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张鹏
我一直不能忘记16年前我报道的的一起轰动京城的杀母血案，不能忘记执行死刑的枪口面对的少年那张苍白的脸。对于这个案件，我写过不止一篇报道，然而，后来我却知道，写出来的都不是真相，我只能把真相埋藏于心底。16年后的今天，与此相关的人和事都逐渐被人们淡忘，我觉得，终于可以把它写出来了。
那是2000年的一天，我还是北京一家媒体初跑法院的年轻记者，记得那天阴风飒飒，我们几个记者坐在法警的车上，一起去刑场观看执行死刑，据说这是政法记者的“必修课”。当天枪决8个犯人，押他们出来的时候，看到有的人已经怕到自己没办法走路，腿全软了，基本处于半昏迷状态，被法警拖来拖去验明正身。才知道，在死亡的恐惧前，人竟然会怕成那个样子。
我们一众人坐上车，跟在囚车后面，沿着去山西的国道行进，越走越荒僻，最后车停在一片布满沙砾的空场，像是一个废弃的矿坑。我们下车，看到8名囚犯已经被押下车，跪倒在空地上。没有在电视中看到的“预备”的口令，甚至没有统一的命令，还没有做好精神准备，就见法警对着他们的后脑，很近距离地开枪了。离我们大约20米远，枪声震得人胆战心惊，我只觉后背阵阵凉气。
男孩扑倒在地上，鲜血流了一地，苍白的脸上表情却格外安详。那次的场景一直深深留在记忆里，人被剥夺生命的那一刻，是如此悲哀，残酷，无奈，哪怕他十恶不赦。我无法猜度他们背对枪口时的心情，最后一刻，他们想起了什么，尤其是，那个少年。
方林流利地说着这一切，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前因后果也没有什么不妥。于是，我据此写出了报道《杀母少年的心路历程》，按照他的说法，把原因归结于高考压力和早恋悲剧。然而，我却总觉得有些地方非常不对。这次开庭后不久，法院就作出了一审判决，方林被判死刑，他的律师对我说：“这个孩子死定了，谁也救不了他了。”然而我心中的疑惑和不安也越来越清晰，我无法相信他和母亲之间的冲突会引发如此强烈的仇恨，会促使他痛下杀手，因为来自学校、亲属、朋友等各方面的证据都表明方林不是一个残忍的孩子，他感情丰富，聪明伶俐甚至有些胆小懦弱。于是我和律师一起来到看守所探望方林。
面对方林那张单纯的孩子样的脸，我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他沉默良久，说：“也许我把这个秘密说出来，死的时候会痛快一点。”于是他开始平静的叙述自己的故事。
实际上，方林和母亲的关系并非象他所说的充满了冲突和矛盾，如果有，那也是后来的事，十多年中他对母亲一直充满依恋和热爱，尤其是父亲死后，母亲非常寂寞消沉，方林经常整夜陪伴母亲，方林是那种性情温柔，善解人意的男孩，母亲从独生子身上得到很多安慰，后来，方林就象小时候一样，搬到母亲的大床上睡，然而方林17岁的一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当他们象往常一样睡下后，隐隐传来的女性甜美的气息令男孩难以入眠，那沉沉睡着的是一个他完全未知的世界，充满着诱惑，如此强烈地吸引着他，黑暗中，他伸出手去，试探着拥抱母亲的身体，恍惚中母亲热烈地回应了他，瞬间他沉陷在一片温软的海洋中，恍如梦境，一种从未有过的激动使他第一次成为一个男人，在亲生母亲的床上。
醒来后，他们被一个残酷的字眼吓呆了——乱伦，在以后的两年中，这两个字一直压得方林抬不起头来，每天白天他都切齿地痛恨自己，感到从灵魂到肉体都无比肮脏，可是，每当夜幕降临，在母亲的大床上，他象吸毒一样无法抑制自己强烈的冲动，一次又一次的寻求着温柔，然后在堕落的满足中入眠，一个17岁的男孩也许还不明白，这一切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感到一个全新的世界在他面前打开了，令他迷醉，又令他痛恨，难以启齿，无法摆脱，他的身体如此依近母亲，但是心却离母亲越来越远。
方林和母亲的关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两个人都害怕单独相处，害怕交谈，方林不再象过去那样乖巧听话，他甚至故意作出一些出格的事情，让母亲着急伤心，他开始旷课，四处游荡，结交不好的朋友，完全失去了学习的兴趣，他感到自己的生命在一点一点往下沉，希望越来越少。母亲感觉到儿子的疏远，只想更紧地抓住他，她限制儿子外出，监视他的行动，他们一次又一次爆发严重的争吵。两个人在这种疯狂的关系中越陷越深。
直到认识了秦楠（化名），方林的生活中才再次出现了希望，秦楠是他的同学，一个快乐甜美的女孩，在少男少女朦胧的好感中，他们恋爱了。在这种正常的关系中，方林第一次感受到了爱的快乐，他们一起聊天，散步，看书，交游，秦楠仿佛是他生命中的一道光，带着他远离无法启齿的过去。
方林在家里的时间越来越少，见到母亲象一个陌生人，从每天晚上方林打给秦楠情意绵绵的电话中，母亲发现一个女孩已经进入到他们母子二人的世界里，她感到非常恐慌，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令她焦躁烦恼。她并不是一个没有文化的女人，她毕业于清华大学，是位知识女性，有着优裕的生活和舒适的环境，然而情感上的寂寞与渴求，使她在失去丈夫之后，不顾一切地想抓住儿子。和儿子这种不正常的关系一度使她非常内疚和羞愧，甚至无地自容，然而此刻，用肉体的诱惑阻挡儿子的远离成了她唯一的手段。
可是方林对这种关系越来越厌恶，对母亲的热爱逐渐变成了轻蔑和憎恶，但是他又常常无法抵抗肉欲的诱惑，对母亲的恨和对秦楠的负疚越来越强烈的折磨着他，直到去年9月的一天，危机终于爆发了。那一天，方林趁母亲上班不在家，邀请秦楠到家里玩，两个人一起作饭，吃饭，聊天，正高兴的时候，母亲却忽然冲进门来，她不放心儿子，经常忽然回家抽查，看到秦楠，她象疯了一样冲过去，大骂“婊子”、“贱货”一串不堪入耳的字眼脱口而出，秦楠哭着被她轰出了家门。
方林追出去安慰了秦楠很久，看到心爱的女孩蒙受这样的屈辱，仿佛生命中最后一点希望和光明也被母亲毁灭了，就在那天晚上，方林决定杀死母亲。一个周密的谋杀计划在他心中逐渐形成。杀母抛尸后，方林主动到公安局报案说母亲失踪，然而脸上却毫无悲戚之色，公安人员当时就起了疑，几天后方林被抓获归案。
听完方林的故事，我和律师很久什么都说不出来，最后，律师说，如果你能提供有关这件事的证据，也许二审有可能改判，因为这个情况毕竟太特殊了。方林想了想说，如果让我靠这件事活命，那我宁肯去死。
二审判决很快下来，意料之中，依然是死刑，临刑前一天，我和律师再次见到方林，他很平静地交给我们一封遗书，他的所有亲戚因为憎恨他都和他断绝了关系。遗书是写给秦楠的，诉说了对秦楠至死不渝的爱，和这样年轻就死去的遗憾，然而却没有忏悔。
16年前的那声枪响之后，曾相依为命的一对母子，从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了，带走了所有的爱与恨，和所有的秘密与隐情。方林的毁灭令人遗憾，但是我始终无法理解的是他的母亲，一位成熟的知识女性，为什么陷在这样的孽恋中无法自拔，在对情感的寻找和渴求中一错再错，使自己和儿子最终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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