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江徐

　　立春前几天连着下雨，傍晚雨歇，迷雾又起，从北窗望出去，远处的御河湾名副其实地很御很河湾，只剩一截耸入云雾，恰似仙境。“露浓苔更滑，霜重竹难扪。”这两天傍晚的雾总是让我想起《红楼梦》中这一联诗，默念一遍，像含上一枚青橄榄在嘴里，慢慢品咂。说的是草木，又尝到些似有若无的哲思意味，淡淡的，刚刚好。露和霜凝在窗外，苔与竹种在心间。

　　平时看书，有一个习惯，就是强迫自己背诵触动到内心的佳句好词，就像闲着时有意无意地搓揉衣服被褥的边角，也不为什么。五九天寒，入夜后，坐在温暖的房间里，油汀的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烘得脸颊发烫，很惬意。翻着出版社寄来的厚厚一套《刘心武妙品红楼梦》，这一“妙”字，表现在他通过探佚研究，提出诸多令人大跌眼镜的观点，比如黛玉沉湖仙遁、秦可卿在娘家人的知会下上吊自尽、王熙凤最后是投湖自尽、史湘云的原型是为这部巨书作批语的脂砚斋等等。其实只要有凭有据，逻辑上能够自圆其说，怎么解说都是可以的。读一部小说，无论怎么解读书中人物，最终都是对己心的理解和表达。夜读红楼，往日的岁月又悠悠地涌上心头——

　　师范的第一个寒假，十八岁的冬天，鉴于语文课本上《红楼梦》选段引起的浓厚兴趣，我从借书室借了这套书偷偷带回去（按照规定，放假前必须将书归还借书室）。泛黄的，薄脆的，陈旧的纸页。细小的，像芝麻一样密密麻麻的文字。现在回想起来，竟然还不是通行本，因为第十三回的回目前半句是修改之前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故事将我深深深深地迷住，为此废寝忘食，夜以继日，几乎以一天十回的进度往前翻看。有一两个深夜，因为不想被奶奶催促熄灯睡觉，就熄了灯，点上蜡烛，坐在没有窗帘的窗下，一个人夜读红楼。

　　读还不够，还被激发出一股不可抑制的表达欲，于是动笔写。因为不想影响已经睡觉的奶奶，更不想被她再三催促，我从小房间移至空旷的客厅。没有空调，没有取暖器，没有油汀，没有热水袋，没有网络，没有手机，只有一本书、一支笔，和几张白纸。乡村冬夜寂寂，我一个人坐在墨黑的北窗下，伏在冰冷的大理石茶几上，开始在雪白的A4纸上动笔写。“一张白纸平展在书桌上，像一片新雪，我书写，就像在雪地上奔跑。”木心先生，你说得真好呀，真想和你聊一聊，聊聊那个在雪地上奔跑的年轻而无畏的冬夜。我和你一样体验过雪中奔跑呢。只是，请不要嘲笑我奔跑时稚拙的步伐。就算被你嘲笑，我也会很开心呢。

　　那个冬夜，我在几片新雪上写下三个人：晴雯、香菱、鸳鸯。她们以率真、以学诗、以反抗让自己的生命获得脱俗，也深深震撼我。如果再写一个人，我就写写喜欢读庄子、看起来孤傲清冷的妙玉。对于人间，黛玉倾向审美，妙玉倾向审视。芸芸众生，庸庸碌碌，审视的目光少有，审美的目光少有，由审视转入审美的目光更是稀有。

　　“绕堤柳借三蒿翠，隔岸花分一脉香。”另有一脉花香，留给了这两桁诗句本身。真不知道该仰慕贾宝玉的急智，还是叹服曹雪芹的巧思。“振林千树鸟，啼谷一声猿”，这一声猿啼，岂不比诗仙的“两岸猿声啼不住”更加空灵出世，脆爽有力？作为一个女孩子，妙玉能作出这样的诗，是心性使然，也注定了她要走的路。“欲讯秋情众莫知，喃喃负手扣东篱。”亏得黛玉想出“喃喃”二字，看似平平无奇，无奇却又有一份生动，和宝玉替她所取的“颦颦”有异曲同工之妙。伟大而有趣的曹公，他愿意让自己身上活着成百上千形形色色的人。

　　木心说，《红楼梦》中的诗像水草，放在水里，才好看。这是诗人的目光，情郎的目光。到了刘心武这里，这些水气淋漓的诗句，成为探佚人物命运之迷的重大线索，是可以打捞上来放置显微镜下，用理性的头脑细细剖析的。妙玉除了喜读庄子，也看诗文，可是自汉晋五代唐宋以来，只有两句入她的法眼：“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她堪破世俗而超越世俗，做人处世怪诞诡谲，只不过是她以真面目示人而已。喜欢妙玉，更胜过喜欢黛玉，因为妙玉让我感到更浓的亲缘性。伶牙俐齿的黛玉脱不了所处阶级的闺阁之气。纵使荣国府珍馐美味，请我去品尝，用妙玉的话说，“我再也不去的”。就算给我下帖，就算免不了去了，心里也未必领情。所以要说做人的失败，我比她更不通人情，不合时宜。说到吃饭，喝酒，我极反感婚丧嫁娶上繁文缛节的那一套，也不喜欢阳春白雪的玩法，我倒是更乐意和薛蟠、柳湘莲这帮人坐一处，听薛霸王自得其乐地吟诵“一个蚊子哼啊哼啊哼”，又是什么“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女儿愁，绣房撺出个大马猴”，岂不自在快活？

　　香菱学诗，黛玉自告奋勇地让香菱拜自己为师，教予她作诗的入门级法则，又推荐王维全集、杜甫的七言、李白的七言和绝句。香菱说自己最爱陆游的“重帘不卷留香久，古砚微凹聚墨多”，黛玉却以为“断不可看这样的诗”，一入此格局，再难跳出。她这样的人，自然不会喜欢浅显呆板的事物。李义山的诗，她也不喜欢，除了“留得残荷听雨声”这一句。我也不太喜欢太过循规蹈矩的事物，总是偏爱剑走偏锋的人。李义山的“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原隔座看”虽说规矩工整，毫无奇峭，可是辽阔灵动的意象，意象背后冷静克制的深情，怎不及残荷听雨？意境与意境虽有区别，而无高低之分。私以为，星雨一联，蕴含疏阔豁达的人生观、爱情观，乃至宇宙观。一个人具有怎样的宇宙观，才具有相应的世界观与爱情观。

　　如今回想起来，那么冷，那么乏味，那么一无所有的岁月，有什么好呢？心里也并无眷恋，只不过忍不住追忆，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将它进行追忆。那段年月，命不及巧姐，而奶奶待我却如刘姥姥待巧姐那般，义无反顾，倾其所有。那几个漫漫冬夜，我习于冷，奔跑在雪地，不知不觉中成为在讲述中重现的乡村小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