸进出口总值2859.9亿元人民币,较去年同期增长6.9%,进出口额占浙江省总额的9.3%。

纪录片剧照(受访者供图)

  但何亚玲最近的生意还是有些难做。海外疫情持续,圣诞的气氛较之往年淡了不少。“外贸市场多少受点影响,尤其像我们这种节庆相关。以前光是印度的客单,差不多能占到两三成,今年是一点都没有。老客下的单也全都反悔退单了。”何亚玲说。因为疫情,今年商贸城里的人流明显减少。往年带着翻译亲自上门看新货的客商,为明年订购做准备的外商,也不得不选择了线上交流。

  “商贸城的女儿”

  何亚玲一家也因此有了稍显漫长的假期。往年,除了春节,何亚玲和她的同行们几乎从不休息。何亚玲的女儿是在商贸城长大的。“只要不上学,我们都是带她到市场,这里周末也不休息。”何亚玲说。在义乌,大多数家庭分工明确,丈夫看着工厂,妻子守着店铺。有两个孩子的家庭,一个继承家庭的生意,另一个负责读书。

  何亚玲的女儿,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辞了职,接替母亲的工作。“其实我是不喜欢女儿来接这种班的。”何亚玲说。她觉得做生意辛苦,但女儿来了之后,可以独立和外商交流,还开了网店,发展线上业务,让她觉得,确实需要年轻人加入商贸城。

  在整面墙的圣诞帽店铺里坐着的蒋燕艳,也是“商贸城的女儿”,小时候在市场里玩,还经常迷路。蒋燕艳今年25岁,原先是《金华日报》的记者。工作一两年之后,辞职专注经商。“我爸其实觉得不应该辞职,还是有个工作稳定一点,但上班太累了。”蒋燕艳说。现在,她可以自由安排时间,不仅接受了圣诞帽业务,还拓展自己的生意领域。

  商贸城里,更小的蒋燕艳们在玩耍。父母忙着洽谈生意,祖辈在给年幼的孩子喂饭,稍大一些的孩子在走道里追逐玩耍。每一间店铺,都是一个热气腾腾的家庭。

纪录片剧照(受访者供图)
纪录片剧照(受访者供图)

  冬夜,天色暗了下去,薄雾渐渐涌上来。街边的“翼云咖啡”里,两个蓄络腮胡的外国男人坐在临街的位置下国际象棋,暖黄的灯光在水烟的雾气里氤氲。义乌街头,咖啡馆的密集程度不亚于上海,它们一般营业至凌晨,主打产品除了咖啡,水烟、中东各国的传统食物也很受欢迎。

  因为疫情,马拉登在贝尔格莱德的家里徘徊许久。今年原本计划拍摄的新片,不得不搁置。《圣诞快乐,义乌》在塞尔维亚和中国的首映,也迟迟无法推进。“或许2021年我会带着它来中国,毕竟在中国疫情控制,让这件事看起来更有盼头。”马拉登说。

  (上观新闻 作者:李楚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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