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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鬼魂一直在人间游荡

国王的鬼魂一直在人间游荡
2018年09月14日 01:01 北青网作者:北青网

  

  • 国王的鬼魂一直在人间游荡

  • 比利时的利奥波德二世

  

  • 国王的鬼魂一直在人间游荡

  • 葡萄牙的“航海者恩里克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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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国王的鬼魂一直在人间游荡

  ◎得得

  在谈论利奥波德之前,想先说说读《征服者:葡萄牙帝国的崛起》的感受。

  这些征服者那么无畏又那么无耻,令我的情绪始终分裂,不知该如何安放。一方面,他们的征途是星辰大海,前仆后继向死而生的大航海,终于使全部的人类相遇,人类栖居的这个孤独星球,因他们九死一生的探索而肌理日渐细致清晰。无论是智慧还是勇气,他们都彰显了人作为宇宙精英万物灵长的骄傲与荣光;可是,另一方面,他们所到之处即是蚕食鲸吞坑蒙拐骗掠夺屠戮。

  无耻之尤当属那条“教皇子午线”——无数国族无数人,懵然不知自己已成猎物,当年全世界的两位“最佳猎手”就由上帝在人间的最高代言人出面仲裁,把地球一分为二,东边归你西边归我。你们凭什么?

  “电报与照相机时代第一桩重大的国际暴行”

  将《利奥波德国王的鬼魂》与《征服者:葡萄牙帝国的崛起》“对读”,可谓天作之合:虽然讲述的故事时差有四五百年,但涉及到的人与事却有一种“前世今生”的恍惚,尽管比利时国王利奥波德二世成就的“伟业”远不能与大航海时代相比。毕竟,几百年群雄逐鹿,可以供这位比利时国王“驰骋”的天地已经无法与当年相提并论。

  利奥波德国王从刚果得到大量的象牙、橡胶,恩里克王子除了得到大量的黄金,还在某个贸易领域一举打破阿拉伯人的垄断,从此开启了欧洲人四百多年的奴隶贸易;1960年,为纪念恩里克王子逝世五百周年,葡萄牙树立了航海纪念碑,如今已成地标式建筑。这两位王族都不曾踏足被征服的殖民地,他们只是一切征服行动的金钱赞助人、制度设计者。但恩里克得到了“航海家恩里克王子”的美名,利奥波德二世却成为魔鬼代言人。在比利时,那些与刚果有关的档案被大量焚毁,因为有损国家清誉,证词文件上面至今打着“禁止研究者翻阅”的戳记。

  这两位同途而殊归,也许要拜现代媒介发展之赐。在王子的时代,被征服者的哀号和尸骨早已与草木同腐,墨写的言语早已冲散血写的过往;而利奥波德的伪善与恶行终于被越来越多的人所指责,除了一波波的义人锲而不舍地奔走,还因为那些源源不断从非洲传回来的悲惨画面:女人们作为人质被枷在一起,不远处的她们的丈夫在钢鞭下劳作;父亲看着地上被砍下来的小胳膊小腿儿,他女儿的小胳膊小腿儿……

  所以,在“鬼魂”的封面印着一行小字:“本书再现了电报与照相机时代第一桩重大的国际暴行”。

  从这个角度来说,利奥波德二世可谓“生不逢时”。

  “人不会走入荆棘中,除非后面有蛇在追他——或者他在追蛇”

  书中提到这样一个细节,正可以说明时代变迁。某一天,利奥波德的法定王位继承人,他的外甥艾伯特王子开窗,一阵风将桌子上的几页文件吹落在地。利奥波德让艾伯特将文件捡起来。这时,一位大臣趋前帮忙被国王阻止:“让他捡,将来宪政制度下的国王必须学会弯腰。”

  本书的主人公出生在帝制式微的时代,世界的分蛋糕游戏也已进入尾声,唯有非洲中部还是有大片留白的“无主之地”。本书描写的就是在这位国王遥控下的“刚果建国大业”。书的副标题很长:

  “贪婪、恐惧、英雄主义和比利时的非洲殖民地”。

  作为曾经被半殖民的国族之子民,我承认,内容引起极度不适。看那些“高等文明人”在非洲中部的所作所为,需要很大的勇气。

  刚果人口因为他们的到来减少了大约1000万,康拉德在他的那本名著《黑暗之心》中塑造了一个殖民者的形象库尔茨先生,其原型之一是军官利昂·罗姆,他最出名的“事迹”,是在自己花园的周围摆了一排砍下来的非洲村民的人头。

  还有一个特别惊异的发现,发生在那个一百多年前遥远之地的悲剧居然也能看到我们同胞的影子。为了“开发”刚果,这位国王从中国招募苦工。“利奥波德的梦想让1892年远赴刚果修建铁路的540个中国人中的很多人命丧他乡。其中300人死在工地上或逃入丛林的过程中。后者中的大多数人后来都杳无音信,虽然后来有人在500英里之外的内陆地区看到过他们中的几个人。他们一直朝着日出的方向走,想走到非洲东海岸,然后从那里乘船回家。”

  ——向着日出的方向,他们找到船了吗?他们回到家了吗?无人知晓。

  “我已经推船下水,没有回头路可走了”

  游吟诗人莱昂纳德·科恩曾经这样唱:“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

  “鬼魂”是一本好书,它不仅打捞黑暗记忆,也展现人类之光。“欧洲瓜分非洲过程中最为残暴的部分”之所以能被看见被听见被震动,端赖许多人的努力。他们中有传教士,有作家,有公务员,有外交官,最了不起的当属一个叫莫雷尔的年轻人和他的好朋友英国驻刚果领事,爱尔兰人罗杰·凯斯门特。凯斯门特在写给朋友的信中引用了一句非洲谚语:“人不会走入荆棘中,除非后面有蛇在追他——或者他在追蛇。”他接着说:“我在追一条蛇,上帝保佑,我一定会抓住它。”

  在两人的来往信件中,凯斯门特被称为“亲爱的老虎”,莫雷尔被称为“亲爱的斗牛犬”,利奥波德则被称为“百兽之王”。

  莫雷尔本是一个被派往非洲刚果的公司职员,但与那些一到非洲就把“欧洲道德”扔在脑后、对异族异种毫无同理心或装作看不见、只想挣一票就走人的殖民地捞金客不同,耳闻目睹的一切最终把这个普通白领改造成“那个时代最伟大的专注于深入调查的新闻记者”。“我已经推船下水,没有回头路可走了。”那时候,他28岁。

  更可贵的是,他有血勇,还有计谋——在这一点上,他和自己的那个死对头,国王利奥波德二世可谓“异曲同工”:狮子似的雄心,狐狸似的狡猾。他“传播力”极强,通过写作小册子、大量的新闻报道、各种公开演讲为自己争取舆论的支持,一点点地扩大着自己的同盟军。发生在遥远之地的“刚果话题”居然十几年话题热度不坠,成为国际新闻头条里的常客,堪称传播学的成功案例。

  给他提供炮弹的人中,有相当一部分是那些在当地工作的传教士,刚果政府的审查员没法阅读他们的信件,因为他们有自己的蒸汽船,可以请教友随身将书信带回欧洲。莫雷尔一次又一次地请求他们提供更多信息。他们欣然从命。后来,他们向莫雷尔备送了“王炸”——照片,变成废墟的村庄、被砍下的手、失去手脚的孩子。

  “有时候我觉得,我才是在那个晚上之后的这么多年里吃苦头最多的人”

  在小说《黑暗之心》的最后,库尔茨受到良心的折磨,在极度的恐惧中死去。他在临死前大喊:“吓人啊,吓人!”。

  ——作恶者也会有残存的良知吗?愧疚会一直折磨他们的心灵吗?这样的想法也许只是“小说家言”。

  处理了一场兵变“元凶”之后,一个曾在刚果橡胶收集点的管理者在回忆录中描述自己的心路:“在梦里,我经常感觉自己很可怜,50来个黑皮肤的妖怪围着我跳舞。有时候我觉得,我才是在那个晚上之后的这么多年里吃苦头最多的人。”

  作者感叹道:“纵观历史,凡手上沾有鲜血的人都这样自圆其说。”

  古代英国的一部法律规定,目睹有人行凶或发现尸体而不大声疾呼是犯罪行为。“可是,我们生活在一个到处是尸体的世界,只有一部分尸体引起了‘大声疾呼’”。

  从象牙到橡胶,肮脏的“掠夺式贸易”终于由盛转衰,这是正义之士奔走呼号的结果吗?本书的作者说,事实未必合于善良者的想象。更大的原因也许是“经济理性”而非“公理战胜”:人工种植橡胶日渐取代了到原始森林割取野生橡胶,它,在别处被升级换代了。

  “地狱之犬又被放出来攻击伟大的国王了”

  莫雷尔曾经被下狱,谢泼德牧师回到美国后继续被种族分子侮辱,凯斯门特被攻击——攻击的弹着点也很套路,他的私生活,他的性取向。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

  与正义为敌的,除了邪恶,还有遗忘。不仅施害者要刻意地遗忘,甚至连受害者也在绯红的血痕中忘记了祖辈曾经的痛……

  本书的出版之路很艰辛,它被拒绝的最多的理由是:没有人对这个题材感兴趣。一个狭隘的老殖民地团体抨击它:“地狱之犬又被放出来攻击伟大的国王了。”——呵呵,“总有刁民想害朕”的西欧版本。真要忍不住感叹:太阳底下,真的,真的,无新鲜事。

  利奥波德们寿终正寝了吗?当然没有。国王的幽灵一直在人间游荡,从过去到现在。他们从伤害他人中牟取利润,他们看不见伤口也听不见呻吟。日前,因为设计存在严重漏洞,某打车软件半年内连出两宗命案。但人们却发现,在那个聚集了一批企业家的某某大学同学群,颇有一些人不是心痛逝者而是心疼他们处于舆论漩涡中的同学同道。震惊吗?愤怒吗?对他人痛苦缺乏共情,对弱者被侮辱与被损害没有同理心同情心,只有“向人不向理”的鸡贼。我看到一句最精准的点评:“这不就是金钏跳井之后宝钗安慰王夫人的话吗?人性从来如此。”宝姐姐无疑是智商情商双高的,当然是善解人意的,可惜,这“善”只为同气连枝者“解”。可是,这段内部加油打气的截屏是如何脱漏到公众视野的呢?我猜,当然也是那个圈群里的人——这,就是从裂痕透进来的光。

  是的,利奥波德的幽灵一直在人间游荡,从古到今;但是,“路不平有人铲,事不平有人管”,也是从古到今。就是这些可能微弱但永不熄灭的亮光,维系了我们对“人类”这一物种的希望。就是这一点点微光,带给我们前行的勇气,并且愿意把下一代继续带到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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