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你已存在:为了战胜虚无,一个生命降临到世界。”
一个新生命意外而至,奥利维亚•法拉奇陷入惊讶与恐惧,思绪万千,柔肠百转。这位以强悍著称的“世界第一女记者”,采访基辛格、邓小平、英迪拉·甘地等政界要人时泰然自若,却在面对腹中正孕育成型的胎儿时,展露出少见的柔软与挣扎。
自己是否有权利坚持把这个孩子带来这个世界,既然她已经深知人生注定难免艰辛困苦?
自己是否应该把孩子带来这个世界,既然她身为一名未婚职业女性,并不愿意困囿于传统意义上的母职?
这是法拉奇人生中唯一一次孕育,最后却以流产告终。1975年,她将自己对未能出世的孩子的思索与期盼,写成了《给一个未出生孩子的信》。在此书的开篇,她写道:“这是一本由一个女人献给世界上所有女人的书”。
那天晚上,我才知道你已存在:为了战胜虚无,一个生命降临到世界。当时我睁开双眼躺在黑暗中,我蓦然确信你就在那里。你存在。仿佛一颗子弹射中了我,我的心停止了跳动。
当你再一次撞击我时,无限的惊奇便在我心中涌起。我感到我掉进了一口深井,以致一切对我来说都显得那么恐惧、那么陌生。此刻我幽闭在恐惧里,这恐惧渗透了我的脸颊、头发和思想。我迷失在这恐惧中。
我知道这不是对其他事物的恐惧,因为我不在乎其他事物;这不是对上帝的恐惧,因为我不相信上帝;这也不是痛苦的恐惧,因为我不畏惧痛苦。这是对你的恐惧,对突然把你从虚无中抛出,让你附着在我身上的这样一件事情的恐惧。
我从不曾急切地期望着你的来临,尽管我知道你有一天终会存在于某一日时刻。我在这种意识中,一直在久久地等待着你。
你看得出,我母亲并不希望我来到这个世界。我的生命实际上起始于他人粗心的某一瞬间。为了不让我诞生,她每晚把药丸融在盛水的杯中,然后流着眼泪吞下它。她坚持喝着那种药水,直到那天晚上,我在她身体里蠕动,给了她重重的一蹬,要她不要抛弃我。
当我给她这种暗示时,她正好把那杯子举到嘴边。她立刻翻过杯子,倒掉了杯中的水。几个月后,我便有幸来到了这个世界。但我不知道这究竟是祸还是福。在我幸福时,我认为这不错;当我不幸时,我感觉这很糟。但有一点我敢肯定,即使在悲哀的时候,我也不曾为我生命的诞生痛感惋惜,因为我认为世界上再也没有比虚无本身更糟的事情了。
然而,我能把这一推论强加于你吗?难道这丝毫不意味着,我仅仅是为了我自己,而不是为了别的什么原因,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如果仅仅是为了我自己和别的什么,我没有兴趣让你降生到这个世界上,因为我完全不需要你。
你没有回答我,没有给我暗示。你怎么能够给我答复和暗示呢?仅一次机会太少了。要是我去询问医生有关你存在的证明,他只能轻松一笑。但我已为你作出了选择,你会诞生。
我是在一张图片上看见你之后,才作出了这一选择的。这是一张三周胎儿的图片,它在那本杂志上,与那篇论及生命发育的文章刊登在一起。当我看着它的时候,我内心的恐惧消失了,如同它来时一样迅疾。
有些人坚信,除了一种伟大的平静、一种死寂无边的沉默外,太初之始一无所有;只是之后发生了一次分化,一次分裂。在这之前,并没有任何东西预先就存在。这种分裂和分化连续不断地发生:没有预见,没有理智,它只是导向一个个永无目标的结局。也许是出于偶然,也许是出于某种错误,在这些结局中产生出了细胞,这细胞随即数以百万计地分裂、繁衍,直到树、鱼和人类的出现。
难道你认为在那次分化之前,会有人思考那种两难处境吗?难道你认为会有人在乎细胞是不是会喜欢这样?你认为会有人对生命的饥饿、寒冷和它的不幸感到惊奇?我怀疑。即使有人已经存在——比如一个或许可以超越时空、充当太初之始的上帝——他也不会去关心人世间的善恶。生命真正发生,原因是它能够发生,所以,它不得不发生,因为与那种唯一的傲慢相一致的东西是合法的。对你来说,情况也一样。我作出了那种负有责任的选择。
孩子,我并不是为我作出这种选择。我敢发誓,让你降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并不会给我带来什么欢乐。我不愿看见自己挺着一个大肚子在大街上行走,不想看见我亲自哺乳你、擦洗你和教你怎样说话的情景。
我是一个有工作的女人,并且有许多其他可干的事情和兴趣。我已经对你说过我不需要你,但我仍将与你一道坚持下去,不管你是否愿意。我要强加给你那种曾经也强加给过我、我母亲、我祖母和我曾祖母的同样的傲慢:这种强加可以一直追溯到那个由别人促使其降生的第一个人,而不管这人愿意与否都是如此。或许,要是他或她有机会作出选择,那他就会由于恐惧而作出这样的答复:不,我不想诞生。然而,又有谁征求过他们的意见呢?所以,他们出生,生活,并且在给予他人生命之后又死去,这些被给予生命的人同样也没有机会作出选择。千百年来,每个人的情况都是如此,直至轮到我们。每一次,都是凭着这种傲慢,我们才得以降生于世,如果没有它,我想我们根本就不会存在。
孩子,要有勇气。难道你不认为,一棵树的种子需要勇气才能冲破表层的土壤,发芽生长?因为只需一阵微弱的风就足以将它摧毁,只需一只老鼠的爪子就足以置它于死地。但它没有畏惧这些,仍是抽芽,坚强地挺立,生长,传播着别的种子,最后长成森林的一部分。如果有一天,你哭喊着:“你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我将回答你说:“我做那树所做的,这树在我出生的数百万年前就已经这么做了,我认为这是无可非议的事情。”
作者: [意]法拉奇
出版社: 九州出版社
出品方: 理想国
译者: 毛喻原 / 王康
出版年: 2020-3
编辑 | 啾啾
主编 | 魏冰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