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佳怡
来源｜在人间living（ID：zairenjian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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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芬霞又看了一天的手机，眼睛都痛了。她放下手机，想，现在意大利人会重视病毒了吗？他们还会出门转悠吗？不断上升的确诊和死亡人数什么时候是个头呢？
她坐在家中沙发上，看向窗外。路上没什么人，车不多，很安静。
这是她在罗马经营的杭州饭店关门的第23天。
在当地，杭州饭店名气很大。从2001年起，连续20年上榜了意大利美食和美酒权威集团 Gambero Rosso 的推荐指南，还被其称为罗马最有名的中餐馆。
1997年，来自浙江农村的芬霞从丈夫的叔叔那里接手餐厅，一直经营到现在。餐厅中央挂着一面中国国旗，天花板上垂着红灯笼和中国结，墙上挂满了意大利明星和政客的照片，他们都曾来过这里吃饭。
芬霞有很多意大利名人朋友，她还曾经出现在 GUCCI Cruise 2018广告大片——《罗马狂想曲》( Roman Rhapsody )中。
松鼠鳜鱼、京酱肉丝、芋头扣肉、狮子头，杭州饭店提供各种美食。来自全世界的食客用西班牙语、英语和意大利语在饭店社交平台上留言：“食物太棒了！”“我会再来吃的”，“感觉像家里吃的菜”。
▲Gucci模特们在杭州饭店就餐后合影，中为周芬霞，摄于2019年11月30日。
杭州饭店生意一直很好。每晚8点一刻左右，顾客开始涌进餐厅，9点前，150个座位通常就已座无虚席。周末用餐高峰，会有100多人在前台排队，“若是着急用餐，请勿在此等待。”前台处写道。
然而，新冠疫情改变了这一切。
1.
/ 生意一下子淡了 /
“武汉疫情爆发之际，当地媒体说这个病毒传染性很强。意大利人觉得，好像到中餐馆吃饭就要被感染了，于是我们的生意一下子就没了”， 芬霞回忆。
“那个礼拜，餐厅晚上都坐不满了。1月24号，5个大桌的人都取消了订餐。”
那段期间，对中国人的歧视情绪在当地悄悄蔓延。
意大利媒体 La Repubblica 报道，一家位于罗马市著名旅游景点特雷维喷泉前的咖啡馆门前贴了张纸，上面写道：“由于采取了国际安全措施，因此不允许所有来自中国的人进入。对于任何不便之处，我们都会道歉。”
还有欧洲媒体报道，有人在威尼斯向中国游客吐口水，意大利西北部城市米兰的一些母亲通过社交媒体呼吁意大利儿童们远离他们的中国同学。
▲周芬霞接受当地媒体采访。
芬霞很生气。“我们是中国人，不是病毒”，她在接受一家欧洲媒体采访时说道。
1月27日，她在自己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写道：
“最近关于中国的新闻给当地的华人社区带去了很多压力，夸大的新闻只会造成不必要的恐慌。我们餐馆想让您放心，我们所有的食材都是可追溯原产地的，我们的员工近日也都没有回过中国。”
这条消息获得了821个赞，网友留言 “我们很快来拜访您”、“我们和华人社区同在”、“马上见”等等。
该消息也引来了很多媒体关注。1月29日，四波记者去她店里做采访。第二天，又来了五波。一个人接待不了那么多媒体，她的儿子和女婿也在现场帮忙招待。
2.
/ 罗马市长和传染病医生都来了 /
当地时间1月30日，意大利总理 Giuseppe Conte 宣布，政府决定关闭所有往返中国的航班。1月31日，意大利宣布全国进入为期6个月的紧急状态。此举只是能让当局在必要时做出快速反应，不会影响人们的日常生活。
可是芬霞觉得，她的意大利朋友却对疫情放松警惕了。“他们说这就是感冒，染上也不要紧，根本没把它当回事。”
这种轻视可能跟本地媒体报道有关。“意大利本地出现确诊病例后，媒体却开始说这个病毒不可怕了，就是比感冒严重一点，死亡率是很低的，死亡的都是本身就疾病很多的人。”
但是当地的华人社区却表现得远比本地人要谨慎。疫情在中国刚发生的时候，华人已经在纷纷囤货了：口罩、消毒液等等，还纷纷寄回中国。
原定于2月2日在罗马举行的春节庆祝活动都取消了。这活动原本每年都办，但是今年，大家觉得中国遇到了这样的疫情，华侨如果还庆祝春节，不相称。以及，他们也担心病毒潜在的传播。
“以前，每到中国过年，都是我生意最好的时候。我们餐馆跟这个活动的公园比较近，去年过年的时候我的餐馆从早忙到晚。今年却连坐都没坐满。”
2月1日，罗马市市长Virginia Elena Raggi打来电话对芬霞说：“一定要挺住，我们跟你们在一起，这个事情很快过去的。”
当天，意大利中部城市佛罗伦萨市市长Dario Nardell发了一条带“拥抱一个中国人”标签的推特， 同时，他还配了一段视频。他对人们说，要理性看待疫情，不要散播仇恨和排外情绪，他们和华人社区同在。在视频最后，他拥抱了一个中国人。
这种理性情绪也蔓延到了意大利艺术界。2月4日，芬霞一醒来便收到很多朋友的消息，内容都是同一张图片。图片里，戴着口罩穿着白色防护服的她被画在涂鸦墙上，旁边配有文字：有一种无知正在传染，我们必须要保护好自己。
她特别惊奇，这是谁画的？这张图在哪里？
意大利的一家通讯社对此进行了报道。报道说，这张图被张贴在罗马人流众多的Vittorio广场一个食品市场的入口处。壁画的创作者是街头艺术家Laika。她在罗马以画壁画而闻名。报道里说，这幅壁画“呼吁人们团结，不要因为是中国人这一事实而害怕传染”。
一周后的早晨，芬霞在家时突然接到一个电话，市长要来。
芬霞特地选了一件紫红色带花的中式唐装，这是她第一次穿，“大家一看到，就知道我是中国人。”
下午1点半左右，市长一行人来到了杭州饭店。芬霞泡了一壶中国茶，茶里放了姜、枸杞、红枣。市长说茶好喝。
芬霞本想邀请市长吃午饭，但市长说她在工作期间不可以。芬霞就让厨房准备了一份春卷。她们边喝茶、吃春卷、边聊天。市长鼓励告诉她要乐观、坚持，困难是暂时的，还说会支持整个华人社区。
她们聊了一个多小时。离开前，市长给了芬霞一个拥抱。“那时，意大利人看到中国人，就觉得我们携带病毒，她跟我拥抱，就像在说：看我都没有怕，你们害怕什么呢。”
芬霞的餐厅生意又恢复正常了。2月14号，餐馆满客，队伍都排到100多号了，有人排了2个半小时。
2月20日，餐馆来了一支特殊的队伍：一家罗马综合医院传染疾病科的近20位医生。
那天晚上人很多，芬霞在店里忙前忙后的。吃完饭，这两桌客人要求和芬霞合影，还要发到网上去。
他们还准备了一块牌子，上面写道：我们不害怕去中国餐厅吃饭！
这段时期，芬霞的生意大概恢复了百分之八十。“我感觉好像这个疫情已经过了。街边的咖啡馆、餐厅、超市都还正常营业。和客人聊天的时候，他们说觉得这个疫情就是一场感冒。”
3.
/ 决定关门 /
生活回归正常了，芬霞却开始警惕了。
2月21日，意大利北部爆发冠状病毒，疫情恶化。伦巴第大区出现14个新增确诊病例 ，邻近的威尼托地区又宣布了2例确诊病例。政府表示，在这些受灾地区，禁止所有公共活动，并关闭学校，办公室和运动场馆。
2月24日，世卫组织总干事谭德赛在讲话中提到，意大利的病例骤然增加，令人深感忧虑。当天，一支由世界卫生组织和欧洲疾病预防和控制中心组成的专家队伍抵达意大利，以协助当局了解情况。
“意大利北部的朋友打来电话说他们那边疫情很厉害了，我当时就感觉不太对了。罗马也已经有确诊的了。我在的这个区域人又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客人是哪里来的，有没有携带病毒。”
杭州饭店所在的Esquilino街区以多元丰富的文化和种族构成而有名。一位在罗马旅居多年的朋友说，该区域在罗马火车站附近，有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印度、孟加拉国、菲律宾、斯里兰卡等等。
在这期间，罗马地区的咖啡馆、餐厅等公共场所还是照常营业。“罗马本地的朋友听说了这个传染病但还是不怕。他们说，虽然有传染风险但还能怎么办，该出门还是得出门。”
2月27日，当意大利已有650人感染的时候，民主党领导人Nicola Zingaretti在社交媒体平台上发了张他和一群学生们在米兰举着酒碰杯的照片，并劝人们“不要改变自己的习惯”，“让我们出去喝杯开胃酒，咖啡或者吃个披萨”。
芬霞很担忧。“我看到意大利这样心里很着急，他们怎么可以这么不在意呢？”
2月29日，芬霞在餐厅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发了两段相同的视频，一段是意大利语，一段是中文。在视频里，一位客人走进她的餐厅，她们用手肘碰手肘的方式进行问候。随后配音响起：“抗击病毒，新式问候，耶！” 她希望可以用这个方式来让意大利朋友们提高对病毒传染能力的认知。
芬霞想暂停营业，又担心这一举动会带来恐慌，也担心老客人们会生气。
“我不可以随便关门，毕竟老客人这么多，他们到这里发现关门了，就会感到莫名其妙。”
当地时间3月1日18时，意大利共有新冠肺炎病例1577例，比前一天增加约50%（528例）。意大利国家卫生研究所传染病部门负责人乔瓦尼·雷扎说，预计未来几天确诊病例数还会以较高速度增长。
3月2日，芬霞召集了她的家人和员工们讨论要不要关店。厨师说自己这几天干活都提心吊胆的。大家都觉得，疫情一定会在罗马扩散。他们最后决定关门。
第二天，杭州餐馆正式暂停营业。
芬霞发布消息：非常遗憾，我被迫关闭餐厅一直到4月30日，因为新冠肺炎引起的恐慌正在影响所有人……我的员工也感到恐慌并且要求放个假，出于这些原因，我做出这个决定。我将留在罗马，留在餐厅，无论谁来拜访我，都将很乐意为您提供咖啡或茶。
“一般来说，餐馆没有生意才会被逼关门，我们是有生意被逼关门，有点急流勇退的样子，”芬霞说。
这条消息下面有485人表达了心情，并收获了75条评论。网友们留言道，“好遗憾，等你开门了我们再见”；“就要关闭了吗？太突然了”；“好夸张啊，许多人都仍然在工作啊。”
关店第二天，芬霞就接受了十几个采访。“记者们都想不通我为什么要关门，他们就一直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能说，因为中国已经经历过了，我知道这个疫情的严重性，这样跟他们解释。”
疫情在蔓延。
3月4日，意大利政府开会时决定，将采取新的更激进的防控措施，其中包括，强烈不鼓励在脸颊上亲吻或握手的传统方式问候。
此前在社交媒体上发布碰酒杯照片的意大利政客 Nicola Zingaretti 被检测出新型冠状病毒呈阳性。
4.
/ 意大利人开始恐慌了 /
意大利1975年曾颁布法律，禁止戴面罩（包括口罩）。3月2日，意大利紧急出台一项应对新冠肺炎疫情的法令，其中第34条明确规定，针对新冠肺炎疫情，根据世界卫生组织指导建议和现有科学证据，允许使用口罩或类似保护健康的器材。
芬霞的意大利朋友开始戴口罩了，“之前他们都不爱带口罩，说口罩是给有病的人戴的，健康人是不用戴的。现在，我看到走在路上和在超市排队的人都戴着口罩。”
当地时间3月9日晚，意大利总理Giuseppe Conte宣布，为应对疫情升级，意大利将从3月10日开始在全国范围内实行封城禁令。
封城后，意大利人开始恐慌了，芬霞说。“这个命令一宣布，昨天晚上附近有一家超市，大家都跑过去存货，间隔1米地排队等着进去。意大利人现在终于紧张了。”
不过封城似乎并没有影响一些意大利人热爱歌唱的特质。
3月14日，罗马市市长在自己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发了一条帖子，大意是，让人们看看窗外，走到阳台上，问候邻居们；如果要唱歌，就大声挥手唱出来，大家振作起来！
芬霞的好友，意大利音乐人Giuliano Sangiorgi马上响应了这一号召。他随后在自己的社交媒体平台上发布了自己在阳台上唱歌的视频。视频里，他弹着吉他唱着歌，希望赶走邻居的坏情绪。住在他对面的人们跑到阳台上来为他鼓掌和欢呼。Sangiorgi在该社交媒体平台上有27.2万粉丝，他发布的这支视频收获了42.2万多个赞。
芬霞觉得，封城后，华人群体却显得比较从容。“该回去的都回去了，回不去的早就囤好货了。中国人开的理发店、鞋店，都关掉了。大家现在一般都呆在家里。”
她觉得，自己要为这次在疫情中的意大利华人点赞。“这次来了很多救援的中国医生，需要义工翻译，有的留学生就来做义务翻译。有的华人还把自己前期囤积的口罩放到邻居的信箱里或者让他们去取。”
芬霞餐厅的20个员工现在也都不慌不忙。他们有菲律宾人也有中国人。在封城前，菲律宾员工有的已经回了本地的家，有的住在宿舍里。有的中国员工早早就飞回了国。
芬霞的老公也回国了。她现在和她的儿子，儿子女朋友呆在家里。“儿子和他女朋友轮流每天烧饭给我吃，没有这个疫情我也享受不到这样的待遇，我现在就是女王的感觉。”
她的女儿和女婿住在离他们不太远的地方。虽然离得很近，但是也不互相串门，也不一起吃饭。
芬霞的父母在国内的老家，看到电视上关于意大利疫情的新闻说“好怕好怕”，担心芬霞的安全。芬霞安慰他们，不用担心，她一切都好，不出门就没事了。
5.
/“我们是同一片海里的浪花”/
意大利东北部旅游城市威尼斯也受到了疫情的影响。根据多家外媒报道，通常充满着游客和船舶的运河里现在几乎是空的。在社交媒体上，人们分享着清澈运河的照片，还有小鱼在游来游去。
罗马市市长前几日在自己的社交媒体账户上表示，迄今罗马的大街上已经喷了约30万升的消毒剂，并且罗马地区已经加强了警力巡查，尤其是公园、市场和夜生活场所，希望所有人都可以遵守规则，呆在家里。
意大利卫生部20日宣布，从21日起关闭该国所有的公园和其他公共场所，一切室外体育休闲活动均禁止举行，健身也须在自己家里进行。
截至3月25号下午，意大利共有69716人确诊，累计死亡6820人。意大利超越中国大陆，成为世界上因新冠病毒死亡人数最多的国家。
芬霞觉得，她家附近的街道从这周开始安静了许多。
“上周白天的时候，有人出门买东西，还有很多车在开，马路上并不是鸦雀无声。我在新闻里看到还有很多人在室外锻炼和散步，还在其中看到一个老客人被警察查了。但是新法规开始了之后，街道上渐渐没人了。”
她认识的几个记者、播音主持人、电视台工作人员都感染了。“一想到要去演播室或者他们还要来我家里，就觉得很可怕，我已经推掉几个节目了。”
芬霞觉得疫情会过去的，“现在饿的时候就吃，想睡的时候就睡，无忧无虑的。今年上半年我就不打算做生意了，就保持身体健康就够了。”
她还想着，到五月份重新开店，第一天开门就给所有人免费吃，“这话我已经放出去了。到时候我要庆祝，免费吃免费喝，让大家都开心。”
几天前，她在自己的社交媒体平台上转发了一条中国医疗队前往意大利救援的消息，并用意大利语评论道：
“我们是同一片海里的浪花，同一棵树上的叶子，同一座花园里的花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