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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连载丨周芳:重症监护室——ICU手记(六)

报告文学连载丨周芳:重症监护室——ICU手记(六)
2020年02月25日 20:10 新浪网 作者 北京文学

重症监护室——ICU手记

  周 芳

  我为什么会犯病

  5厘米厚的铁门都挡不住。

  挡不住号啕大哭,呼天抢地,撕心裂肺。

  他们就在铁门外,我站在铁门这边,不敢开门,不敢把她交给他们。

  10分钟前,我和王医生去告知一个事实。门一开,他们冲上来了。可是没有声音,像默片。他们围在我们身边,谁也不发问,只有眼光虚弱地望着我们。心脏复苏成功了?心跳了?活过来了?这些话在心底翻江倒海,他们就是不说。不敢说,只怕一说就成空。我们却不能不说。

  王医生先是环视了人群,似乎在决定将这个事实落在谁的眼里,然而,他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眼睛,每只眼睛都是待宰的羔羊。他实在下不了决心,去逮住谁的眼睛,他只得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脚下,然后,他将视线抬高,放远,放在对面一堵苍白的墙壁上。过了一会儿,他摇了摇头,说,走了。我几乎没听清楚“走了”——哭声扑来,压住了。

  哭声混合着哭声,分不出谁和谁。哭者抱着哭者,看不清谁和谁。

  一个中年男子趔趄地走向窗户边的椅子,他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他的头低得那么深,低得快要放进胸腔了。仿佛受伤的刺猬,蜷缩着将满身的刺扎向自己。

  他是走了的五床的爱人。现在,五床松了手走了,留他一个在原地。他承受不了这失重,只好靠紧着一把椅子。

  我们折回科室和太平间里的工作人员一起处理五床的遗体。主要是将破损的器脏收拾整齐一些,拔掉她身上的管子。它们分别叫鼻饲管、导尿管、输液管、引流管。

  他们拔掉了五床身上15根管子,我从来不知道身体里有那样多的纵深容忍那些管子。一根鼻饲管拔出来有近50厘米深,胸部拔出的管子带出了满管的淤血,乌黑乌黑的血,像黑夜。他们又在拔她的导尿管,我拿起一块医用尿布盖住了那里。太平间的工作人员说不用的,等会儿要用床单包。他要揭开它,我按住了他的手。他望了我一眼,将手拿开了。

  他们抖开了一条白裹单,平铺在平板车上。包了头部,包了脚部,整个裹单又往两边折了折,裹得紧紧地扎在下面。是包着的一根木头,还是一枕铁轨?这条白茫茫的裹单,已分不出哪端是头哪端是脚。我还得开门,把她还给他们。

  我一咬牙,打开了铁门。哭声冲上来,包围了这白茫茫。那个被椅子撑着的男人抬起头,空洞地望着一群交错的哭声,仿佛这哭声在遥远的地方,与他没有任何关联了。车进了电梯,工作人员按了下行键。突然,男人蓦地站起来,像疯了一样猛扑过来,扑向推车,他要揭开裹单,要看看她的脸。两个满脸是泪的男人赶紧拦腰抱住了他。让她走好,让她走好。他们一边说一边将差点被拉开的裹单又严严实实裹好。男人趴在床沿上,失声痛哭。他终于找回了哭声。我的心安稳下来,我多么害怕他不哭。哭是一种救赎。

  送到太平间后,我返回科室,准备给他们拿死亡证明。在电梯门口,突然看见他们。我的心一惊,呆在那里,不知怎么办才好。刚才一直没看到他们,我还感到一丝庆幸。

  她是五床的母亲。每次探视,我都下意识地尽量避开她,我无法面对那张脸。因为衰老,她的整张脸都垮了下来,就好像里面的骨头挂不住外面的肌肉,五官完全错位。可是,她的眼神,因为恐惧,又格外向往突出,好像一下子就要扑过来,紧紧地抓住你。求求你们,要救活她呀,我的儿,你们大菩萨,大菩萨要救她!她嗫嚅着嘴巴,呜咽着。她双手合十,举起,停在额头,停顿片刻,深深地向我们作揖。我们害怕这作揖求救,她是我们的母亲,她是天底下所有人的母亲。

  让我们害怕的还有五床的父亲。高高瘦瘦的个子,患有高血压、心脏病。每次探视时,看着他颤巍巍的步伐,我们都不忍心给他交代病情。他也不发问,只是静静地听着,默默地望着玻璃窗内。有一次,探视快结束了,家属们都从侧门出去了,他还失神地望着窗内的五床。我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他回过头,笑了笑,那样隐忍,那样慈祥,让我心疼了好久。

  在后来两天的探视里,我又犯了主观主义毛病。我说,老爷子,您要放宽心,应该会好起来的。他安静地听着,安静地微笑。他越这样安静,我越不停地犯病,不停地主观臆想。会好起来的,会的,您要好好的。负责探视的王医生一再用眼神阻止我,我假装没看见。

  在探视时,这样宽慰的言辞一般不能轻易给家属讲,除非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可以起死回生。你讲了,就是给他们一根救命草,而这根救命草是如此的摇摆,它要历经九死一生的考验。

  比如说脑出血,要起死回生,起码得挺过三关。脑部还会不会继续出血?这是一个问题,挺过这关,还得挺过水肿关。脑水肿的高峰期一般三至七天,你会看到病人的整个头部面部发馒头一样肿起来。因为长时间的水肿压迫,也可以使脑组织产生损伤性,甚至坏死性改变。渡过这一关,还有炎症关。一关一关渡过来,你不知道哪一个关口就卡住了。

  妖魔四起的病菌,将病房里的人与病房外的人都流放在一条叫死亡的路上。因为隔离,因为一天只有一次探视,家属们的流放之感更重。他们迫切地要做点什么,来打破这无能为力的僵局。他们一直希望医生可以明示,给个指引。医生,您告诉我们,我们能做什么。家属们往往会遇到两个答案。

  第一筹钱。第二准备“人财两空”。

  我多么不喜欢“人财两空”这个词语,不仅是不喜欢,而且是愤恨。我给治疗班的医生说出我的愤恨。她淡淡地笑了,说,那你指望我说些什么?

  不能将病情说得乐观一点?

  病情是能被“乐观”的东西?

  有些病人本来就是随时可能死亡,我现在不说,明天病人死了,家属就会找我们的麻烦,会认为是我们没处理好。你知道的,ICU是与外界隔绝的,很多突发的死亡,他们都不可能看到。家属们对我们质疑很多,我们得保护自己。

  她用上了“保护”,我还能说什么!事实正是如此,有家属泪流满面地感谢嘱托,也有家属气急败坏地质问:怎么越治越坏,用了呼吸机没有,做了血透没有,打了免疫球蛋白没有?他们会让医生标好免疫球蛋白瓶子数,一二三地数清楚。他们探视时,会偷偷地准备好录音笔,会偷偷地拍下医生的样子。

  谁也不想说出“人财两空”,可是医生叹了口气,说,我们天天给他们近乎残酷的预告,其实是在给他们打预防针。将他们的神经磨迟钝,增强抗体。当死亡到来时,疼痛会少一些吧。在一个一个渡过的难关里,他们提前支付了那份痛。

  我不知道五床正在渡过哪一关,我却一再放纵自己犯病,主观主义病。我说了那么多的“放心”。现在,我该如何面对这位父亲。

  他耷拉着头,右手哆嗦地在口袋里摸着什么。摸了好久,他摸出了茶杯,哆嗦地拧着瓶盖,拧了好久。他站起来,颤巍巍走到老伴面前,将杯子递给她。那遭了雷劈的老母亲,还嗫嚅着嘴巴,呜咽着,求求你们,要救活她呀!我的儿,你们大菩萨要救她!只是她的双手抬不起来作揖了,老年丧女的悲痛抽走了她全身的力气。她怎么会相信那个被裹单裹得不见头不见脚的是她的女儿?

  你、你喝口水,你、你不是说要坚强吗?你、你要坚强些。老父亲一双手颤巍巍地伸过去,抹着老伴脸上的泪水。他一抹,再抹,怎么也抹不完。

  补记:

  夜里10点,一个比我年少10岁的朋友来煲电话粥。此女结婚3年,尚在婚姻磨合期。今晚,和我谋划一起癌症晚期患者失踪事件。

  谋划先从讨伐婆婆开始,婆婆怎样偏心小姑子,怎样怂恿她儿子不做家务事,怎样抠门,一直讨伐她家老公。老公当然更不是个东西了。罪行累累,恶习滔滔,在十字架上钉上一百次,都不能赦免他的罪孽深重。

  最不可饶恕的:她感觉他不爱她了。

  我昨天植了眉毛,问他,我脸上有没有变化。他看了半天,说,没有。我今天在单位挨了头儿的训,心情不好,让他陪着看场电影,他说,我晚上要赶个材料。他肯定不爱我了。他不把我放在心上,他眼里心里都没有我。

  他肯定不爱我了,肯定的。她在电话那端怨气冲天。

  要不,我们做个实验,看他把我放不放在心上。她又不甘心这样的结论,便提出实验建议。

  怎么做呢?

  你在医院帮我弄个诊断证明,比如说子宫肌瘤、卵巢癌、乳腺癌,反正哪一种要人命就开哪一种,最好是晚期。

  开回证明后再怎么办呢?

  我就离家出走,我还要在诊断证明旁边放一封我的亲笔信,一起放在床头柜里。

  信?

  我走了,请不要找我。当一切结束时,请记得“珍惜”。

  你说,他看到这诊断,这信,会怎么样哟?会不会急死啊?我才不管他,我去旅游去。

  呵,你不怕他事后知道这是假的诊断。

  不怕,我就说不小心拿了个同名同姓患者的诊断。这种情况存在吧,同名同姓,诊断拿错了的,是不是?对了,你要告诉我晚期患者的临床表现是什么,在出走前几天,我要表现出来,等我离家后,让他懊悔死,恨自己没长眼睛。另外,等我走两天后,你就给他打电话,告诉他,你带我做过检查,怎么没看到结果,打我电话又关机,不知是怎么回事。我肯定要关机,你放心,我用一个新号和你联系。

  你说,我这样能不能搞定他?

  亲爱的,做你的失踪美梦去吧,晚安。我挂了电话。

  这孩子,把生活当剧目来演。殊不知,当剧目成为生活,多少人难以承受它的跌宕起伏。有机会,得把她带到重症监护室里走一遭。

  尾声:我是体面的败类

  那个一脸苦大仇深的,母老虎一样的,呵斥孩子的妈妈是好的。我说好,是指她好好地活着,连同她那被呵斥得满面鼻涕的孩子,连同她扇在他屁股上的两巴掌,连同她的气急败坏,她的无可奈何。这一切都是好的。

  那个拎着塑料袋的中年妇女是好的。我说好,是指她好好的,包括她失了光泽的脸,包括人老珠黄这个词语,包括她穿着大背心和菜贩子声嘶力竭地讨价还价。这一切都是好的。

  那个在斑马线上抓紧了儿子手的老爷子,那个惊恐地等待红绿灯的老爷子是好的。我说好,是指他枯木般的手,枯井般的眼,趔趄的步态,手心里微微沁出的汗,冷汗,都是好的。他还活着。

  我说的好,包括男人扔在沙发上的臭袜子,包括他骂人,他放屁,他二愣子一样混账。我说的好,包括女人堆在眼角的那摊眼屎,眼屎边纵横的,长的短的皱纹,还有那挖向鼻孔的手。

  我没有了原则,没有了底线,我见到的都是好。

  我感受到的每一缕呼吸,只要它是热腾腾的,都是好的。骂娘也好,挖鼻孔也好。我相遇的每一具肉体,只要他能眨眼,他能笑,能哭,能告诉我,他在,就都是好的;他老得不像样子也好,他被酒灌失了方向也好。

  我粗俗。

  我粗鄙。

  我粗糙。

  我是“体面”的败类。

  从我踏出重症监护室的大门那一刻起,不要再叫我美人,不要再叫我教授,不要再给我那些光芒。叫我“人”吧。

  人,还活着。粗俗地粗鄙地粗糙地,好好地,活着。

  足够了。

  花红柳绿的你,人五人六的你,锣鼓开道的你,你不会知道:

  在那白茫茫的病床上,在那一望无际的金黄色葡萄球菌、大肠杆菌、芽孢杆菌中,你将虚弱得像一个影子,可有可无的影子。血和死亡是影子的前生和来世。你是一个逃不掉的影子。你不过是个影子。

  你不能伸伸你的手指,握一握我的指尖我的掌心我的纹路。

  你不能眨眨你的眼睛,调笑的,妩媚的,勾引的,秋波一样,你眨眨你的眼睛。

  你不能动动你的面肌,向我笑一笑,我只求你的一个微笑,一个涟漪,像晚风吹过的荷塘。

  亲爱的,你什么都不能。你的名字叫失去。失去你的江山和美人。

  只有床头的监护仪是真实的,存在。

  心率。呼吸。心电图。血氧饱和度。每一组数据里都隐匿着生和死。我盯紧了它们,我盯死亡的梢,我看它走到哪里才是尽头。

  死亡没有尽头。从前在死亡,现在在死亡,将来也在死亡。

  可是,亲爱的,活着也没有尽头。

  从前活着,现在活着,将来也活着。

  死亡与活着是情人,如同我们和这世界。我们和这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吵,我们还会一直争吵下去。

  你挺住了。亲爱的。我们争吵。

  我牢牢地盯住了那组数字,我祈祷,它们永远在山峰,绝不要一条直线,指向虚空。

  重症室的日子,我的苦痛,我的辗转反侧,我不能做个言说者,我不能告诉任何人,我是指那些还被光鲜包围的人。他们会骂我神经,骂我不讲体面。当我将果汁杯端向他们时,他们很快躲开,我的手沾了太多的血和死亡。我是不净的,我晦气。

  有一天,我不小心说出我送那个32岁的肝癌逝者去太平间。他们不约而同地全体起立,从椅子上跳起来,惊恐地望着我,像在哀悼我的死去。有人让我赶紧向上天三作揖三鞠躬,有人让我赶紧去买三炷香。“你怎么和死人沾上了,你呀,你。”我这个体面的败类,仓皇地逃出了酒席。

  我是个潜伏者,默默吞噬那些所谓的体面之外的东西。我蜕去了许多光鲜,潜伏在这可能的死亡里。

  如果,我曾经的体面是蝶,那我便是化蝶成蛹,那污秽不堪的蛹。疼痛,挣扎,呻吟,或者默然无声,死亡的大翅膀覆盖下来。

  可是,我爱这蛹。这是一只蝶死亡后生出的新的蝶。我从内科走过,从儿科走过,从妇科走过,从化疗室走过,我在每一缕消毒水的气息里泪流满面:我见过生命的大挣扎大苦痛,也有大喜悦。

  让我成为体面的败类吧,我有我的体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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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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