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六扇门,书房。
林汐把一个大阿福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上,打量一阵后,抬手戳了戳旁边的秦严,道:“大人,你看这泥娃娃,有没有觉得特别地憨态可掬?”
秦严正读着本古籍,眼皮都没抬,只敷衍地点了点头。
林汐脸色顿时垮了,“这可是我特意给你准备的,你好歹看一眼啊。”
三日后是秦严的生辰,她老早便想着准备贺礼,出门晃荡了好几天,最后在城南发现了一家专做无锡大阿福娃娃的作坊。不过福娃娃虽好看,形状却千篇一律,没甚特色,她便亲手捏了一个,让掌柜的烧好了再去取的。
秦严终于抬眼,目光落在这个……略丑的大阿福上。他嘴角几不可察地抽了抽,最后还是很违心地说道:“还不错,放书案上吧。”
敲门声突然响起,有人推门而入。
林汐回头一看,奇道:“秦管家,你怎么来了?”来者正是秦严父亲府上的管家。
秦严观他神色焦灼,皱眉道:“出何事了?”
“公子,府上丢东西了,尚书大人让你回去帮忙查一下。”秦管家擦了一把额上的汗,急急道。
可秦严一听这话,反倒不继续问了,低头换了本公文看。
秦管家满脸愕然,林汐轻咳一声,提醒他,“管家,上次秦尚书就是谎称家中的御赐夜明珠失窃,诓我家大人回家的,这事你没忘吧?”想骗自己儿子回去,也不要一招用到老啊。
秦管家只能说得再明白些,道:“公子,是扶南国的贡品丢了!”
扶南国?秦严翻公文的手一顿,这事他是知道的。西域扶南国的使团前些日子入了京,带了好些稀有宝贝和西域乐伎上贡朝廷。
“究竟丢了什么?”他问。
管家道:“准确地说,也不是丢了,而是被人换了。一件叫做火齐珠的宝贝,珠心呈火焰状,珠体温热,是扶南国的国宝。”
这下确实棘手了。贡品由户部负责清点,算算时间,还没能交到国库去。若是在此时出了问题,身为户部尚书的秦朔是脱不了干系的。
到底是他亲爹,秦严不能不管,况且贡品事关两国邦交,无端出事,总是要查明白才能放心。
02
秦严沉吟片刻,想着这件事只能暗中查访,便只带了林汐一人前往户部库房探查。
因着贡品贵重,库房四周安排了不少人日夜巡视。火齐珠被调换的那天晚上,有一黑影曾潜入院中。护卫们虽用弓箭射伤了来人,但此人功夫不低,最后还是逃脱了。
秦严手里拿着那个触手冰凉的赝品珠子,问道:“所以那人被射伤了,伤在什么地方?”
护卫回想片刻,上前道:“应当是右肩。”
“看清了是男是女吗?”
护卫摇头:“天色太暗,没看见正面,说不准究竟是男是女。”
管家在一旁道:“这件事也是投鼠忌器,当晚护卫们虽然追了出来,但到底是不敢声张贡品出了事,结果束手束脚的,人也没抓住。”
这时,秦朔一身官袍走了进来,越过林汐,来到秦严跟前问道:“查得如何了?”
直接被忽略的林汐站在原地直眨眼,摸了摸鼻子,暗道这秦老爷子怎么还是这般不待见她啊。
秦严看了林汐一眼,见后者满脸的不在意,这才淡淡回道:“有些线索了。”他扬手把假珠扔给林汐,“看看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林汐一把接住,仔细瞧了瞧。听方才管家说,这假珠除了触感不同,几乎都能以假乱真,连珠心那团火焰形状的红影都是一模一样。
低头想了想,她转向管家问道:“都有哪些人见过火齐珠?”
管家粗略算了算,拧眉道:“接手贡品的官员,还有使团的那些人,应该都是见过的。”
林汐掂了掂手里的珠子,道:“这应该是内鬼做案。”
“内鬼?”秦朔一听这话,怫然不悦,辞气严厉道:“你的意思是,我户部的人监守自盗?”
林汐还没说话,秦严已然挡在了她面前,道:“她说得没错。”
盗珠的人是有备而来的。此人并不想招惹麻烦,所以行事前精心准备了一颗赝品,计划神不知鬼不觉地换掉火齐珠。只可惜得手离开的时候,还是惊动了守卫。
能将火齐珠仿制得纤豪不差,那此人一定见过真正的火齐珠长什么样子,不可能是外来的盗贼。
“不过和户部没关系,是使团的人。”秦严走到木窗旁,扯下一块卡在窗缝中的碎布。碎布经纬交织的走向,显然不是中原的织法,是西域的锦布。
也是有意思,既然都决定将火齐珠上贡了,为何又要铤而走险地拿回去,莫不是这扶南国主反悔了?
03
“去查查宝珠丢的那晚,使团的人都在做什么?”秦严吩咐林汐。
林汐道:“只怕现在不止要查馆驿里留下的人,那批西域乐伎,我听说已经被分赐到大臣府上了。”
秦严看向管家,“这批乐伎的去向有名册吗?”
管家道:“有,多是些三品以下的官员。据我所知,户部的左侍郎大人也领了一个回去。”
秦严翻着册子,那些乐伎大多散落在各府后院,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借口上门,便决定还是先从馆驿里的这些人开始查。
眼看两人要离开,秦朔忙道:“严儿你等等,为父有话要说。”林汐一见这架势,连忙知情识趣地走开了。
“何事?”见林汐的背影消失在游廊转角处,秦严这才转身看他。
秦朔叹了口气:“你当真想好了,要娶一个身世如此普通的女子?日后她是帮衬不到你的。”林汐只是一个普通捕头的女儿,自然比不得京城的名门贵女。
上次他诓秦严回家,就是想让他见见舅家的其他姑娘,说不定看对了眼,便不会将林汐放在心上了。谁知最后弄巧成拙,反倒让父子二人的关系更僵了。
秦严望向远处,眸色沉沉,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后才道:“何必旧事重提,记得上次我就说过,我只娶自己喜欢的人。靠联姻得来的裙带关系,我一向看不上。”
不管秦严是不是意有所指,秦朔此刻都觉得面皮一痛,只道儿子是在讽刺他当年为了权势而娶了他母亲,最后却又间接害死了她。
正恍惚,便听秦严又道:“下次看到林汐,还烦劳秦尚书不要摆出这般难看的脸色,毕竟她是我的属下,不是你的。”说完头也不回迈步离去。
管家忍不住劝道:“老爷你就由着公子去吧,千金难买心头好,若是再争下去,只会让你们更加离心离德。”
秦朔面露疲色,摆手道:“罢了罢了,由他去了。”
上贡后,扶南国使团本该率部回归,但领头的使节布尔,说是倾慕中原的风物人情,便以此为由多待了些时日。
秦严林汐赶到馆驿的时候,布尔刚刚外出回来。他长着张深邃的西域男子面孔,浓眉深目,年纪约莫二十五六岁。
火齐珠丢失的事不能外传,所以二人只说是城中有富户遗失传家宝,例行查检馆驿而已。
布尔倒也配合,见了六扇门的腰牌,便侧身让他们进去了。
将使团的人通通询问一遍,可所有的人都能找到人证,证明自己当晚就在馆驿,从未外出。
看来有人提前做了准备,再问下去,只怕也找不到线索。
04
离开驿站后,两人漫步在大街上。林汐忽道:“大人,你看见布尔鞋底沾的红泥了吗?”
秦严点头:“是城外观音坡附近特有的红泥。”
林汐眉间闪过一丝忧色,“这位使节还真是满京城四处乱逛,该不会是细作吧?”
“那倒不至于,观音坡那地方偏僻得紧,人烟荒芜,真要打听情报,是绝不会选这个地方的。”
正说着,一旁的民居里突然飞出一堆粉白物件,滚在地上摔得粉碎。林汐飞快后退几步,这才没被溅起的瓷屑砸到。她低头看去,认出这碎东西是个泥偶娃娃。
屋里的妇人见自己险些砸到了人,忙出来道歉:“姑娘,对不住啊,我也是急着扔掉这些邪门东西,所以都没注意有人经过。”
林汐诧异道,“这不就是普通的泥偶吗,怎么就邪门了?”
妇人忧心道:“这些日子,附近好几户人家的孩子出门玩耍,结果就再没能回来,孩子走失的地方都放着个眉开眼笑的泥偶娃娃。大家都说,是邪祟上了泥偶的身,拐走了孩子。”
林汐四面张望,发现路旁确实有许多被遗弃的泥偶,看来都是被老百姓们扔出来的。
秦严转头看她一眼,道:“这种事京兆尹府会查,咱们不用管。你再去探探那些西域乐伎的口风。”
户部左侍郎是秦朔的下属,林汐拿着秦严弄来的名帖,很容易便能混进府。第二日,她上门拜访时,这位侍郎大人正巧不在,加上又是女客,按规矩,便被引进了内院由当家夫人招待。
林汐不动声色,随口问了一下带路的丫鬟,“我听说侍郎大人丧妻多年,不知这位当家夫人是?”
小丫鬟躬身回道:“是阿丽娜夫人。”
“阿丽娜?”她闻言顿了顿,“这名字听起来像是西域人,莫非是前些日子进府的那位扶南国乐伎?”
小丫鬟道:“正是,侍郎大人纳她做了如夫人,前几日大人还说要扶她做正室呢。”
后院正屋里,镂空木窗下放了张檀木长榻,一位华服女子正斜倚其上。
林汐原以为自己会看到一个金发碧眼的异域美人,不想眼前这人除了有一双特别的淡蓝瞳孔,其他地方竟是与中原人无异。
乌发如云,秋水双眼,是个有西域血统的中原美人。有如此美貌,手段估计也不差,难怪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便从乐伎挪到了夫人的位置。
05
阿丽娜看了名帖,开始只当她是拜访侍郎的普通晚辈。
待林汐自报家门后,她眼神微动,笑道:“林姑娘居然在六扇门当差,女孩子做捕快,风里来雨里去,想来很是辛苦吧?”
林汐微微一笑,接口道:“的确辛苦,昨日还因为一桩失窃案,去馆驿查检了一番。对了,我还遇到了你们的使节大人,可真是一表人才。”
“你是说布尔啊,”阿丽娜眸光闪了闪,道:“他是个很好的人,只是……”后面的话,她没说出口。
林汐追问道:“只是什么?”
“没什么。”阿丽娜垂眼笑了笑,让丫鬟拿了盒药膏过来,“布尔是我的同乡,我们认识好些年了。听说他最近喘咳之症又犯了,我在这后院也不方便出门,不知能否麻烦姑娘将这盒药膏转交给他。”
林汐将盒子收起来,闲坐片刻,旁敲侧击了好几个问题后,便起身离开了。
出了侍郎府,她并没有马上去馆驿送药,反而拐回了六扇门。走在侧院的回廊上,她仔细想着阿丽娜说过的每一句话,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一抬头,见阿翔拿着一册公文,匆匆往秦严的书房奔去。她心知有事,急忙跟上。
“又出什么事了?”她进门就问。
阿翔站在书案旁,说道:“京里频发幼童失踪案,光是昨日,就又丢了十几个。新上任的京兆府尹调不开人手,希望从六扇门借些差役过去。有流言说孩子失踪是染了邪祟的泥偶娃娃所为,如今有孩子的人家皆是惶惶不安。”
林汐皱眉,这不就是他们昨日在大街上听到的说法吗?原以为是市井小民没见识,盲信鬼神而已,没想到这流言还愈演愈烈了。
思忖片刻,秦严对阿翔道:“你带些差役去京兆府,先帮忙查清是何人在背后乱传谣言。”
阿翔应声退下。
见他走远了,林汐才开始和秦严说起侍郎府的事,“阿丽娜说,贡品一直由使节和他的亲信看管,乐伎们平日都没机会见到。”她顿了顿,又道:“而且,布尔身上怕是有些古怪。”
阿丽娜给她的药膏,说是用来治咳喘的,但她找大夫看过,主要药材几乎全是血竭。血竭这东西,习武之人常备,是用来活血定痛生肌敛疮的。也就是说,这药是用来治伤,而不是止咳。
秦严若有所思,“看来咱们得去再会会那位使节大人了。”
06
馆驿内。
布尔让人上了茶水,用几分蹩脚的汉话客套道:“秦大人上次追查的传家宝,可有下落了?”
秦严笑得几分意味深长:“自然是找到了,今日来便是让阁下归还的。”
布尔端茶的左手一顿,失笑道:“找我归还,秦大人莫不是在说笑?”
秦严不答反问,“使节大人的右手是有什么不方便吗?”
林汐朝他的右手看去,依布尔的坐姿,茶盏是摆放在右边的。一般来说,正常人都会用右手端茶,可布尔却用了更不方便的左手。
据她所知,布尔可不是左撇子。除非……
秦严继续道:“布尔大人右手受伤了?还是说,是右肩受伤了?”
布尔的目光顿时一凝,默然片刻后,缓声道:“大人误会了,我右肩上是有伤,不过是之前行猎的时候……”
秦严抬手打断他的话,“布尔大人,你的运气委实差了些。户部看守贡品的人当晚用的是新打制的狼牙箭头,伤口形状十分特别,只要查看一番便知。”
趁热打铁,林汐拿出了那盒药膏,道:“这是阿丽娜托我带给你的,里面的血竭可是治箭伤的良药。”
不知是不是错觉,当她拿出药膏时,布尔的神色突然变得很是复杂。
秦严冷然道:“扶南国主遣使团入京,本是为了两国修好,如今却在贡品上大做手脚。若是存了别的心思,我便少不得要将这件事上报朝廷了。”
布尔脸色一变,忙道:“这与国事无关,是我的私事。”
林汐疑道:“什么私事,需要窃换贡品?”
布尔颓然道:“是为了……阿丽娜。”
阿丽娜是他的情人,在扶南国的时候,两人都快谈婚论嫁了。可一纸召令将阿丽娜选做了上贡的乐伎,待他知晓时,乐伎的名单已经送了出去。为了不连累扶南国,唯一的办法便是到中原之后,再寻机逃走。
这一逃,日后便少不得要过东躲西藏的日子。阿丽娜担心前路茫茫,一定要他盗来价值连城的火齐珠,才肯跟他离开。无奈之下,他只能妥协。
“那火齐珠呢,被你放哪儿了?”林汐问。
布尔苦笑一声,“我现在也不知道那颗珠子在哪儿,不然也不会绑走那些孩子,四处散布泥偶娃娃拐人的谣言了。”
“什么?!”林汐震惊,“小孩失踪的事也是你干的!”
那晚布尔拿到了火齐珠,却也惊动了守卫。一路被人仓皇追赶,他翻进了一家做泥偶的作坊,把珠子暂时藏进了一个没有烧制的泥胚里。
待处理好伤口,第二日他又去了作坊。不想短短一日时间,那个泥偶娃娃就被烧制好卖了出去。
作坊掌柜上了年纪,记不清买主是谁,他又不可能挨家挨户去搜,便想出了绑走小孩,散布泥娃娃不祥的谣言。那些老百姓果然信了,将家里的泥偶都扔出了门。
他沿街翻看,可没有一个是他要找的那个。
布尔道:“你们不用担心,那些孩子被我关在观音坡的岩洞里,不缺吃喝,不会出事的。”
07
“可你这般大海捞珠,也不是办法。”秦严想了想,问道:“你翻进的那家作坊叫什么名字?”
摇了摇头,布尔道:“汉名记不住,只知在城南,掌柜的是个无锡人。”
城南只有一家做无锡大阿福娃娃的作坊,追查起来应该不难。
秦严又问:“那个泥偶长什么样子?”
布尔想了想,道:“有点丑,眼斜嘴歪的,在一堆泥娃娃里显得特别扎眼。”一开始也是因为它丑,十分地好认,所以他才把珠子藏了进去。可没想到,这么丑的一个泥偶,居然也有人买!
听到这儿,秦严突然似笑非笑地扫了林汐一眼,还真是巧啊……
林汐被他看得莫名其妙,倏尔反应过来,登时惊道:“不会吧,难道是我捏的那个!”转念一想,她又有些跳脚,争辩道:“我捏的哪里丑了,明明还看得过去!”
砸开福娃娃,果然有一颗火红珠子滚了出来。秦严之后通知了京兆尹府的人,那些被困的小孩也都被接回了家。
事关邦交,不宜多生事端,秦严最后把这事压了下去。林汐怕布尔又起歪心思,那日离开时,还专门警告了一下他。
不料,他却说他不需要这颗珠子了,让她无需担心。
林汐起初没懂他的意思,待细想一番后,她反应过来,终于知道阿丽娜之前的言行究竟有哪儿不对劲了。
之前她就觉得阿丽娜很怪,即便自己不方便出门,但送药膏大可遣下人去,为何一定要她这个初次见面的人帮忙?
布尔盗珠受伤的事,她早就知道了。给药膏时故意说是治咳喘的药,看似在苦心遮掩,实际是转着弯地提醒林汐,布尔身上有不对劲的地方。
这个阿丽娜,和布尔根本就不是一条心。
布尔不惜放弃自己的前程,一定要带她离开。可阿丽娜出身贫苦,早就被侍郎府的富贵迷花了眼,如何再肯与布尔过浪迹天涯的流浪日子。
盗火齐珠,只是阿丽娜摆脱布尔的计策罢了。若是布尔因此被擒,自然没人再纠缠她。难怪布尔那日知道药膏是她送的,脸色会那般苍白,怕是也猜透了她的心思。
可惜了布尔,一腔痴情走错了门,最后只能独自带着使团黯然离京。
这世上的真心啊,本就少,其中十之八九还总被糟践,也真是让人徒叹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