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花》不响,但王家卫是响了的。
虽然改编自金宇澄的同名小说,但电视剧《繁花》无论从镜头到角色,由皮相到骨里,都是纯正的王家卫式影像神话。
神话千千万万,但母体不过一二。
在王家卫的影像陈列馆里,从画面到隐喻,重庆森林和花样年华是逃不过的分析标本。而对于人物来说,《阿飞正传》贯穿了其整个电影系列的全部精华。
第14集和第15集,为全剧高光时刻。分别讲述两段情感纠葛,宝总与汪小姐和前任雪芝之间的分分合合。
贴合剧情与节奏韵律的老歌《偷心》更是借此刷屏网络,配合歌词杀人诛心,令一众纯爱应声跪地。
这两集,放在内地剧中,算是上乘。但过在太显,煽情有余,技法低拙。
倒是12和13集中,王氏美学更显凸出,技法藏而不露,感情暗流涌动。
12集里,宝总与李李,通过商场建立了情场。每每谈事,隐于包房,烫锅吃鱼,欲望由口及胃,从胃入心。
仿佛《花样年华》的重构。
周慕云和苏丽珍各自暗藏心事。多次约会于咖啡馆角落就坐,吃食谈心。点餐是试探,沉默是犹豫,情欲和失落交织。
感情之响看似淹没于突如其来的大雨。雨水给了挽留与停留的借口。
就好像《繁花》里,宝总要走,李李笃定对方会回。
催人来回的雨,一前一后地脚步,影子逐渐叠合,欲望开始迸发。
宝总并非不懂“未雨绸缪”,此刻不过装疯卖傻。走了想回,回了又离,死缠烂打,欲拒还迎。
于是,走一步是欲,停一秒有爱。
最后一幕,是还回了的伞,湿了一地的情。
雨水是情欲,同样也是苦水。
“明眸善睐,其秀在骨”的李李说过,“一个女人,越是笑容满面,欢天喜地,一翻底牌,越是苦,一肚皮苦水。”
13集里,玲子不再对宝总抱有希望。回忆勾人相思,斩断过去方能走向新生。
玲子突然消失,留下空屋于宝总。
宝总回忆,这个房怎么也修不好,每逢大雨便四处滴水。
他像擦拭泪水一般,处理桌上的积水,用盆子接住漏水。
仿佛治疗一个人受伤的心。
这在《重庆森林》里如出一辙。
女友离开,663觉得家里的一切都变得陌生,毛巾总是湿哒哒哭个不停,香皂也思苦消瘦。整个家就是他的心。
阿菲偷心般进入其中,收拾走所有垃圾,翻新一切,留下自己的气息,一改家的阴暗潮湿。毛巾不再哭泣,鱼缸里充满生机。
打扫了屋子,疗愈了情伤。
两人的关系于一栋隐喻内心的屋子紧密相连,谁来了,谁走了,谁离不开了,一目了然。
在王家卫的光影神话里,时间以不同的面貌出现,变幻无常,短暂易逝,以同时发生事件之间奇妙的共鸣,描绘记忆与缅怀生出的渴求欲望。
而角色又总是不停看表和钟,在期限前营营役役,或错失时机或选择错误而柔肠百转。
无论是宝总,周慕云亦或警员663,他们全都没法去承担当下那不能承受之轻,掌握那没法掌握的,却还想留住逝去的美,表白心底的爱语。
就好像《繁花》所写:“感情的事,缘自天时地利,差一分一厘,就是空门。”
每当爱情时刻正要绽放时,厄运的时间就开始滴答作响,拉他回到悲剧的道路之上。
就像和平饭店的电梯指针,上上下下,来来回回。无论指向多高,总会回到起点,周而复始,一场斯磨。
宝总更像《阿飞正传》里的无脚鸟,和三个女人一位前任,开了几场“一分钟”的玩笑。他以为是场爱情游戏,别人却当作一生誓言。最后,以无脚鸟累了消亡了作为结束。
幸好《繁花》不同,女人们给自有了各自的活法,他们逃出了一分钟的时间诅咒,扩展生命的宽度,抵御线性时间的无情流逝。
王家卫没有戈达尔浪漫中的苦涩现实,而更加趋近于特吕佛。他放弃了喜剧和动作片的动力学,转而追求更加液态化的氛围,脆弱的感情在他手里,转化为浮想联翩的浪漫气息。他理直气壮的捕捉强烈亦温柔的爱情感觉,甚至把现实完全抛出于脑后,于是更显得残忍。
毕竟,《繁花》写的也是:“我们不必再联系了,年纪越长,越觉得孤独,是正常的,独立出生,独立去死。
人和人,无法相通,人间的佳恶情态,已经不值一笑,人生是一次荒凉的旅行。”
就像哲学上的“被抛”:人甫出世,便被赶出一个充满爱与关怀的乐园。
繁花终会凋零,王家卫写爱,实则写“爱的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