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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林记(短篇小说)/徐知安

春林记(短篇小说)/徐知安
2024年04月16日 10:01 新浪网 作者 北京文学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 推 荐 】

  新人自白

  或许是同为女性,我想,我向来是对背负命运、逆流而上的女性充满兴趣的。故事里的两位母亲,用超乎常人的韧性,爬山虎般缠绕出一张“抗争”的巨网,盘踞着、吞噬着苦涩的命运。那个时代是只沉默巨兽,将穿苏北而过的江水吞咽得支离破碎。所有人都被浪潮裹挟着往前走,没人逃得掉。“我”的视角下记录的,是孩童眼中的苏北小城,和一群皮影般在人生戏台上唱念做打的渺小人物。

  女人们的灿烂年华合该是明媚的,但在时代巨轮的碾轧下,梅雨的苦热与穷困的辛辣,皆汇聚成五味的嘈杂,轰然出一场错位的笑话,在狭窄缝隙中沸腾着,将她们烹成粥,就这么生熬下去。苏北是一个缩影,它是人类膨胀金钱欲望的同时,对自己道德的背弃与镜像,即使到了今天,依旧荒诞却真实地发生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

  但总有一群人,去抗争、去撞碎、去撕裂既定的现实,用微弱的可能去温暖灰调的人生,给孩童的“我”镀上一层鹅黄色的温暖。在暴雨如注的童年里,母亲与王姨为“我”开出了皎白色的花,只因为她们是母亲。

  《春林记》创作的时候,我最大限度地想将自己抽离开来,却又无法自拔地沉浸其中,用所有的细枝末节去描摹苦难,四面高墙围困囚鸟,它旖旎又残酷,这是童年的具象,是漫长季节里掰着指头煎熬的哭腔。两位母亲,一个自西北而来,一个余生都消弭在苏北,被命运的玩笑折磨得声泪俱下。而春林小巷里的众生相,更是人们讨生活,打牙祭,嚼日子的缩影。

  吴侬软语,评弹细细,纵深到天际的油菜花和芦苇荡,成为我无法割舍、深入骨髓的苏北记忆。它们成为我创作中最浓重的腔调,在我的童年里下了许多年的大雨,如今在笔下,都能淌出条河来。

  我写母亲,写的却不是母亲,她们在成为母亲之前,本质上是她们自己。

  漫长的苦夏终会过去,希望虽渺茫,却也终会熬过梅雨的厚重绵延,扯出条口子,露出点天光来。

  父亲因欠款而外出躲债,母亲到春林巷打工卖服装,“我”就生活在这样的环境中,与面馆老板王姨家结下了深厚的友情。小说展现了女性在落难时的友情与互助,行文有萧红《呼兰河传》之风。

  春林记

  徐知安

  

  父亲因为欠款逃离江北的那一年,我将将七八岁,从临河的自家厂房里搬出来,跟着母亲钻进了没有窗户的储藏室。墙角落里都是幽绿色的苔藓,白日里如果不开灯,跟地窖没什么区别,里头漆黑一片,总感觉从那嘎吱作响的木柜里会钻出什么不好的东西来。

  房东是对中年夫妻,在菜市场卖鸡,每天早出晚归,三轮车的铁笼子里终日传来“咯咯咯”的叫声。浓重的鸡屎味被三伏天烘得像是炸了锅,祸害了邻近好几户人家,连母亲的自行车都未能幸免,几根鸡毛干成一片,黏在车座和车轮上,怎么都抠不掉。

  男人出去躲债,那群债主又怎么肯罢休,受灾的自然是我们娘儿俩。我们像是地窖里的灰毛老鼠,只敢躲在黑暗中,趁着夜深人静的时候探出头来,摸两把米回去过活。天塌了大半,但日子还得过,母亲死死攥住将断未断的麻绳,颤巍巍地替我撑出条喘息的口子。

  太潮湿了,床上的麻将凉席都发了霉,冒着深绿色,一块块密密麻麻地挤着,如同夏日里田间的水稻,一茬连着一茬。

  “你爸赚了钱就回来了,你别瞎想,好好学习知道不?”母亲热得满头大汗,拿着把刷子,躬身跪趴在凉席上,吭哧吭哧地在院子里洗刷着,还不忘回头监督我写作业。我趴在凳子上,手里的铅笔在本子上画出一条竖线,像极了母亲发梢的汗水。

  “会好的,你妈我是谁!别愁眉苦脸的。”她冲着我挥了挥沾着肥皂沫的刷子,笑着蹲在阴凉里,“写完了没,写完了过来帮我刷刷,累死你老娘了,再不刷完,今晚你就没得睡了。”

  家里是不能待人的,无论是潮湿得恨不得拧出水来的被子,电灯产生的电费,还是只要见到门缝有光就来砸门的债主,都让我们惊恐不已。

  为了还债,母亲拼了命,踩着她那从二手市场淘来的蓝色永久牌自行车在夜幕中穿梭来往。但就算生活已经糟糕成门前那摊臭水沟那般,母亲依旧会把自己收拾利落,衣服洗得一尘不染,坦然地骑上她的老“永久”,吱吱呀呀地往前走。

  母亲在商场里替人家卖衣服,店铺不大,拢共几平方米,坐在塑料凳子上盼着来往的客户。这些小店一排排像是狭小的火柴盒拼凑在一起,连人都瞧不清。

  本地人都喊这里是春林巷,算是这座江北小城的市中心。

  这儿的物价很便宜,类似的商户不少,想要把从外头精挑细选的衣服卖个好价钱,母亲就得想法子吸引客人。每晚打烊后,她就坐在塑料凳上,一边拿着发小广告的送的廉价扇子给我扇凉,一边拿着小剪刀,眯着眼睛给那些新衣剪线头。

  这一年,桌上“庆祝跨越新时代”的宣传海报还未褪色。夏日蝉鸣开始聒噪的时候,棚户们就陷入了巨大的难挨的境地。江北的苦夏是灼热且沸腾的,时刻冒着幽蓝色的火星子,将所有人包裹在巨大的铁锅中炖煮,连外头的柏油马路,踩一脚都能留下个印子。

  太热了,汗湿了干,干了湿,最后生生沁在衣服上,留下了发黄的暗渍。

  母亲卖的衣服质量好,款式也亮堂,对待客人更是十足的耐心,因此生意慢慢好了起来,她的工钱也涨了些,披着夜色载我回家的时候,偶尔还会哼歌。

  “妞妞,脚抬起来,小心车轮子卷了去!”

  “好!”我坐在车后座,仰头望着天上的繁星,右手环抱住母亲的腰,靠着她瘦削的脊背。深夜里母亲的短袖被风吹得鼓起来。

  “下坡了,抱紧哦。”热风裹着蝉鸣,呼啦啦从我耳边呼啸而过,空气中都是啤酒烤鸭和炸串的味道,“饿了吧,回去给你做凉拌莴笋!”

  母亲很喜欢张信哲,这是她自少女时代就喜欢的歌手,我也只听过她寥寥几次哼唱过《白月光》,只有这时,她才会露出少女的模样,眉眼里都是欢快。

  她是北方姑娘,辽阔天地里开出来的花,在这片湿润土地上并不适应。江北的方言口音很重,哪怕我长到这个年岁,母亲也做不到完全听懂。父亲这边的亲戚并不接纳母亲,这方水土对母亲向来不友好,自父亲离开后更是愈演愈烈。而我能做的,就是坚定地同仇敌忾,仿佛只有这样,我才能用自己的法子捍卫她的尊严。

  这座江北小城不大也不小,但我们也只来往于春林巷和家两处地方。春林巷不仅仅是一条服饰街,它背靠着市中心的幼儿园,纵深开去,分布着不少餐馆。每每到了午饭时刻,四面八方飘来的香气总能勾走我半个魂儿。母亲的饭都是起早做好带到店里的,一般就炒个蔬菜,垫巴在米饭上了事,但就算是这样,她也能做出极香甜的味道来。

  衣服卖得多的时候,母亲会偷偷给我六块钱,让我去春林街后头去吃面。

  我兴冲冲攥着钱,走几步就数一数,生怕弄丢。母亲应该也是很想去的,毕竟那家的大排面着实很香。

  这条巷子很是繁华,小城的老饕们都知道,无论是陈记的鸭血粉丝汤,还是老张家的雪菜肉丝面,抑或是物美价廉的宣堡小馄饨,都是这酷热时节最好的慰藉。

  其中最出名的就是春林面馆,那牌子更是响当当的。

  与别家不同的是,春林面馆其实是个很小的店面,门头的牌子褪了色,远远望上去总感觉像是“日木面馆”。玻璃门上贴着几张食物图片,门口是个巨大的军绿色棉被做成的门帘,为的是不把空调的凉气漏出去。我用力推开那扇玻璃门,就是那股熟悉的酱香。

  面馆其实不大,加上后厨统共也就几步路,六张桌子拥挤地摆放着,桌上也就一瓶镇江香醋和王姨自家熬制的辣椒,却能与那锅面碰撞出活色生香。

  “来啦,找个位置自己坐,还加份素鸡对不对?”王姨的声音隔着送餐的栏杆远远传来,我忙不迭地点头,将手中的六枚硬币递给她。她笑着收起来,我就找了个离发黄的立式空调最近的位置,踮着脚感受昂贵的凉爽,恨不得打开裤兜,装两股捧回去送给母亲一道凉快下。

  王姨的年纪比母亲大些,因为长期接触锅灶,身材并不纤细。她穿着万年不变的脏兮兮的围裙,热得脸都涨红了,单手叉着腰,用手拿着一米长的红木筷子搅动着锅里的面。沸腾时就舀一瓢凉水浇下去,蒸腾的热气撞在被油沁得发黑的玻璃上,化为一摊雾气。

  厨房不大,几个一人高的大锅里咕噜噜翻滚着酱香味的大排和素鸡,还有熬煮着的鸡汤和雪菜肉丝、榨菜肉丝等浇头,等到水面下锅,酱汁打底,一把绿油油的小青菜,浸润着香油,放上浇头,点缀几根榨菜丝儿,一碗大排面就成了。

  我早早备好碗筷,眼巴巴地望着里头。王姨不让我端碗,将面放在了我的位子上:“你别动,快吃吧,面不够再加!”说完,她顺手扯过一旁挂着的毛巾环着脖子绕了一圈,用力擦了擦脸上的汗,缩在收银台后头的矮凳子上,抱着磨损严重的搪瓷杯,舀了勺面汤吸溜吸溜就开始喝。

  店里的空调是王姨不知转了几手买来的,空调叶片都掉了个七七八八,跟地头间劳作了一辈子的老汉一样,嗬嗬地喘着粗气。浓香滚烫的大排面一下肚,我头发丝里都是汗,拧一把能贴脸上。

  王姨的本名,如今我不大记得了,只知道是江北本地人。她自己一个人撑着店面,做了许多年,慢慢有了些名气,用的食材都是顶好的,也没见怎么涨过价。她很喜欢小孩,总是纵着我们在她的店里蹭凉气儿,店里客人多了的时候,还会给我们买冰棍吃。

  过了饭点,店里没几个人了,扒拉完碗底的最后一根面,我帮着王姨把碗筷放进池子里正准备离开,就见一个晒得快蜕了皮的棕黑色中年男人掀开帘子进了店。他的解放鞋踩在地上嘎吱作响,右脚破了个洞,露出的大拇指也脏兮兮的,啥话都不说,汗水从他的头顶灌下来,脖子下方湿了一大片,活脱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伴着股馊味儿。

  “找到了吗?”王姨猛地站起身。

  “不曾。”

  他摘下草帽,露出张国字脸来,满脸疲惫,走到最靠门的桌子边趴下就开始睡。

  王姨也不赶人,回厨房煮了一大碗面,浇头码得高高的,端到了男人面前,招呼男人吃面。他动作迟缓地爬起来,将碗推给王姨,声音干得像破锣车:“你多吃点,我自个儿煮个青菜面就行。”

  我离开春林面馆的时候,他抱着一海碗的青菜面,闷头倒了些香醋和辣椒,大口往嘴里塞。王姨含着泪,颤抖着从自己碗里把大排夹进了男人碗里。

  屋里只剩空调的呜咽声。

  这一年的梅雨季节尤为漫长,暴雨骤降,像有人端着盆子兜头浇下,整个屋子都无比闷热,如同廉价桑拿间,呼吸都被人捏住了嗓子似的,喘不上气。

  人在逆境中总会想出许多法子来,母亲尤甚。

  储藏室潮湿黑暗,母亲就用铁丝穿着废弃的被单挂在墙壁上,花色清新,权当窗帘。暴雨接着小雨,几乎没有停的时候,久而久之,储藏室的天花板都被泡囊了,青灰色的交界处很快渗透出水,淅淅沥沥的,越来越大,我和母亲便拿着各式盆放在下头接雨水,满屋都是噼里啪啦的声响。

  外头下大雨,里头下小雨,我和母亲蜷缩在床上,头挤在一起仰头寻找“漏网之鱼”,别有意趣。

  

  隔了几天再去春林面馆,熟悉的玻璃门关得死紧,一张白纸贴在上头,写着“有事闭店”的字样,我只好打转。

  母亲给的钱虽不够吃鸭血粉丝汤,但足以去馄饨店买碗小份馄饨。后厨忙活着的夫妻很是和善,老板娘瘦得连围裙都松咧咧的,挂在脖子上直晃荡,手腕上的细银镯子微微泛黑。

  “今儿吃点啥子?”

  “一碗小馄饨,阿姨,能不能分成两份我带走呀?”

  “成!你妈呢,咋不直接过来吃,塑料袋装过去都散掉了。”

  “她忙哎,店里头都是人。”

  “那你路上跑快点儿,泡沫碗柜子那里自个儿拿。”

  角落里,白色的泡沫碗码得整整齐齐,一摸满手的塑料味儿。头顶的风扇慢悠悠地旋转着,细电线上都爬满了密密麻麻的苍蝇,因为房顶很矮,总有那一瞬间觉得这风扇会径直坠落砸下,顺道削掉我的头发。店里人不少,有男人吃舒服了,抬手抹了把额头上的汗,抓起桌上的镇江香醋就往汤里倒。

  “哎哟!你别倒太多嘛!酸不死你。”老板娘拎着俩被热汤快要烫化的塑料袋从后厨走出来,看到男人的动作,心疼得直皱眉头,却也不好多说啥,将塑料袋装好的馄饨递给我:“小心烫啊,那边有榨菜丝儿,要辣椒和醋就自己用塑料袋装。”

  说罢,老板娘走到男人身旁,晃了晃半空的醋瓶子,拎到后厨往里头兑了点凉白开,她男人上前想说些什么,被老板娘一手推开:“包你的馄饨去!”

  “听说了么,那面馆家的找到了?”

  “啥子时候,我咋不晓得?”

  “就昨儿嘛!说是苏州来的消息,有人撞见了,他家面馆子都不开了,买了票就去了。”

  “侬说,能找着么,这都多少年了?”

  “哎哟,算下的话,也得十三年了……”

  我顾不得再听,小馄饨不能久泡,没几步路就变得囊兮兮的,除了那一口指甲缝般的肉,面皮都会化在汤里头。路过春林面馆的时候,玻璃上贴着的纸不知何时被人扯掉了半拉,残破地贴着滚烫的地面,上头还有个黑脚印,在风里发出脆响。

  回到店里,我献宝一样将塑料袋盛着的小馄饨放进泡沫碗里。母亲放下正记账的笔,什么话都没说,塑料勺子捞起那晃荡的已经快散开的、可怜巴巴的几颗馄饨:“今天怎么买了两碗?”

  “阿姨说今天馄饨店打折!可便宜了,我还装了榨菜!”

  母亲笑着拿起桌子上的湿毛巾给我擦汗,什么都没说。

  外头的世界飞速发展着,我和母亲的时光却是根燃烧着的蜡烛,缓慢往下淌。手机买不起,母亲巴掌大的小灵通被磨损得按键都看不清,她舍不得换,就那么糊弄将就用。处处都得用钱,每天晚上回到家,母亲就坐在床边一遍遍按着计算器。

  “能还一分是一分,总有一天会还清的。”

  江北的教育向来严苛,哪怕只是小学,家长们为了给孩子谋求老师更多的关照,也纷纷掏钱掏物,一时竟成了风气。一个学期总要交几次学杂费,有的老师还会定向要求我们购买资料当作业,价格都不便宜,十几张卷子就要三四十,还得统一交给老师来采买。

  掏不出钱,在我看来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我向同学借来资料,去学校门口的打印店,复印下来最多几块钱,我得意地抱着怀里发烫的试卷,凯旋回家。

  久而久之,老师便对我有了意见,那个脸上冒着大痣的中年女人,指着我的鼻子就是一顿臭骂:“别人都买,就你特殊!用不起正版就别做,天天手抄作业才是你本事。”

  那天,当着全班的面,女人拉扯着我的胳膊走到了外头的走廊上,书桌被撞出“哧啦”的声响,浓烈的阳光晒得我生疼,混合着教室里同学们注视的目光,搅得我无比仓皇。

  “你妈手机号多少?给她打电话,让她把之前的费用都补齐!”

  “我妈没有。”我嗫嚅着。

  “什么玩意儿?大声点!”

  “我妈没有!只有小灵通!”我仰头冲叉着腰的女人大喊,心里的委屈到达了巅峰,她明显没想到我会如此,眼角抽搐了两下,将手机递给我:“小灵通又怎么了,因为你我们班学杂费交不齐,侬个教你这么跟我说话的,把你家长找来!”

  拨通时间尤为漫长,不知过了多久,母亲的声音在电话那头温柔响起:“哪位?”

  “妈妈。”我绷不住哽咽,心脏一阵发酸,“老师说,让我补教材费……”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每一秒都是她的为难。

  “多少钱啊?哎呀没事,你跟老师说,明早给她,别哭了啊,好好上课。”

  那天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一脸疲倦地进屋,看到我醒着时笑了笑:“怎么还不睡?”

  那只从地摊淘来的廉价包放在桌子上,她从里头掏出用黑色塑料袋包好的一沓零钱,坐在灯下细细数了好几遍。收拾完一切,她绑好钱,放进我书包的夹层中,借着昏黄的灯光翻开作业开始检查。

  “妈妈,这钱你咋弄来的啊?”

  “你王姨,还有小馄饨家的老板娘借我的,过几天我就还回去,你莫管了,快睡。”

  次日的自行车上,母亲将防晒帽盖在我头上,大得像是个斗笠:“妞妞,咱不偷不抢,不丢人!该掏的钱妈妈掏得起,你好好读书就行,记住了没?”

  “嗯!”防晒衣在日光里翻飞,我的心也腾跃起来,自由快乐地乘风而上,委屈一扫而空。

  然而,这样的平静总是稀罕的。很快,那群人不知从哪儿知道了储藏室的位置,时常上门讨债,其中不乏我们的亲戚。明明是最亲密的血缘,此刻却蔓延成能绞杀树干的藤蔓,将母亲团团困住。

  争执声嘶吼着,从夜深攀爬到了天明,母亲将我推出门,我懂她的意思,便摸着黑上了天台。头顶的瘦月都泛着冷色,并没有凉快多少。晚风都是烘热的,从左边的袖筒撞进来,又闯出去,蛮横得同下面那群人一样。

  “他人呢,死哪儿去了?你不可能不知道!”

  “今天不给个说法,谁都别想好过!”

  “还钱!”

  我躲在天台的墩子后面,向下望去,母亲被众人围在中间拉扯咒骂,她垂着头,眉目间都是疲惫和倦意,双手攥紧了衣兜。邻居终于忍无可忍地打开了门,母亲表情难堪,侧过头自欺欺人地用微弯的脊梁反抗着,她的视线与我撞在一块儿,蓦地偷偷朝我弯了弯眼角。

  她依旧在笑着。

  和日渐下沉的泥潭一样,母亲用尽气力扯着我,挣扎着妄图去够岸边的杂草,泥潭里一切可以支撑我们的,她统统不要命地抓过来,顾不得自己,垫在我身下,试图阻止我下沉,一遍遍告诉我:“会好的,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姑妈单手撑着腰,一如既往穿着她儿子的校服,在地里刨食刨了一辈子的庄稼人,脸上的晒斑又黑又红,她卷起宽松的裤脚,露出穿着黑袜子的解放鞋:“老五家的,我们也不想,可是他卷了钱拍拍屁股就跑了,屎谁擦?我和你姐夫也有俩娃,也得过日子啊!”

  她抬起手背擦拭红着的眼角,我却看到她朝一旁的姑父使了使眼色,夫妻俩唱戏般,从母亲的包里扯出些零钞,嫌弃地撇撇嘴,走之前还不忘从兜里掏出印着超市名字的塑料袋,把桌上母亲为我做好的饭菜打包带走,电饭煲都倒了个空。

  等人全走了,母亲才招呼着我下楼,笑着从公共厨房的柜子里掏出一袋子新鲜蔬菜:“我聪明吧,明儿给你炒新鲜的,电饭煲闷得都黄了!”

  她全然不在意那群人的刁难,冲我晃了晃皱巴巴的塑料袋,昂扬怒放,跟野蔷薇一样,在所有人都加以恶意的岁月里,在我面前她都未曾萎靡过。

  储藏室过于潮湿,自打住进来我就老生病。没过多久,母亲就带着我搬了家,新家是个毛坯房,沿街自建的“筒子楼”里最不起眼的一间。虽然面积小,一天最多能晒几小时太阳,但我们都很喜欢。

  直到放学遇到骑着三轮车回家的王姨,我才知道原来她住在隔壁,连新家都是她推荐母亲租的。

  

  (节选)

  责任编辑 侯 磊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 作 者 简 介 】

  

  徐知安,1997年出生于江苏泰州。央视导演、编剧,担任央视综合频道《典籍里的中国》第二季导演、撰稿;《故事里的中国》第三季戏剧编剧、撰稿;《主持人大赛》《简牍探中华》编剧;体育频道《擎动中国》总撰稿。曾获江苏省作文大赛一等奖,国家“楚才杯”大赛一等奖,新概念作文大赛一等奖。本篇系小说处女作。

  《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4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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