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王枻坤
编辑:李固
有时候,从床铺上醒来的刘斌,会觉得自己身处在一个“开放世界”的游戏中。
他今年27岁,来自河南洛阳,身高一米七左右,体重240斤。
在大多数开放游戏世界中,这并不是一张被仔细捏过的脸(捏脸是指玩家自主设计自己的形象)。
脸上的肉有些挤压着他的五官。一双单眼皮的眼睛,像嵌在其中的两条狭长的黑宝石,旁边是分布不均的痘坑和雀斑。
他已经连续做了6年的外卖骑手。有时会觉得,这份工作像极了游戏世界中反复重复的任务——每天将订单按时送到每一名NPC(顾客)的手中。
刘斌告诉《新浪蜂鸟》2023年是自己职业的巅峰期,在北京近20万人的众包骑手中,他有四五个月都能冲进榜单的50,最高的名次是12名,被一些同行称为“小单王”。
20万人里的“小单王”
至少面对陌生人,刘斌并不以自己的成绩为荣。“只是付出的努力有了回报而已”。
他送餐范围在三里屯附近,6年的时间,让他觉得这块北京的核心地段,就像是一张不能再熟悉的游戏地图。
他知道进入每座建筑的最快地途径,也知道哪个路口存在违章被查的风险。
他说现在就像条件反射一样,去到一个地方,总是会不自觉地在脑中构思出一张平面地图,会想一想每座建筑如何进入的通路。
在刘斌看来,每一个被骑手覆盖的区域,就像是游戏世界里的服务器。其中最火的地段能承载数万人同时在线。
在北京和刘斌一样的“玩家”(骑手)大约有20万人,和大多数硬核游戏一样,男性用户占大多数。公开数据显示,北京的女性骑手占比约为20%-25%。
根据中商产业研究院整理的《2023年美团骑手权益保障社会责任报告》,2023年,在美团平台获得收入的骑手数量约为745万,较2020年增长19.4%。
同时饿了么平台也宣布截至2023年9月也报告了超过400万的活跃骑手。
美团和饿了么像是这个游戏中唯二的最大“工会”,覆盖了90%以上骑手。
此外也有骑手根据不同阵营的限时奖励来任意选择。
如美团先后上线了“乐跑”“畅跑”等活动,往往活动初期的奖励较为丰厚,一些骑手就会选择在这个时候加入美团,等人数饱和后,初期红利不再,他们又回到自己最初的“工会”。
这类骑手一般都属于两大“工会”下面的细小分支,包括“团队”“众包”“专送”的小组织。
刘斌加入的是众包队伍,更像是游戏中类似“游牧”职业,属于兼职骑手,准入门槛较低。人车注册通过之后,便可以上岗接单,没有底薪,可以自由抢单,可以拒绝系统派单,但多次拒绝会被限制抢单。
众包骑手不受差评和投诉影响,但超时会面临更重的惩罚,扣除配送费便是最简单直接的手段。
无论专送还是众包,没有任何一位骑手与外送平台存在劳动雇佣关系。
刘斌就在美团和饿了么中反复更换,哪个平台有了新活动,他就会去哪里。
他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通过这个“游戏”尽可能多地赚到钱。
开局的hard模式
在刘斌看来,自己的“出门装”并不够好,甚至是hard模式开局。
如果在这个游戏里,有一栏关于他的角色背景介绍,大致会有这样几个关键词,“出生于县城”“15岁打工”“200元的起始金”
刘斌1998年出生在河南洛阳的一个县里,因为父亲在矿上开半挂车,他常年和母亲一起生活。
拮据是他对童年最深的记忆。
“那个时候家里穷,每天就吃中午一顿饭,用玉米粥、黄豆还有其他的一些菜炖一块,做出来的一顿饭,至今也不知道那东西叫啥,早上基本没饭,晚上就喝中午剩下来的汤,那个时候不奢求吃饭,没想过一天三顿饭。”刘斌对《新浪蜂鸟》说道。
没到15岁,刘斌便选择了外出打工。母亲给他200元和一张从洛阳到上海的火车票,去做汽车维修厂的学徒工,一个月500多块,他将300多块都花在了网吧,他说自己当时特别痴迷于《穿越火线》。
当了半年的学徒工之后,刘斌去做了KTV当服务生。这段经历,让刘斌认识了大城市的另一面。
“那时候,你给人家点歌,人家都会给你100元的小费,前台抽走35%,剩下的都是自己的,每天晚上都能赚六七百,我还看过最多直接拿出一万当小费的,领班抽走80%。”
刘斌告诉《新浪蜂鸟》,做服务生时,自己每天都能带着大几千出门,卡里还有五位数的存款。那时他只有十六七岁。
刘斌后来没有能让存款更进一步。在KTV,他沾染上了赌博的恶习,领班和几个服务员开始接触上了赌博打牌,短短几天的时间,他亏得血本无归。
刘斌认为戒赌只能离开。他记得临走时,身上只剩下1000块现金,还是连打了三天工凑的路费。此外他还有几千元的外债。
2021年,一项学术调查显示,外卖骑手多背负债务,负债人数占被调查总数的62.94%。其中84.91%的负债骑手负债金额在1万元以上,12.47%的负债骑手负债金额在30万元以上。在背负债务的骑手群体中,近半数(48.16%)骑手因买房/买车而负债,有些因养育小孩/赡养老人(37.40%)和创业失败(36.61%)而负债。
黄金时代的尾巴
离开上海后,2018年刘斌在北京当上了一名外卖骑手。用他的话说,赶上了一个“黄金时代的尾巴”。
刘斌透露,2015-2019算是游戏初期的红利阶段,边摸鱼边送,不用争分夺秒,每个月都能有两三万的收入,当时能进榜单前10的,保守估计能拿到5万。
刘斌只赶上了一年的好时光。他告诉《新浪蜂鸟》,当时随便干干,一个月到手也能有三万多。“当时的玩家(骑手)少,单子多,客单价也高,几乎是现在的一倍,赚钱很轻松。”
2018年之前,外卖平台均有直营骑手团队。平台与直营骑手签订劳动合同,缴纳社保。但2018年后,外卖平台开启了一轮大规模直营转外包——外卖平台以外包的形式将外卖骑手的招募和管理委托给第三方劳务公司,例如在北京,美团和饿了么同时拥有几十个劳务公司分散在各个区域。
每个阵营也有自己的账号等级体系,并且根据每位骑手的成绩上下浮动。
如饿了么的账号最高等级是LV.20,去年刘斌还是LV.20,今年开始有些放松,就退到了LV.18,等级的高低与派单量是挂钩的,目前刘斌的账号一次能收到四五个订单,很少有六个订单的时候,而LV.20的账号一般一次会有六七个订单。
美团众包的骑手等级分为:普通、青铜、白银、黄金、钻石和王者。等级越高,骑手需要完成的有效订单数量就越大。资料显示,普通骑手想要升级成青铜骑手,需要在一周之内完成有效订单超过100,准时率不能低于97%;想要升级成白银骑手,一周之内需要完成有效订单140单,准时率依然不能低于97%;想要升级成黄金骑手,一周之内需要完成有效订单220单,准时率不能低于97%。、
两个平台的思维逻辑相似:骑手的等级越高,骑手积分也就越多,每周能够获得的额外奖励也就越多。每名玩家都要努力完成派单任务,不断养号,升级自身的账号,排名越靠前的账号就能获得更多的任务,赏金也会越多。
每个月每个阵营的内部会有排名,和游戏中的玩家一样,每位骑手能直观地在榜单看到自己所处的位置,排名一旦形成,账号等级也会随之变化,要想接更多的单或维持现有的状态,就需要持续地、不间断地定额劳动。
利用游戏中的BUG
刘斌的眼睛不太好。常年在外风吹日晒,让刘斌患有眼疾,除了很严重的散光之外还会不自觉地流眼泪,护目镜也无法保护,冬天室内外温差较大,频繁地摘戴护目镜,冷热空气刺激眼球,反而会加重他的眼疾,护目镜起雾也会妨碍跑单。
他脑袋上套着纯黑色蒙面脸罩,椭圆形的脑袋裹得像一颗松花蛋,只露出一双眼睛。上身穿着自掏腰包100多元的饿了么标配羽绒服和冲锋衣,里面又套了一件毛衣,蓝色的外套已经变成了黑褐色,满是污渍。
下身穿了两条棉裤,外面还套了一层黑色的保暖外裤,已经被穿得破烂不堪,后面屁股的地方磨烂了,依稀可以看到里面白色的棉絮和掉落的黑布。刘斌特意买的大一号的,裤脚堆起来能防止风吹进来,整个人看起来十分臃肿。
手上戴着露手指头的手套,为了能实时查看订单信息,这是他唯一保护手的方式。刘斌不戴头盔,因为有一定的隔音效果,会干扰试听,增加事故概率。
一辆价值3999元的改装电动车,几乎每位玩家都有,相当于必不可少的坐骑。这是他换的第六辆车,平均一年换一台,电动车是必要的消耗品。
车身上随处可见的刮痕,破损的车灯,缺一只的反光镜,这意味着这辆车也马上就要换了。没有它,刘斌在这场游戏世界里,寸步难行。
还有一个手机支架,和一个放餐的保温箱子,再无其他。一些骑手放在前面的挡风被,或是车把手套,刘斌统统没有,他说那些东西只会影响他的配送时间,经常跑上跑下,自己也能产生热量,不需要那么多的保暖措施。
同样,衣食住行也都要自己买单,刘斌和两名玩家合租在2500的平房里,每人房租八九百,设施简陋,住的是上下铺。每天的吃饭喝水和买烟的钱不超过100元,其他应急100元,刘斌每天从银行卡里提取200块钱到自己的账户,告诉自己花没了就没了,不要超额。
衣服都是自费买的饿了么统一制服,电动车如果损坏,维修只能靠自己,如果在送单途中坏了,只能自己认栽,手中所有的订单全部超时,平台没有任何兜底或申诉的政策。
游戏世界的规则是严苛的,甚至是反人类的。每位玩家都需要在既定的规则之下找寻适合自己的生存技巧,类似游戏中的卡bug,才能轻松通关。
比如刘斌也发现了游戏系统里捉弄玩家的细节,他表示,当你身处三里屯时并看不到很多三里屯的单子,更多的则是亮马桥附近的单子,而当你身处亮马桥时又看不见自己附近的单子,多的是三里屯附近的单子。
系统不会给你附近的单子,只会让你把时间花在路上,从而整体控制每位玩家的接单量。
春节前的晚九点,《新浪蜂鸟》坐在刘斌的后座上,随同他进入了日常的“游戏中”。
出发的一分钟后,订单信息出现在待配送的手机页面。随后,第二、三个订单陆续涌入,和订单数一并增加的还有刘斌的车速,此时车速已经达到55km/h,而规定的外卖员电动车车速不能超过25km/h。
这便是刘斌卡的第一个bug,买完电动车后,每位玩家需要到修车行改装一下,让车速能达到55-65km/h,这样才能在地图中跑起来,抢到更多的订单,用最快的速度拿到最高额的奖赏。“如果按照规定限速25km/h来跑的话,没有一单能准时送达”刘斌毫不避讳地说到,“我们的车子都是经过改装的,要跑到四五十,五六十才能按时完成任务”。
刘斌介绍,饿了么的跑单时间是将一天分为若干个两小时,每个人能保证每天完成五个两小时的班次,但其中必须要包括午高峰和晚高峰两个时间段,午高峰是上午十点半到下午一点半,晚高峰是下午五点半到晚上八点,总共5.5个小时,此外,每名玩家还要完成三个班次也就是6个小时的工作量,也就是说每天至少要跑够12个小时,才能维持最基本的送单量和账号要求。
“但仅仅满足12个小时最基本的任务量,是赚不到钱的,2019年的时候平均每小时五十元打底,2021年的时候,平均每小时30元打底,而到2024年的时候,平均来讲,每小时在10元左右,甚至还会低于10元。”刘斌吐槽到。
而且获得赏金的要求也越来越高,游戏终端、各个阵营都有许多限制和要求。送单过程中,刘斌很少走大路,多是在胡同小路或者小区里自由穿梭,他知道每个小区的具体情况,这样能节省很多时间。
配送时,最重要的指标就是时间,超时不被允许,一旦超时,就意味着扣钱、差评甚至是投诉。超时是游戏世界里最严重的惩罚,轻则扣掉一半赏金,重则全部扣除,也就意味着这一单白跑,影响总报酬的同时也会影响每日完成的总单量,进而也会对账号等级产生影响。
刘斌算过一笔账,即便再快的玩家,每个月还是会被扣掉100-300元的超时费,这些钱到最后都会回流到游戏平台和每个阵营中,还有一部分会流入到第三方的账户中,光是这些钱,刘斌说就多到不敢想。
在任务行进过程中,超速、闯红灯、逆行是每位骑手随时所要面临的。这还仅仅是速度的要求,路线上更是不容许有半点闪失,闯红灯和逆行是家常便饭,接单软件所测量的距离只是直线距离,电动车不可能凭空穿越,只能按照刘斌脑袋里所规划的线路,穿梭在各种天桥和人行道上。
游戏中的导航系统并不完善,甚至还有很多bug,很多时候导航规划的路线会有死胡同,这也就给玩家们增添很多麻烦,却只能不断地试错,以超时为代价,形成记忆和经验。
刘斌做过测试,同样的配送路线,按照导航走要比逆行抄近道多五六分钟的时间,占据了每单配送时长的五分之一。
刘斌就这样精打细算着每一单的时间,精确到秒,同时的五六个订单,刘斌都要按照相同的注意事项一一完成。
饿了么阵营目前每单的配送时间为30分钟,这30分钟从顾客下单的第一秒开始计算,系统根据骑手的位置、方向、手中的单数在再行分配、通知到骑手,规划路线、取餐、送餐、爬楼梯等电梯,所有不可控因素的总时间为30分钟,其中的系统损耗都是要由骑手承担。
刘斌在成为单王的那段日子里,头脑时刻紧绷,他需要清晰冷静地处理每一个订单,脑海里的送餐地图实时更新,时刻预知前方的小路和近道,走错一条路,剩下的时间都要一次叠加几十秒甚至几分钟。
刘斌的原则是,有急单闯红灯逆行是必须的,不急的单子适当等红灯,适当逆行,没有单子的时候坚决不闯红灯不逆行。
在游戏世界里,每位玩家的生命也只有一次。如发生任何意外,玩家在游戏世界和现实世界的身份都会被抹掉,不可重来。而游戏平台为了能提供更好的用户体验,增加日活,恰恰需要压榨玩家们来换取。
在由代码数据编制的游戏世界里,骑手们无法对抗配送时间。这像是一场无止尽的限时惩罚游戏,骑手们是真实玩家,NPC下达任务,玩家们需要在一定的时间内完成任务,超时则收回奖励金,每单过后,同样的任务循环上演着。
唱着《北京 北京》的男孩
刘斌现如今的车技已经熟练到可以边骑车送单边打王者荣耀的地步了,他可以用游戏里角色死亡的几十秒专心骑车,复活之后,再一只手控制车把,一只手放技能,即便很难想象,刘斌却说自己一直都是这么玩的。
刘斌喜欢打王者荣耀,他喜欢在游戏中胜利,拿到MVP,直至获得到王者荣耀最高的荣誉。他在真实的游戏中操控着虚拟人物,却在虚拟的游戏中驯化着真实的自己。
刘斌回忆,2023年是他的职业巅峰期,一年中曾有四五个月都能排进榜单前50,能进前50名的都是佼佼者,最好成绩第12名,之后名次徘徊在20-40名之间,算是他们团队中的前五名,同行管他叫“小单王”。
“小单王”的称呼只是来自于无意间的一场赌约。2023年的夏季,跑在榜单前几名的骑手偶尔会在群里炫耀自己的战绩,刘斌看不惯这些,便约定和他们较量一番,周期10天或20天都有,多是1V1模式。欠款也是刘斌定下赌约的一个因素,那时的他还有两万的欠款需要还,算是借机逼迫自己更快地还款。
正式较量之前,刘斌要先彻底休息两天,这两天什么都不干,24小时躺在床上睡觉,完全放松。两天过后,恶战开始,早上六点半起床洗漱,同时打开骑手系统,开始接单,早上因为单量较少,并不会立刻有单子,需要十几分钟的冷启动,来单之后,就要加快速度,迅速出门取餐。
随着早高峰临近,单子不断涌入,总体会维持在一次五六单左右,刘斌立刻规划好路线,将取餐地址和送餐地址进行分类,脑海中的地图做好标记,再按订单的优先级,依次取餐送餐。
最怕的是其中的一个订单取餐送餐的地址都距离较远,无法形成最优路线,这个时候刘斌只好加价转单,最低加2元最多可加20元,转出的订单信息会放在抢单大厅里,让其他顺路的骑手抢单。
干了六年外卖的刘斌已经掌握了一项技能。他能在看见订单的第一时间就能锁定客户的小区属于哪个街道,脑海里立刻回想出小区的平面图,几号楼几单元在哪里,有无电梯,是否可以抄小路,楼房的建筑信息是什么样的;同样商家的基本信息也了如指掌,是否在商场里,还是地下广场,又或者是街边小店,他熟悉配送范围内的每一家餐馆。
此外,刘斌的脑海里可以立刻规划出一条最短路程,这还只是一个订单,同样的规划他能重复六七次,并能将六七次的路线完全融合到一条线路中,先取哪个后送哪个,都需要刘斌在短短几秒钟做出规划和抉择。刘斌说:“有时候,出租车司机都会向我问路,他们不知道的小街小店,我都能一一指给他们。”
成为单王的那段日子里,刘斌每天上午连续跑6个小时,中途插时间去有骑手餐或者打折餐的美食广场吃饭,那是他短暂喘息的15分钟,而后又开始下午六个小时的生死时速。实在太困了就选择在车上睡一会,不会超过20分钟,醒来后就要立刻上线接单。
玩家们的时间都是用秒来划分的,刘斌说:“一天送餐16、17个小时,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提心吊胆,无时无刻都有一种悬而未决的感受,总担心商家出餐慢了怎么办?平时走的小路大门关上了怎么办?等不到电梯怎么办?”,诸多不确定的因素让刘斌多了患得患失的毛病,以至于在他送餐的两个半小时中,他曾五六次向《新浪蜂鸟》询问“有没有掉东西?”嘴上则一直在自言自语“快点,再快点”,每次取新餐的时候都要点清所有的订单,查好后才能安心送餐。
那时的晚高峰是一天中送餐的噩梦时刻。不同于午高峰,晚高峰除了订单数量激增外,道路上的车流也变得十分拥挤,近乎瘫痪,打工人们都在回家的路上,他们的晚餐也和他们一样去往北京的各个地方。
刘斌需要不停更换规划路线,平时抄近道的胡同小路也都被汽车和自行车堵得水泄不通,有时只能逆行,和来往的陌生人打个照面,“像是在玩躲避障碍物的游戏,左右逃窜,通关后便是畅通的大路。”刘斌打趣地说道。他很喜欢观察人,每个打照面的人都会想他们是做什么工作的?这也算是一种乐趣。
机械枯燥的外卖工作让刘斌感到无聊,只能通过想象的方式给自己增添乐趣。刘斌说在那个时候还会在跑单骑车的过程中放声高歌,晚上寂寥的街道,来往车辆不多,刘斌边抽烟边唱着汪峰的《北京,北京》,即便很多音都不准,还是大声嚎叫着。现在唱的很少了,总抽烟把嗓子抽哑了,医生告诉他少抽烟,少大声喊叫。
刘斌觉得,大城市不会听像他这样的小人物说什么做什么,他总是被挡在一些规则之外,只有晚上在大马路唱歌的时候,他才觉得,这座大城市在认真听他宣泄,不会有反驳。
2023年的那个夏秋之际,刘斌要重复一整套送单流程上百次,每分钟都走在危险的边缘,怠慢和摸鱼是不被允许的,“两眼一睁,开始接单,两眼一闭,养精蓄锐”,这是刘斌给自己编的生活标语。
那时每天晚上十二点下线收工之后,回到家中已经十二点半,洗漱最少半个小时,最早也要一点钟才能躺在床上,玩十分钟手机,就会立刻睡着,五个小时后,起床继续重复前一天的生活。
被缩小的蛋糕
第一次进入前50的榜单,工资确实多了一些,还记得榜单第12的那个月他到手能有两万左右,之前都是到手一万二到一万四之间,20多名的时候能有一万八左右,之后的几次刘斌有些记不清了。
回忆从夏秋当中抽离,如今零下五度的寒冬,新一轮派单已经开始,刘斌到达第一家烤鸭店,划分清晰,取餐很快。第二、三个取餐点的位置有些复杂,是一家下沉的美食广场,里面店铺繁杂,结构混乱,刘斌在里面多花了些时间,跑出来时,他又开始焦虑了,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快点,再快点”。
到达第一个送餐点时,刘斌几乎从座位上弹射起来,尽管240斤,却是一个灵活的胖子,取餐、跳跃花坛、躲避人群、钻进电梯,一套动作丝滑完成,跑起来似乎一点不费劲,终于在配送时间内的最后一分钟送到家门口。
剩下的两单,分别只有7分钟和12分钟,第二个送餐点在1公里之外,刘斌又开始与时间赛跑,越来越严苛的时间机制逼迫骑手们超速、闯红灯。刘斌说:“之前的配送时间比较人性化,3公里的是半个小时,4公里的是38-40分钟,5公里的是48-55分钟,现在无论多远都是30分钟。”刘斌最疯狂的速度是近乎一公里一分钟。
游戏终端和现实世界一样,需要玩家不断下载补丁才能修复系统bug,只不过这款游戏的最终诉求是让玩家们付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获得毫无增长的报酬,这是一款讨好NPC的游戏,玩家们在一次又一次的修复中变得更加艰难,行动变得更加极限,和现实生活一样。
在送外卖这场游戏中,刘斌知道自己只是暂时参与其中,是一种过渡的职业,他的终极目标则是在现实世界中创业。
刘斌创过七次业,开过两三家餐馆,投资过冷链运输,最近他一直想做的是有关于供应链项目的投资,但需要投入几百万,建设仓库、车队等,刘斌没有钱就只能搁置。他十分看好这个项目,别人问得细一些,他就插科打诨糊弄过去,说这是商业机密,不能告诉。
这也是他送外卖的一个原因。刘斌将送外卖初期比作“赚钱的创业”,而在2020年之后,疫情爆发,外卖行业开始走下坡路。刘斌说:“那个时候就不能轻轻松松每个月赚三万了,各地区的隔离限制,单数骤降,有的时候还不能开工,诸多因素叠加在一起,收入迅速滑落到一万大几千的水平。”
而疫情放开后,2023年伊始,骑手数量激增,周围多了很多疫情期间失业没钱、投资失败、急于还债的同事,突然涌入的骑手分食同一块蛋糕,刘斌盘子的蛋糕肉眼可见地缩小。送外卖这场“创业”似乎正在失去性价比。
现在的刘斌把送外卖比作“不赚钱甚至是亏本的创业”,现如今平均一万二三的工资,签署外包公司的他们没有丝毫社会保障,出了车祸买的保险不敢用,一旦激活保险就意味着账号停用一周或半个月,不能接单,完全零收入,很多骑手在出事之后要么选择咬牙坚持,要么自掏腰包快速处理,防止耽误自己接单。
但他依旧没有放弃最初的想法,即便他已经意识到自己可能已经失去了一次赚大钱的机会。
当被问到以后想过什么样的日子时,刘斌说:“我相信我能过上财务自由的生活,具体点说就是存款几千万那种,所以我就必须要创业做买卖才能赚大钱。”但刘斌说自己还没有充足的启动资金,送外卖肯定赚不到,赚不到也就创不了业,也就无法实现刘斌的理想生活。刘斌貌似陷入了未知的循环,但他却很自信地表示今年会有动作,打破现在的状态。
说完后,刘斌的嘴角向右上角倾斜了一下,随之叹了口气,闷了半瓶冰红茶,没有作声。
被追问到会是什么样的行动或计划时,刘斌说:“不讲空话,到了那个位置再谈。”
刘斌喜欢的一个历史人物是越王勾践,他佩服那卧薪尝胆的隐忍,以及艰苦奋斗和意志坚定的优良品性。他把自己送外卖的阶段比喻成卧薪尝胆,认为这只是厚积薄发的过渡期,在外卖行业得不到增长之后,再去寻找下一个过渡的平台,而这些都只是最后成功的序章。
像极了老家的河流
冬夜的晚上十一点四十,刘斌下线收工了,从九点到十一点四十,刘斌赚了两三百。
每次收工后,刘斌都要吃点夜宵,他多会选择街边的明厨小炒,以炒面炒粉炒饼为主,价位大概在10-13元左右。
刘斌买完两份炒粉之后,开始物色饭店,当晚他很想喝点,找了二十多分钟,嘴里总是在说“这家看起来不便宜,那家看起来应该挺贵”。
最后来到了一家刘斌以前经常来的湘菜馆,菜单上的炒菜都是40-60元,大菜都是上百元,刘斌让《新浪蜂鸟》点,对方看出了他对价格的担忧,顺势把菜单递还给,翻阅半天,最后点了一道回锅肉和辣椒炒鸡蛋。
等餐期间,当聊到送单过程中的一个大厦叫什么名字的时候,刘斌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他觉得很诧异,认为这是一种职业病。刘斌之前就有意识到,他的记忆似乎只有半个小时,他能事无巨细地记得那送单半个小时之内的所有事情,可一旦结束配送,进入到下一个半小时的周期,刘斌就会忘记上一个半小时的所有事情。
刘斌说:“自己要不断筛选,筛掉那些曾经重要但现在无用的信息。”
原以为需要时刻动脑的外卖工作,可以增强脑力、记忆力,结果却适得其反,机械的算法系统下,刘斌逐渐被训练成一个只有半小时记忆的送单机器。
刘斌觉得既荒谬又讽刺,现在的他很清楚现如今的骑手无论怎样努力也赚不到五六年前的报酬了,是否进榜单对工资的影响并不大,或许只有前十才能比自己多出几千元,但多出来的钱是需要牺牲自己的健康、生活和尊严去换的。
“或许十年前的我会十分拼命,在榜单里争个高低,但现在的我只想在正常生活的前提下,赚点钱,更需要的是找到合适的创业机会。”这是刘斌送给自己的一句话。
参透这份工作的本质之后,刘斌变得松弛很多,每天跑够十二三个小时就好,完成基本任务,这个月算是刘斌的休息期,所以才会有6-8小时的累积时间出现。
2024年,刘斌放下了很多枷锁,没有负债的他现在更多的是学习,每次送单的时候都会和饭店老板聊有没有新的投资项目,是否可以做些新的餐饮模式等,一直处在物色新商机的路上。
刘斌夏天跑单,每次路过亮马河的时候都会跳下去游两圈,刘斌的老家就有一条河流,从小就在河里玩的他,看见亮马河有种亲切感。
夏天一个月能去一二十次亮马河,每次热到受不了的时候,刘斌都会一猛子扎进去,躺在河面上,什么也不想,有种回到小时候的错觉,那是他觉得最舒畅的瞬间,想让时间拉长一些,但现实只容许自己有十几分钟的时间,做回小孩。
两道菜一共九十元,刘斌看了看自己的微信余额,迟疑了一会,小声地对《新浪蜂鸟》说道,“要不你先付吧,我一会A给你,我这额度到了。”听到对方表示“不用客气后”,刘斌坚持一定要归还, “不能差这点”他说。
刘斌喝得有些微醺,却还要刻意摆出清醒的样子。当晚离别的时候说些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刘斌拍着《新浪蜂鸟》的肩膀一直在念叨,“今天喝得有点多了,好久没这么放松过了。”
人类创造虚拟世界来控制人类。外卖玩家们存在于真实的世界里,却像游戏里面的人物一样去生活,冰冷的代码构筑起虚拟世界,程序员们已经为他们编织好一系列的运行规则,他们需要按照人工智能所命令的那样去行动,才能获得相应的奖励。
刘斌说:“自己的工作每天就像是上线挂机刷任务,时间一长自己就变麻木了。”新的一年,刘斌想跳出来,想从这个虚拟游戏中彻底消失,不再扮演一个被代码操控的玩家角色,他决定退出,注销账号,彻底与这个游戏世界失联。(应采访者要求,刘斌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