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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洞》(中篇小说)作者:刘荣书

《洞》(中篇小说)作者:刘荣书
2024年04月10日 09:57 新浪网 作者 北京文学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 推 荐 】

  逃犯顾庆生只需要按照电话那头的指令一一行事,每完成一个任务,就有一笔钱打到账户上。但任务极稀奇:他要清晰地回忆出1994年9月6日他伤人后,离开浮山镇做过的每件事。绝妙的案中案,伏脉千里,草蛇灰线,开启了一个可怜父亲的赎罪之旅。

  

  刘荣书

  1

  稍早些的时候,顾庆生并没有回来的打算,而是想等到出去那天,便要直接去江城。

  在那里,一个朋友正在等他。最近的一次联系中,那位朋友在电话中说,等你出来,直接来我这儿算了,老家那边也没啥牵挂,我在堂弟的厂子里,多少也管点事,给你找份活,应该不成问题。从现在起,你要早作打算,想办法攒点钱,不然老了,可怎么办哪……这贴心贴肺的话,让顾庆生心怀感激的同时,也打消了许多顾虑。可等到真正出来这天,离开待了12年的十里坪,搭小巴,乘高客,他来到省城火车站,排队到了售票窗口,一个闪念,还是买了一张回老家的车票——他并不知道,这样的一个闪念,连同接下来发生的事,更像他的命运,其实早已被写入既定的脚本。

  出乎意料的是,老房子并没有想象中那样破败。门扇虽是走了形,门楣上挂一把锁,虚搭着。杂草丛生的院子里,可见有人出没的迹象。令他更加欣慰的是,房檐下燕子绕梁,搭了三座泥巢,竟然将吉祥赐予了这败落的人家。他迈步走入屋内,见堂屋里瓦片剥落,一抹青白的月光从檩条间泄漏下来。卧室里充溢着一股霉味,混合着一股淡淡的微腥的尘土味。他抽着鼻子,揿亮打火机。照见木床、矮桌,以及桌子上半截蒙尘的蜡烛,随手点燃。微弱的光亮,水迹一样抬升,将他的影子慢慢扶正在墙上。呆坐了片刻,身子忽地一个摇晃,仰面摔倒,两手划动,溺水般挣扎。指尖触碰到床脚叠放的一床被子,这才变得安静下来。摸上去,那被子虽有潮凉,显然不是废弃之物。

  平复一下心绪,他很快就睡着了,全然忘了当初的打算——只是来老房子里看看。随后,便去新城,找一家旅店住下。待到翌日,重新上路,开始自己那所谓的人生中的最后一段旅程……他抱胸而睡,睡得恍惚而凄凉,觉着压得酸麻的两手,被人悄悄移开。随后,一个丰腴、冰凉的身体撞进来。在对方的牵引下,他搂抱的动作虽显生硬,肉体的触觉,却使他慢慢放松下来,不禁发出阵阵呻吟声。

  烛火将熄未熄之际,他恍然看清一张女人的脸,悬浮在枕边。圆腮短颈,颧骨略高;小眼睛,阔嘴巴,因是仰卧,双下巴颏显得较为明显……他瞬时呆住,叫了一声。

  “马水红,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儿?你、你,莫非是鬼!”

  他想挣脱,却被那女人缠住。光亮消遁,女人隐去身形,爱抚更像凭空而来,变得极为生猛。他想扯开她的纠缠,指间触碰到的,却是黏腻、湿滑的肉身,犹如一条巨大的章鱼。若是挣扎,那章鱼的触须便会牢牢地吸附住他;稍有懈怠,他便被拖入一条温暾的暗渠,渐至沉溺。女人鼻息粗重,喘息着说道:“你才是鬼。穷鬼、死鬼、讨厌鬼。”这样说着,咯咯笑起来,令他再次愣住。不由得想起以前二人调情时,女人也会经常说这样的话,随之消除了戒备,又起一个念头,不安地问:“马水红,你是怎么找到这儿的?莫非,你知道我要回来吗?”

  “我一直都在找你。你不晓得?你在十里坪那会儿,我就找到你了。只是一间屋子里,睡那么多男人,实在不方便,也就没法弄醒你。”

  她的说法实在荒谬,更像开着一个不切实际的玩笑。让他恍然想起在十里坪那会儿,有天夜半,他被尿憋醒,睁眼,真的见过这个女人,光着身子,如同一尊泥塑。他既怜又痛,欲用囚衣遮住她的身体,不料一经触碰,女人的身体便往下剥落一层又一层泥壳;要么是在拂晓时分,周围鼾声起伏,听到远处湖塘里传来隐隐的蛙鸣。这女人,苍白的脸抵近他的额头,显然蹲在床下,正在窥视着他。

  “我经常做那样的梦,”他喘息着说道,“你又怎么可能去那种地方找我呢?即便能找到,又怎么可能进到那里面去。真的,我经常梦到你,梦到过好多次。”

  “那不是梦,是我真的去找你了……算了,你说梦就是梦吧。如今,谁也不能管束我们,来吧,快点,别装蒜了。”

  他嘴里依旧发着感慨:“是谁把我出来的消息告诉你的?你又是怎么知道我会回老家的?”

  对方不答,只顾撩拨他的身体,犹如拨弄一排哑寂的琴键。

  “如果我不回来,而是直接去江城,你又怎么可能找到我呢?莫非,你是我肚子里的一条蛔虫?知道我的心思,这才提前赶过来……院子里的草是你拔的吗?床上的被子,也是你提早为我准备的?”

  对方不答,含混地咕哝着什么。唾液吞进喉咙的声响,好似吸吮着甘甜的蜜糖。

  “是这样吗?是不是这样?难道,你一点也不恨我?”

  “我一点也不恨你,恨你有什么用。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会计较。难道你忘了?当年你骗我说的那些话……当时你说,等攒点钱,熬过这阵子,就带我回浮山镇。咱们俩,在这儿好好过日子。”

  女人的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想不到,以前不经意说过的一句话,竟会被她牢牢地记着,并要当作一个承诺来践行。羞愧间,不禁有了联想,觉得以前发生的事,或许只是梦中的经历;而自认为梦中发生的,也许才是现实一种。随即卸掉压力,俯下身去,同女人缠绵起来。

  他在漫长的颠沛与禁锢中早已忘却女人的好处。情欲更像喑哑的歌唱,试着开启,竟然憋在喉咙。又像夏日短暂,无法抵消冬寒的漫长。他在同女人的较量中很快败下阵来,仿佛溺毙于西里河幽深的水下。女人轻易地降伏了他的身体,却又无法真正掌控他的灵魂。欲望显得深不可测。渐渐形成的一股吸力,引他堕入一个万劫不复的洞口。待他重整旗鼓,沉寂的肉身再度沸腾,肌肤上浸出的热汗,一旦与女人的肌肤接触,便会迸发出暴烈、蒸发的声响,令他焦渴难耐。感觉身体中的热量,正在被一丝丝吸走。

  屋外不知何时落雨。细微、滞重的雨声中,顾庆生睡去了。

  待到雨歇,周围一片死寂,听到屋外传来一声燕子的呢喃。他恍然抬手,去身旁触摸,欲将女人拽到身前。却任他怎么拉拽,女人也无响应。只是伸出去的手,被重重地打了一下。

  倏地睁眼,这才发现天光大亮。由于窗户没有遮挡,直接面对着户外阴沉的天色。他愣着,仰身,侧头看定床榻上方。

  一个女人,站在床前,正在沉默而惊愕地看着他。

  2

  “你昨晚几点到的?”

  女人问。她穿一件褪色的花衬衫,头发凌乱。身子枯木般消瘦,幽暗天光中,像一个脏兮兮的稻草人。

  这样的问话,让顾庆生顿生茫然,不禁想到昨夜与之温存的人,难道,不是马水红,而是站在床前的他的前妻朱定珍?但见朱定珍郁郁寡欢的样子,全无半点昨夜的情态,呆滞的表情似有厌嫌。瞪他一眼,转身出了卧室。

  他身子酸软,大脑一片空白。忽地意识到自己正一丝不挂地躺在床上,不禁羞得要死。赶忙拽过被子,气恼地问:“你几时来的?怎么也不打声招呼?”

  “打什么招呼……我五点就起床,骑车赶过来的。”朱定珍在外面忙碌,声音听上去含混不清。

  他穿戴整齐,从屋里出来。瞥见堂屋一角,置放着一套简易灶具。朱定珍正在案板上切菜。一条没了弹性的紧身裤,裹不紧她的瘦屁股。电饭锅冒着温暾的热气,炒锅里发出油煎的爆响。看她的脚下,一兜青红碧绿的蔬菜,给这不寻常的清晨平添一抹亮色。

  “你常来这儿住吗?”

  他站在她身后,小心翼翼地问。抽着鼻子,嗅到她身上散发出来的一股酸腐味。不禁想到,她小他三岁,如今,也是年逾五旬的人了。

  “房子闲着也是闲着。年前,我租给了石门寨过来的一个生意人。租了半年,那人赔光本钱,欠着房租,我就把他的东西留下来了。你回来,正好应付一阵儿。”

  朱定珍手脚不停,很快弄好饭菜,端到床前的一张矮桌上。顾庆生坐在床沿。连张凳子也没有,或是朱定珍故意要与他划清界限,站在矮桌对面。

  二人埋头吃饭。

  顾庆生仍是不敢轻易开口,却又很想知道她的近况。猜她另嫁他人,或许过得并不如意。得知他归来,这才主动上门,莫非有重修旧好之意?且看朱定珍的脸色,心思很重。喝了半碗稀饭,推了碗筷,呆呆地站在桌旁。

  “有件事,我得让你知道。”她恹恹地说,却又显得迫不及待,“十多年前,你从宁州回来的那一晚,就是你出事的那一晚,咱俩在一起……”

  他愣了一下,不知她想要表达什么。

  “就那一次,我就怀上了。我和马先民的儿子,别人都不晓得怎么回事,其实是你的,不是他的。”

  他皱了皱眉,不经意地笑笑,仍旧不知她想要表达什么。

  “你想赖账吗?”朱定珍瞪眼看他,“儿子是你的,想赖也赖不掉。”

  他喝掉碗里的稀饭,一脸无奈地说道:“什么赖不赖账的,你说这些,究竟什么意思?那个时候,你和马先民不是已经好上了吗?”

  “放屁!”朱定珍骂了一句,“当时,我妈非要我改嫁,逼着我和他见面,我有啥办法。我自己的肚子,自己还不清楚?马先民连手都没碰过我的,只是和你搞了那么一下,个把月后,没来月经,你说孩子能是谁的?”

  他点了支烟,慢吞吞吸起来。想起十几年前,也就是2005年8月的某一天,他从宁城潜回浮山镇,朱定珍当时住在娘家。他托人捎信,要她来老屋与自己相见……那是一个闷热难当的夜晚。他想和她见上最后一面,便开始逃亡。当时,他已规划好路线——往新疆去。往那地广人稀的地方去,从此隐姓埋名,苟且偷生……当时,他并未把自己的境遇和想法告诉她,只是耐心地劝导她,让她别再等他。说完那番话,朱定珍确实说过她妈逼她改嫁的事,并且委屈地哭了起来。他苦涩地笑着,说不出什么。他们是名义上的夫妻,仓皇的交媾,更像诀别前的报偿。当时,他刚从朱定珍身上下来,屋门便被踹开,警察抓嫖一样,将他逮个正着……难道,按照朱定珍的说法,在那样一个动荡、不安的夜晚,他在她的肚子里播下了一颗种子?怎么想,都觉得有点荒唐……他摇头,自嘲地笑着。

  他这一笑,更加刺激了朱定珍,朝矮桌一侧拱拱身子,似要冲过来跟他理论。“实话跟你说,马先民他有病,不能生育。这,你总该相信了吧?”她说着,从一只拎包中翻出一张纸来,擩到他面前,“这是当初医生开具的诊断证明,不到万不得已,我都不敢拿出来。这件事若被外人知道,对马先民没好处,对儿子,更是没有半点好处。”

  他将那张纸捏在手里,端在眼前,仔细看了一眼,神情随之肃然。想起当年,也就是转送十里坪之前,朱定珍去看他。时逢冬日,她穿件鼓囊囊的棉服,根本无法判断她是否怀孕。满脸褐斑,让他心生疑惑,只是没心情过问。当时的场景历历在目,朱定珍欲言又止的样子……难道,她说不出口的,便是已经怀孕的事吗?

  他垂头坐着,语声落寞:“就当有这么回事……那孩子,几岁了?”

  “什么‘就当有这么回事’!你什么意思?我若说半句谎话,出门让车撞死。他真的是你儿子!他、他12岁了……”朱定珍说着,转过桌角,一屁股坐在他身边,放声号哭起来,“快上初中了,你说怎么就得了这种病,急性髓系白血病,造孽呀!医生说,做化疗和骨髓移植,才能保住性命,至少要百十来万。我和马先民掏空家底,在医院坚持了不到半个月,就再也想不出办法了。”

  她哭相丑陋,嗓音嘶哑,却不见一滴眼泪落下。顾庆生去牵她的手,被她甩开,又倾身过来,双臂攀住他的肩膀,埋头在他的肩头哭泣。

  “庆生哦,我快熬不住了,真的熬不住了。你可回来了,你要帮我,救救这孩子。他是你的儿子、你的骨血,你不帮他,天理不容。”

  顾庆生一把将她推开,拔直腰背,凛然问道:“需要我的骨髓吗?”

  朱定珍的哭声止住,眼里闪过一丝欣慰的神色:“骨髓倒在其次,就是缺钱。”

  听了这话,顾庆生的脊骨如被打断,僵坐在那里。

  “你就是他的指望、他的救星……庆生哦,我知道,你一直想让我再为你生个儿子,我可是做到了。虽然写在别人的户口簿上,最终,还不是你顾家的香火!他马先民说起来也真够可怜,给你拉了十多年帮套,还一直蒙在鼓里。他是个好人,他说就是卖房子卖地,实在不行,就去卖肾,也要救儿子。他肯这么做,你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那孩子长得像你,简直一个模子抠出来的。长得和宁宁一个模样……”

  顾庆生扭着身子,为难地说:“我现在,只剩下一条贱命,拿什么来救他?”

  朱定珍霍地起身。

  “只要你肯,就没有做不到的。半个月前,有人找到我,说等你回来,只要你肯配合,去跟他做一件事,儿子治病的钱,就有指望了。”

  朱定珍随即拿来一部手机,说是快递员昨天送过来的。只需开机,耐心等待,那个人,那个类似传说中的神秘人物,便会来找他,并告知他接下来该怎么做。

  “不会让我去做违法的事吧?”顾庆生心有余悸地问,“或是拿我的命去抵押……这倒无所谓了,活成这个屌样,也没什么可在乎的。”

  “应该不会,肯定不会!听那人说话的口气,应该是个正派人。他说普通话,语气很随和。”

  “他认识我吗?”

  “嗯,好像认识。要不,怎么会找到你头上。”

  一直到了晚间,手机也无响动。朱定珍因惦记家里,想先行离去,却期期艾艾地说:“要不,今晚我留下,陪陪你吧。苦了这么多年,也真够可怜的。”

  顾庆生断然拒绝,将她送到门外。看着她远去,心情不禁怅然起来,隔远喊一声:“路上小心!”朱定珍没有回头,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巷口。他回到屋里,歇在床上,将睡未睡之际,那部手机果然响起来。确实是一个舒缓、温和的声音,说一口标准的普通话。

  “您是顾庆生吗?”

  “是……你是哪位?找我,想做什么?”

  “你还记得,1994年8月到9月间,你做过的一件事吗?”

  “我做过什么事?我做过的事多了,又是哪件事?!”

  “你自己的亲身经历,应该不会忘记。哦,你别急,别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你先冷静,好好想一想。”

  “你,到底是谁?!”

  “我是谁,并不重要。看来,你并没把那件事忘掉……这样就好。我的意思是,想让你重走一遍当年的老路,原原本本,把当年发生的事讲出来。你别急,也别紧张,这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不会伤害你。最近,你不是急需一笔钱吗?如果你按照我说的去做,就能得到这笔钱……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你的经历,对我们来说很有价值。说明白点,这也算一种交易——我们花钱,想买你的故事,只要你肯讲出来。”

  “忽悠我这种人,有意思吗?啥好处也捞不到的。”

  对方笑一声:“我不是骗子。让我提示你一下,1994年9月6日,你伤了人,离开浮山镇,从那以后,去过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只要你肯讲出来,我们派人,做个影像记录……长话短说,只要你愿意跟我合作,就会有人去找你,告诉你具体该怎么做。”

  “我……如果……不愿意呢?”

  “哦,我觉得你应该愿意的,这也没什么好拒绝的……难道,你不想救你儿子的命吗?你还想像当年那样,眼睁睁看着你儿子死去吗?另外,你也不想想,如果一件事起了头,能那么简单地结束吗?你不怕警察去找你吗?你很怀念十里坪的生活吗?这不是威胁——如果你肯答应办这件事,这些假设,就不会成立,你还能得到一笔钱。”

  “你、你出多少钱?”

  “钱的问题,你不用担心,足够给你儿子治病了。”

  “……”

  “喂,你说话呀,愿不愿意?”

  “愿……愿不愿意的,我倒无所谓了。我只是想救那个孩子,真的想救他,我必须要救他!只是,你真的没忽悠我?空口无凭,口气又这么大,怎么让人相信?”

  “哦,钱的问题,你真的不必担心。实际上,我们应该立一份合同……顾庆生,如果你答应,不如这样,上路之后,你讲一段,看符不符合我的要求;如果符合,我就往你指定账户上打一笔钱。分步骤,钱一笔一笔打给你,也不会耽误给孩子治病。如果你撒谎,钱一分也得不到。相应地,如果你见不到钱,可以随时结束这件事。”

  3

  浮山镇有老城、新城之分。

  人们对新、旧之城的喜好,难用一个简单的词汇来概括。年份稍早些的时候,人们对新城更为青睐,因为那里有柏油路、新兴商店、电影院,以及各类作坊式工厂。现如今,一种复古潮流的影响下,老城更受追捧。在老城区,除了徽派建筑风格的老房子、石板铺就的街巷、残存的雉堞与城门……更让人津津乐道的,则是同样古老,且一直发挥着作用的排水系统。西里河穿城而过。据说自这座古城诞生之日起(也就是北宋熙宁五年,公元1072年),有记载的洪灾阙如,人们的记忆里,老城在大小水患中一直安然无恙。妙处就在于,西里河的出水口,有一道称为“水窗”的闸门,是整个排水系统中最令人称道的地方——纵使城外江水泛滥,水量挤压下,水窗会自动关闭,抵御洪水的侵袭。到了雨季,城内蛛网般密布的水系也会发挥作用,再大的雨量,都能消化。待到江水回落,城中水源枯竭,还可将水窗打开,起到补充水源、清洁水系的作用。

  如今,东西南北四个方向的城门,唯有东城门保存完好,仍是人们出行时便利的首选。

  顾庆生穿过城门洞。阳光扑面而来,晃花他的眼。由于城门居于高处,同周边地势形成一定落差,每次从门洞里穿过,给他的感觉,就像从一个洞中钻出来,而后坠入另一个洞中。这种感觉,少年时尤甚。他不喜欢任何一种形式的“洞”,更喜欢平阔的场域。他眯眼,回头张望,只见城门的凹陷处,慢慢吐出一个身形。一个身材高大的小伙子,戴一顶白色棒球帽,年纪轻轻,却蓄了络腮胡子;穿一身松松垮垮的运动装,肩上背一只超大的旅行包,胸前挂一部相机,手拿一部手机。边走边回头,来到顾庆生身边,仍在不停地拍照,嘴里发着感慨。

  “真不错!你们浮山镇,网上几乎搜不到,简直就是一个被埋没的宝藏。你们这儿,难道就没一个搞直播的网红吗?做旅游直播,肯定能火。”

  顾庆生显得无所适从。他的生活经验,与对方所讲的完全不搭界。即便他们二人,就接下来要做的事,曾经有过一番深入的交流。

  昨晚,他们住在位于新城的一家旅店里。由于住宿费便宜,这个名叫庄浩的年轻人,自作主张,给二人各开了一个房间。打听到各类小吃便宜得令人咋舌,他便拉着顾去街边买醉。二人边喝边聊。结账时,顾庆生不好意思占外人便宜,想尽地主之谊,却被庄浩拦住。他告诉顾,从现在起,吃喝拉撒一应事宜,都归他管。“咱俩,算是出公差,不超出公司规定的范围内,钱爱怎么花就怎么花,都可充作差旅费报销。你只要做好你的工作,让接下来的拍摄工作顺利进行……”这样一席话,让顾庆生有了一种归属感。回到旅店,他主动找庄浩攀谈,一是动了“想把事情做好”的心思;二是,他想探究一下这个所谓“公司”的底细。

  此处行人寥落。不时有人驻足,不经意间,朝顾庆生看一眼。他怕被人认出来,绕过城墙护栏,凑到庄浩身边。只见庄浩从旅行包里掏出一件黑色器具,抓在手上,几下掰扯,像擒获一只四脚螃蟹。又拿出一个遥控器,拉开支撑架。按了几下按钮,那只螃蟹四脚震颤,竟然原地起飞——原来,是一架用来拍摄的无人机。

  随着无人机的攀升,二人爬上城楼。极目之处,浮山镇古城半隐半现。无人机俯拍到的画面,在手机屏上显现出一种特殊效果,是顾庆生从未见识过的。等拍摄完毕,走下城楼之际,庄浩将他喊住。

  “老顾,咱们是不是应该在这儿拍一段?对,就在这儿拍一段。城墙做背景,画面有一种沧桑感,也能点明你的身份。浮山镇,应该是你故事开始的地方。”

  “我……”顾庆生咕哝一声,心有抵触,“我、我真的做不来呀。”

  “万事开头难,昨晚不是都讲好了吗?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呈现1994年8月到9月间,发生在你身上的那些事。你来讲,我负责拍摄。看过电影、电视剧吧?从现在起,你就是电影里的人物,你是演员,我是导演,演员要听从导演的调度。你要讲清楚,那段时间发生在你身上的事,更要交代事情发生的前因后果……怎么,你别这么紧张。我的意思,是要你讲清楚故事的前因后果,没有别的意思。哦,怎么会,你别一听‘交代’俩字,就条件反射似的想到什么,没人会‘审问’你。我们做的这件事,是跟艺术相关的一件有意义的事。你先放松,然后我们试一下。要多讲讲细节,细节最重要了。来,你就坐这儿,这儿光线不错。OK,就这样……现在,我们开始吧。”

  他背对城墙而坐,身子发抖,脸涨得通红。嘴张了几张,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庄浩走近了他,伸手划定一片区域,又将支撑架上的摄像机拎在手上,准备采用跟拍的方式。

  “老顾,这个范围内,你可坐可站,可以抽烟,随便做点啥都行。只要开口说话,随便说点什么。”

  顾庆生双手杵膝,背部好像箍了一块钢板。出于掩饰,他扭头朝新城方向看一眼,脸上挤出一丝苦笑,即刻僵硬在脸上。说道:“那年,我、我……”喉咙痒得难受,忽然干呕一声。

  庄浩无奈地笑着,将摄像机再次固定在支撑架上。

  “老顾,你有没有什么专长?比如,喜不喜欢唱歌什么的?”

  顾庆生想了想:“专长……专长倒是有,以前,我喜欢说评书。”

  “评书?单田芳那种?太棒了!你就当自己说评书,把我当听众,随便来上一段。”

  顾庆生嘴唇开合,仍旧说不成话。

  “是不是因为我在跟前,你才这么紧张?那我先走开算了。”

  庄浩说完,沿着城墙垛口朝前走去,边走,边用手机四处拍照。

  顾庆生自在了些。固定在支撑架上的“微单摄像机”,像另一个监督他的人,仍令他感到不适。他坐着,点了支烟,探头朝城下张望。一阵疾风,吹乱他泛白的鬓发。看见城门洞处,一条通往新城方向的街衢扑入眼帘。街两旁的房子大多荒废,已被拆迁征用。一棵榕树枝杈横生,巨伞样的树冠,几乎搭在街对面的屋檐上。

  他习惯性地抽着鼻子。一种淡淡的甜腥的气味,一种记忆中的气味,忽地消除了他心内的恐慌。

  (节选)

  责任编辑 张 哲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 作 者 简 介 】

  

  刘荣书,满族,1968年10月生,河北省滦南县人。作品散见于各类文学期刊。著有长篇小说《一夜长于百年》《党小组》《望烽烟》《信使》。中短篇小说集《冰宫殿》《追赶养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文学院签约作家。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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