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笔：YU
戛纳电影节上的阿莫多瓦
佩内洛普·克鲁兹、安东尼奥·班德拉斯
佩德罗•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说，我真的已经是一个老人了。真诚得叫人心酸。
《痛苦与荣耀》（Dolor y gloria）是一部难以评述的影片，因为其中掺杂了太多个人的情感——观众的个人情感，阿莫多瓦的个人情感。他说这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欲望法则》（La ley del deseo），《不良教育》（La mala educación），《痛苦与荣耀》。三十年的时间。句号。每一部影片都是时间的不同阶段，欲望的不同侧面。这次是孩童时期第一次对男性的欲望以及年老时期对创作的欲望。
《痛苦与荣耀》剧照
步入暮年的导演萨瓦尔多遭遇了人生不可避免的痛苦与荣耀。电影资料馆修复重映了他的第一部作品，医生宣判了他浑身疼痛的躯体。他的创作遭遇了困难，那是衰老带来的无奈，这痛苦比身体的更加致命；他回忆自己灿烂的童年，那间被阳光直射的洞穴，那些鲜活的女性，她们边歌唱边把床单晒在灌木丛上。他也回忆自己对年老的母亲说，“对不起，我是我这件事让你失望了。”他把无疾而终的恋情写进单人独幕剧里，让那个三十年前不会演戏的男演员来表演。
“这是我自己的故事吗？不是，也是。”阿莫多瓦如此说道。现实和虚构是硬币的两面。《痛苦与荣耀》里，童年居住的洞穴是虚构，水彩画是虚构的，不期而遇的欲望是真实的，被疾病折磨的痛苦是真实的，力不从心的创作是真实的。
去研究哪些是主角萨瓦尔多的故事，哪些是佩德罗的故事没有太大的意义，重要的是，阿莫多瓦的情感、感知、思维与人格渗透到了萨瓦尔多的身体里，渗透到了安东尼奥·班德拉斯（Antonio Banderas）的眼神里，那种愿意把自己剖开给大家看的真诚是真实的。
《痛苦与荣耀》剧照
真诚一直都是阿莫多瓦最大的优点。长期以来，人们念念不忘他明亮的色彩、夸张的情绪、醒目的造型、荒诞的关系、隐藏的秘密，但这些并不是恒古不变的阿莫多瓦。那是青年时代真诚的阿莫多瓦，它们的渐渐隐没也是老年时代真诚的阿莫多瓦。
《烈女传》（Pepi, Luci, Bom y otras chicas del montón）明目张胆的叛逆是佩德罗，《痛苦与荣耀》延绵深刻的温柔也是佩德罗。他在自己的每一个阶段，都毫不掩饰地把自己剖开来给大家观赏。从最直接的药物与畸恋，到最难言的遗憾与挣扎。
《痛苦与荣耀》剧照
萨瓦尔多的人生里好像有很多的遗憾——那些错过的爱，迟到的理解，未尽的相遇都不曾将他变得不幸。《痛苦与荣耀》让我们看到一个愈来愈温柔的阿莫多瓦。他对人有了更多的谅解，对自己也有了更多的原谅。萨瓦尔多虽然在挣扎，但绝对没有将观众一同拖入深渊；萨瓦尔多送走了过去的情人，但绝对没有剥夺观众对爱意的信心。影片的观感令人舒服，就好像被自己的温柔包围一般。
他把三个时期的自己写进一部电影里，而这些回忆与现实的讲述带有浑然天成的技巧。影片开头，西班牙乡间直白的阳光照耀在佩内洛普·克鲁兹（Penélope Cruz）鲜亮的裙子上，生机勃勃。镜头自然地移动开来，流畅舒缓，带着爱意。
《痛苦与荣耀》剧照，佩内洛普·克鲁兹
小萨瓦尔多出现在镜头里，有些不知所措。从此，他不断地穿插在老年萨瓦尔多痛苦的现实生活里。老年萨瓦尔多靠毒品减轻病痛，用亲吻送走再次相遇的老情人。两条时间线不断交织，而另一条单独的时间线只存在于萨瓦尔多对老年母亲的回忆里。
人类回忆的偶然性在银幕上铺张开来，看似没有规律，但从不混淆。影片最后，小萨瓦尔多和年轻的母亲在车站过夜。镜头缓缓拉远，露出收音师的话筒，反光板和写着《第一次欲望》的场记板。观众突然意识到，交织的不仅仅是时间线，还有作者的创作。
《痛苦与荣耀》剧照
《痛苦与荣耀》包含了三个创作：电影本身，剧中剧《第一次欲望》以及单人独幕剧《上瘾》。后两者既是整部影片的一部分，也能自成一体。
《第一次欲望》本身就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小萨瓦尔多移居到一个新的村庄，家境贫寒，但天资聪明。他给成年人上课，在某个被太阳直射的下午，晕眩在成年男性裸露的肉体下。《上瘾》同样也是一个完整的故事。八十年代的导演与自己的爱人在偶然间相遇。爱人沉迷毒品，导演以为靠着爱意可以改变他，但最终选择分离。而当它们交杂在《痛苦与荣耀》里时，又是另一个故事的一部分——老年萨瓦尔多靠着童年的回忆和当下的重逢，创作出了《第一次欲望》。这三个创作你中有我，我中有你，轮回不止。
阿莫多瓦或许也是让创作和生活相互轮回的。他的创作里有生活的影子，他的生活又充斥着创作。主演安东尼奥·班德拉斯留着与他相似的发型，穿着他会穿的衣服，坐在和他家布置得一样的房间里。佩德罗告诉安东尼奥，如果你觉得在某些场景里模仿我可以帮助你的话，就不要犹豫。安东尼奥回答，没有这样的必要。他太了解佩德罗了。他们的眼神如出一辙。
戛纳电影节上活泼的安东尼奥·班德拉斯
《痛苦与荣耀》是阿莫多瓦创作上的延续，不仅仅是班德拉斯，扮演年轻母亲的佩内洛普·克鲁兹、摄影指导何塞·路易斯·阿尔凯内（José Luis Alcaine）以及音乐阿尔维托·伊格莱西亚斯（Alberto Iglesias）都是阿莫多瓦多年的合作伙伴。他们相互之间都在为对方创作适合的东西。
阿莫多瓦早年与克鲁兹开始合作的时候，就把她当做电影视角的西班牙妈妈。在这里，她是一位战后妈妈，冷静坚强又精明。阿尔凯内很清楚阿莫多瓦需要什么。他在拍摄《痛苦与荣耀》之前多次前往阿莫多瓦的住宅，观察一天不同时期室内光线的变化。阿莫多瓦对他只有两个要求——日夜光影以及景深效果。这两点阿尔凯内都做到了，这让萨瓦尔多这一角色的孤独显得更深邃。
戛纳电影节上活泼的佩内洛普·克鲁兹
而音乐也完全按照阿莫多瓦在剧中的创作那样，分成了三段主题——童年明亮的洞穴，当下孤独的痛苦以及年迈母亲面对死亡时的平静。影片里的歌曲特意使用了具有七十年代风格的作品，因为对于阿莫多瓦而言，这些是熟悉的过往。
无意更多地阐述《痛苦与荣耀》在视听语言上的考究。在这部深情的电影里，视听语言已经退居二位。最重要的是终将衰老的创作者对待人类的喜爱。只要还怀有这样的爱意，就能与痛苦共存。
所以佩德罗，你想要一个拥抱吗？
《痛苦与荣耀》剧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