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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庆善谈大观园的兴衰:是美的毁灭,也是曹雪芹理想的毁灭

张庆善谈大观园的兴衰:是美的毁灭,也是曹雪芹理想的毁灭
2020年10月27日 19:09 新浪网 作者 人民文学出版社

  今天我们在这里谈《红楼梦》,无论是从时间还是从地点来讲,都是令人愉快的。我们原本计划在今年的六月下旬举办这个活动,但“新发地”的突发疫情,使得我们的计划不能进行了。中国人很了不起,也很幸运,在全世界许多地方还在遭受到新冠肺炎病毒的侵袭,不得安宁的时候,我们几乎已经取得了抗疫斗争的伟大胜利,今天我们才得以在这里赏花游园,可以谈谈《红楼梦》了,这个感觉非常好。

  今天讲座的地点不用说了,因为这里是“北京大观园”,在“大观园”里说红楼,没有比在这里更合适了。这座当年为拍摄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而建造的大观园,倾注了许多建筑家、园林专家、清史专家、红学家们的心血。据说当年设计这座大观园的时候,设计家非常重视红学家的意见,非常重视《红楼梦》关于大观园的具体描写,这也是北京大观园建设的一个非常重要的特点,所以说这里是谈《红楼梦》非常合适的地方。

  刚才各位朋友听了李汇群教授讲《红楼梦》的服饰,徐文治先生讲《红楼梦》中的瓶花艺术,都非常精彩,《红楼梦》的服饰之美,瓶花艺术之美,令人赏心悦目。听这样的讲座,他们不仅给我们带来了许多知识,还带来了美的享受。

  现在轮到我来讲《红楼梦》了,我曾问主办的朋友,我讲个什么题目呢?朋友说,讲什么都行。这对我颇为照顾的回答,却让我很为难了。说不尽的《红楼梦》,似乎什么都可以讲,但要认真起来,又一时不知道讲什么好。后来我想到,既然是到大观园来了,就讲一讲与大观园有关的话题吧,因此就确定了我的讲座题目:一个“理想世界”的幻灭——谈谈大观园的兴衰。

  《林潇湘魁夺菊花诗》 戴敦邦先生 绘

  这里说的“理想世界”,当然是指《红楼梦》中的大观园。有人说大观园是贾宝玉和姐姐妹妹们的理想世界,他们如果能在大观园里生活一辈子那有多好?但实际上,在《红楼梦》中,“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虽然在一段时间里给宝玉和姐妹们带来了一些欢乐,但似乎并不长久,也不那么“理想”,在大观园里常常发生一些令人沮丧的事情,有矛盾,有冲突,有风波,总是给生活在这里的宝哥哥林妹妹以及其她的姐姐妹妹们带来困扰。而这个“理想世界”伴随着荣国府的衰落,最后也走向了毁灭,“理想世界”变成了“悲惨世界”。大观园的兴衰正是一个贵族家庭衰落的缩影,这具有很大的象征意义。

  说到大观园,一个不能回避的问题是,人世间有这样一座大观园吗?它在哪里?自《红楼梦》产生以来,大观园在哪里,就引起了人们的关注和兴趣,在南方还是在北方,是南京的随园,还是北京恭王府的萃锦园。一九六二年四月二十九日,上海《文汇报》发表署名吴柳的文章:《京华何处大观园?》。吴柳的文章发表以后,可谓一石掀起万重浪,很快就有了热烈反响。“《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在北京”“大观园找到了”,“京华何处大观园”也几乎成了专用名词,大观园也几乎与北京恭王府划上了等号。

  吴柳是谁?吴柳其实是一个笔名,吴柳是上海《文汇报》驻北京记者站的记者刘群先生。当年支持吴柳文章观点的大有人在,人们更愿意相信,“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真的存在。当然,反对的意见也不少,主要是认为《红楼梦》是小说,是文学作品,大观园是曹雪芹的艺术创作,人世间那能有《红楼梦》中那样的大观园呢?

  不过,也有学者认为曹雪芹笔下的大观园不可能完全是凭空想象、向壁虚造,必然是有一定的生活基础和生活素材,它可能是以一个园林为蓝图,但也可能不一定是一个园林,很可能是既有南方的园林也有北方的园林的影子,既有私家园林也包括北京的皇家园林,再加上曹雪芹天才的艺术虚构,从而造就了大观园。

  在讨论大观园在南还是在北的问题上,似乎都有难以解释的问题。如果说大观园在南京,可《红楼梦》中多次说到金陵老家,第三十三回,宝玉挨打后,贾母就说“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这明明说贾府、荣国府、大观园不是在江南。林黛玉抛父进京都,似乎也不像从扬州到南京,更像是从扬州到北京,这些都加强了大观园在北方的观点。

  87版《红楼梦》剧照

  但要说大观园在北京,也有不好解释的问题,早有人指出,妙玉住的栊翠庵的红梅映雪、林黛玉住的潇湘馆中“风尾森森,龙吟细细”的翠竹,都很像江南景色。《红楼梦》第四十九回写到:“妙玉门前栊翠庵中有十数枝红梅如胭脂一般,映着雪色,分外显得精神。”俞平伯先生就不赞成把恭王府的后花园看作是大观园。他认为大观园的地点问题,有三种因素,一是回忆,二是理想,三是现实。俞老认为在三种成分中,哪一种占优势,很难说。他认为:“依我看来,现实的成分固然有,回忆想象的却亦不少。”他以第四十九回的琉璃世界白雪红梅为例,说十数株的红梅映雪而开,久住北京的恐谁都没有见过这样的境界,就是说北京是不可能有这样的红梅盛开的。所以俞平伯先生的观点是“反正大观园在当时事实上确有过一个影子,我们可以这样说,作者把这一点点的影踪,扩大了多少倍,用笔墨渲染,幻出一个天上人间的蜃楼乐园来。”俞先生的观点很有影响,也很有代表性。这实际上等于说,大观园是文学创作,现实中不可能有这样的大观园。著名红学家宋淇先生也认为大观园“终究是空中楼阁,纸上园林”,是曹雪芹的创作。宋淇先生还说:“曹雪芹在栊翠庵中种了梅花,主要目的是用梅花来衬托妙玉的性格,甚至可以说用梅花来象征妙玉都无不可。至于梅花应在南方或在北方,根本不在他考虑之中。”(《论大观园》)

  在我看来,把《红楼梦》中的大观园移植到《红楼梦》之外,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有谁能再建一座“天上人间诸景备”的大观园呢?因为天底下只有一座真正的大观园,就在《红楼梦》中。清代二知道人在《红楼梦说梦》说:“大观园之结构,即雪芹胸中丘壑也;壮之吞至于胸,老去吐之于笔。”的确,大观园只能存在于“曹雪芹的方寸之间”。

  那为什么多少年来,人们那样地在寻找大观园呢?我想主要是这样的几个原因:一是把《红楼梦》看作是作者曹雪芹的自传了;二是《红楼梦》大观园写得太细太真了;三是人们太喜欢大观园了,大观园中的人物和故事太吸引人了,人们特别需要一睹为快、眼见为实的满足,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有谁不想走进《红楼梦》中的大观园呢?特别是年轻人。

  《红楼梦》中大观园,毫无疑问是曹雪芹伟大的艺术创造,是曹雪芹用文字和智慧建立起来的一座园林。曹雪芹在创造这座园林的时候,心中肯定有多少个园林为他提供创作的素材,但他不可能被哪一个园林所束缚,因为他原本不是为建造一个园林画设计图纸,而是为《红楼梦》中的人物和故事建造一个合适的舞台,因此大观园的设计都是围绕着塑造人物和推动情节服务的,它是专门为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等人物设计的,是《红楼梦》中主要人物的活动舞台,是一个前所未有的艺术环境。

  说大观园是作者曹雪芹专门为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等等人物设计的活动舞台,这自然是不错的。然而,但我们细细地阅读《红楼梦》,深深地琢磨《红楼梦》关于大观园的文字,又觉得曹雪芹设计一个大观园,决不仅仅是为贾宝玉与姐姐妹妹们提供了一个舒适的生活环境,而是有着缜密的艺术构思,蕴藏着深刻的含义。

  我认为曹雪芹描写大观园不仅仅是为了写一个园林,不仅仅为了贾宝玉、林黛玉等人物设计一个活动的舞台,而是有着多重深刻的含义。有什么深刻的含义呢?我以为至少有以下几点:

  (1)大观园是为元春省亲建造的,但《红楼梦》是明写省亲,暗写康熙南巡。如脂批所说,借省亲写南巡,出脱心中的忆昔感今;

  (2)大观园建造的豪华及省亲的奢费过度,既是作者的一把辛酸泪,又深刻地揭示了一个贵族之家衰败的内在原因;

  (3)借元春省亲之名建大观园,为贾宝玉及姐姐妹妹生活在这里找了一个非常合适的理由。否则贾宝玉和姐姐妹妹们怎么能住在那么大、那么豪华、那么漂亮的园子里呢?

  (4)大观园原本是省亲别墅,贾宝玉和姐姐妹妹能住在这里,是元妃的恩赐,是借住。“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大观园是“妃子家”,并不是贾宝玉和姐姐妹妹们真正的“家”;

  (5)虽然一般的男人不能随便走进大观园,但大观园从来也没有脱离外面世界的管束和侵蚀。宝玉和女儿们的欢乐是短暂的,他们自由自在的生活基础是非常脆弱的,大观园不可能成为女儿们的理想国;

  (6)大观园里有一个栊翠庵,住着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作为省亲别墅,自然有其存在的合适理由,但作为一个女儿国,栊翠庵的存在就是别有意蕴,也不吉祥等等。

  87版《红楼梦》剧照

  《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写贾政、贾宝玉等游大观园,给各处景点题匾额对联,有几处描写很值得细细品味琢磨。如:

  说着,大家出来,行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来,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月日的事了。

  贾政为什么“摇头不语”,贾宝玉为什么“心中忽有所动”,这其中确实大有文章。

  贾政的“摇头不语”暂且不说,后面我们会讲到。先说贾宝玉的“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像那里曾见过的一般”,因为这个地方,他在第五回梦游太虚幻境时已经见过了,书中写到贾宝玉随了警幻仙姑“至一所在,有石牌横建,上书‘太虚幻境’四个大字,两边一副对联,乃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贾宝玉的心有所动原因就在这里。问题在于贾宝玉是“梦游太虚幻境”,又是“梦”又是“太虚”,大观园的主要地方竟是隐寓着一种“虚幻”,这是深有寓意的。

  后来元春省亲时来到这里,见石牌上写着“天仙宝境”,忙命换“省亲别墅”四字。为什么元春要换掉“天仙宝境”而改为“省亲别墅”,就是因为这里确实是“省亲别墅”,是为了省亲临时建造的园林,把它说成“蓬莱仙阁”也好,“天仙宝境”也好,作为颂圣,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里毕竟不是皇帝亲自来的地方,而是皇帝的妃子回来省亲临幸的地方,把妃子的省亲别墅说成“蓬莱仙阁”或是“天仙宝境”,都有“过分”的嫌疑,因此不合适。所以贾政当时是“摇头不语”,元春则是赶紧换掉。而作者在这里的描写,更是一种暗示和隐寓,暗示和隐寓什么呢?就是这种奢侈过度的大观园,无论如何富丽堂皇,也不过是“太虚幻境”,是梦幻,是过眼烟云,最终会破灭的。

  我们看《红楼梦》,会发现《红楼梦》的故事实际上是有两条线索在交织地发展,一条是家族的衰落,一条是年轻人的悲剧,这二者并不是截然分开的,而是有机地交织在一起。如果说家族的衰落主要表现在宁荣二府之中的话,那么贾宝玉和女儿们的悲剧则主要发生在大观园中,这座看似宝玉与女儿们的理想世界,也没有摆脱幻灭的悲惨命运。

  说到家族的衰落,《红楼梦》中一开始出现在我们面前的贾府,就已经是处于衰落的趋势,只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已经尽上来了。《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他说:“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来了。这还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谁知这样的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冷子兴在这里说的原因,正是一个贵族家庭衰亡的重要内因,归纳起来,一是经济上坐吃山空;二是子弟一代不如一代,后继无人;当然,除了冷子兴说的这两条原因之外,还有贵族家庭内部的矛盾和贵族家庭教育的失败等等。正是这些原因,导致了贵族家庭的败落。《红楼梦》在这方面的描写,形象而深刻。王熙凤的贪婪狠毒,贾政的迂腐,贾赦的色迷,贾母的安富尊荣、一味享乐等等,这样的贵族家庭还能不败么!对家族的衰败,虽然作者曹雪芹流露出不尽的感伤,但他的如椽之笔,还是无情地写出了这样的贵族家庭、这样的社会,不配有更好的命运。

  我们发现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衰落的原因时,第一条就是经济的入不敷出,而这就与大观园就有着重要的关系,是什么关系,就是因为建大观园,几乎花光了贾府的钱财。

  《红楼梦》第五十三回,写到乌进孝来宁国府缴租,贾珍嫌他缴来的租金太少了,乌进孝说,贾府里有皇妃,那还不是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贾珍嘲笑乌进孝的无知,他说:“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两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

  《红楼梦》第十七——十八回写元妃省亲,当贾府的大小姐元春在轿内看到大观园如此的豪华,也不禁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她对家里人说:“以后不可太奢,此皆过分之极。”连元妃都感到“奢华过费”“过分之极”,可见大观园的奢华确实太过度了,它也给荣国府的败落留下了伏笔。

  87版《红楼梦》剧照

  曹雪芹这样写大观园,写大观园的奢费过度,是有其现实依据的。无论是贾珍的担忧,还是元春的叹息,其实正是作者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泪”,这就是历史上曹雪芹的爷爷曹寅接驾康熙南巡。说大观园,不能不说康熙南巡,因为元春省亲的故事正是从康熙南巡化出来的。

  我们知道曹家真正的辉煌是在曹雪芹的爷爷曹寅时期。曹寅与康熙皇帝的关系非常密切,深得康熙皇帝的信任和赏识。当年康熙六次南巡,曹寅就接驾了四次。《红楼梦》第十六回写道,贾府的大小姐贵妃娘娘元春要回来省亲了,准备修盖省亲别墅,一天贾琏的奶妈赵嬷嬷想给儿子谋点差事,就来走王熙凤的后门,当说到元春要回来省亲这件事情的时候,赵嬷嬷就对贾琏和王熙凤说起“当年太祖皇帝仿舜巡的故事”,其实指的就是康熙南巡。在这里有一条脂批触目惊心:“借省亲事写南巡,出脱心中多少忆昔感今。”赵嬷嬷说得更直截了当:“如今现在江南的甄家,嗳哟哟,好势派!独他家接驾四次,若不是我们亲眼看见,告诉谁谁也不信的。”当年康熙南巡,曹雪芹的爷爷曹寅确实接驾了四次。赵嬷嬷说的江南甄家,指的就是江南曹家。曹寅接驾可谓风光无限,《红楼梦》中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说他们家里接驾元妃省亲是“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这也正是当年曹寅接驾的真实情景。

  但任何事情总是有两面性,好便是了,了便是好,盛筵必散,否极泰来。曹家四次接驾,虽然争得了无限的风光,也埋下了败落的根源。什么根源?就是亏空。当年康熙南巡时,深知地方弊端的康熙皇帝,事先就跟地方打了招呼,说他南巡不花地方政府的钱,一切都由内务府负责。所以他到南京后,不让地方政府安排地方,而是住在江宁织造府。因为在皇帝看来,织造府是内务府驻在江南的办事处,那么住在织造府就如同住在皇帝自己的家里一样。当然皇帝南巡,说是内务府掏钱,实际上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而且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内务府如何能承担的了呢?那钱从哪儿出?很简单,只能是谁接待谁掏腰包。《红楼梦》第十六回赵嬷嬷就说到“圣祖南巡”花钱的事,她说:“只预备接驾一次,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别讲银子成了土泥,凭是世上所有的,没有不是堆山塞海的,‘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当王熙凤问接驾的甄家怎么那么有钱呢?这个赵嬷嬷说了一句很有见解的话,她说:“告诉奶奶一句话,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谁家有那些钱买这个虚热闹去?”这个赵嬷嬷确实有见识,不简单。清人张符骧有《竹枝词》也写到当年康熙南巡扬州的情景:“三汊河干筑帝家,金钱滥用比泥沙。”这和赵嬷嬷所说的情景一模一样。当然,曹家接驾造成的巨额亏空,康熙皇帝是清清楚楚的,他一方面要保护曹家,一方面也为他们担心,多次催促曹寅赶紧堵上窟窿,要曹寅小心。如康熙四十九年八月廿二日,康熙皇帝在李喣奏折上批道:“风闻库帑亏空者甚多,却不知尔等作何法补完?留心,留心,留心,留心,留心!”同年九月二日又在曹寅的奏折上批道:“两淮情弊多端,亏空甚多,必要设法补完,任内无事方好,不可疏忽。千万小心,小心,小心,小心!”老皇帝的关切之情,溢于言表。从中可见,即使在康熙皇帝的保护下,亏空也不是一件小事,但曹寅到死也没有还上欠的钱。

  在康熙皇帝当政的时候,曹家虽有亏空,但有康熙皇帝的保护,可以说平安无事。康熙去世,雍正当皇帝,情况就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雍正一上台,就整顿吏治,铲除贪腐,且手段非常严厉。没有了最高统治者的庇护,曹家的亏空就成了一个随时都要爆发的火点。果然在雍正五年年底,因骚扰驿站等事,引发了雍正的震怒,曹家被抄家,近六十年的江南曹家从此一败涂地。多少年后,敦诚敦敏在与曹雪芹交往时还常常提到“扬州旧梦”与“秦淮风月”,江南曹家的繁华兴盛与衰落,都在曹雪芹的心中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为什么说大观园的描写,是明写元春省亲,暗写曹寅接驾康熙南巡,为什么说写大观园是出脱作者心中的忆昔感今,为什么说这些描写是曹雪芹的一把辛酸泪,为什么说写大观园是揭示一个贵族家庭衰落的内因,就是因为当年曹寅接驾决定了曹家的兴衰命运。可以说曹家兴在曹寅接驾,败也在曹寅接驾。我们了解了曹家的历史,特别是康熙南巡与曹家接驾,我们再看看秦可卿给王熙凤托梦是说的:接驾元妃省亲是“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以及“‘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再看看元春的叹息奢费过度,再看看贾珍说“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的哀叹,再看看有关大观园的描写,你就会有更深切的感受。由此可见,写大观园,写大观园的奢费过度,作者曹雪芹是有着深深的用意的。

  当然,曹雪芹写大观园,也不仅仅是借省亲写南巡,出脱心中的忆昔感今,它确实为贾宝玉与众多女儿的生活搭建了一个典型环境,是为了演绎《红楼梦》的故事,试想,如果没有大观园,哪来那么多感人至深的《红楼梦》的故事,什么黛玉葬花、宝钗扑蝶、晴雯撕扇、湘云醉卧、群芳开夜宴等等,如果没有这些故事,还有《红楼梦》吗?当然,曹雪芹建造大观园,绝不仅仅是为了给一群漂亮的少男少女们造一个漂亮的花园和好玩的地方。那么,曹雪芹建造大观园还有什么深意呢?宋淇说:大观园“是一个把儿女和外面的世界隔绝的一所园子,希望女儿们在里面,过无忧无虑的逍遥日子,以免染上男子的龌龊气味。最好女儿们永远保持她们的青春,不要嫁出去。”的确如此,宝玉和姑娘们刚搬进大观园的时候,他们确实快乐过。

  元春省亲为建造大观园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理由,如果不是为了省亲,荣国府怎么敢建造这么大这么豪华的园子呢,如果不是这样一个大观园,又怎么会有怡红院、潇湘馆、蘅芜苑、秋爽斋、稻香村、紫菱洲……怎能演绎出那么多的精彩的故事呢?所以有脂批说:“大观园原系十二钗栖止之所,然工程浩大,故借元春之名而起,而用元春之命以安诸艳,不见一丝扭捻。”

  说到这里,我们自然就会想到余英时先生那篇有名的文章——《红楼梦的两个世界》。余先生认为:“大观园不在人间,而在天上;不是现实,而是理想。更准确地说,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又说“曹雪芹在《红楼梦》里创造了两个鲜明而对比的世界。这两个世界,我想分别叫它们作‘乌托邦的世界’和‘现实的世界’。这两个世界,落实到《红楼梦》这部书中,便是大观园的世界和大观园以外的世界。”

  在《红楼梦》中,大观园就是太虚幻境吗?大观园和大观园以外是两个世界吗?我的看法:不是。大观园从一开始一直到它的毁灭,它都是那个被作者痛恨的世界的一部分,它从来就没有隔绝与外界的联系。

  首先,大观园原本就不是为贾宝玉和众多女儿们建造的,它原本是为了元妃省亲而建造的“省亲别墅”。元妃省亲以后,“忽想起那大观园中景致,自己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敢使人进去骚扰,岂不寥落。况家中现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无颜。却又想到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只怕他冷清了……须得也命他进园居住方妙。想毕,遂命太监夏守忠到荣国府来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只管在园中居住,不可禁约封锢,命宝玉仍随进去读书。”

  其次,大观园建筑的地方也无法脱离贾府。贾蓉说:“······老爷们已经议定了,从东边一带,借着东府里花园起,转至北边,一共丈量准了,三里半大,可以盖造省亲别院了。”(第十六回)。建造的时候,“先令匠人拆宁府会芳园墙垣楼阁,直接入荣府东大院中。荣府东边所有下人一带群房尽已拆去。当日宁荣二宅虽有一小巷界断不通,然这小巷亦系私地,并非官道,故可以连属。会芳园本是从北拐角墙下引来一股活水,今亦无烦再引。其山石树木虽不敷用,贾赦住的乃是荣府旧园。其中竹树山石以及亭榭栏杆等物,皆可挪就前来。如此两处又甚近,凑来一处,省的许多财力。”(第十六回)我们注意,会芳园的一部分也并入了大观园中。

  会芳园是什么地方?它原本是宁国府的后花园,会芳园中有天香楼(原有“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情节,后曹雪芹遵照畸笏叟的要求改掉了)、有登仙阁(是秦可卿停灵的地方)。会芳园引的活水,也就是大观园中的水。在这样的基础之上建造的大观园,还能说是一个清洁的世界吗?

  建造大观园当然主要是为了贾宝玉和众多女儿们,但它又告诉你这原来是省亲别墅,是为了接驾贵妃省亲。现在贾宝玉和其他姑娘们住在这里,那是恩赐,是借住的性质。更重要的这是告诉你这所园子与皇家的关系,与外面世界的关系,他的本质是什么“妃子家”。

  的确,大观园也曾给贾宝玉和女儿们带来了欢乐。贾宝玉刚住进大观园的时候,也是“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日只和姊妹丫头们一处,或读书、会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乐。”但没多久贾宝玉就静中生烦恼,不自在起来。还是他的小厮茗烟从外面给他找了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等,贾宝玉才高兴起来。

  虽然一般的男人不能随便走进大观园,但大观园从来也没有脱离外面世界的管束。宝玉和女儿们的欢乐是短暂的,他们自由自在的生活基础是非常脆弱的。它不可能成为女儿们的理想国。

  大观园里都发生了那些事情呢:第二十三回有黛玉葬花,宝玉原要把落花撂在水里,林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脏的臭的混倒,仍旧把花遭蹋了。那畸角上我有一个花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拿土埋上,日久不过随土化了,岂不干净。”林黛玉的花冢,是有寓意的,大观园何尝不是女儿们的坟墓。以后,大观园中发生的一系列悲剧,也应验了这个预示。诸如马道婆的魇魔法、尤二姐被骗进大观园后惨被害死,一个傻大姐捡到了一个绣春囊,导致王夫人抄检大观园,赶走了芳官、入画,抓走了司棋,逼死了晴雯,蕊官、藕官、芳官一同决定出家……这都发生在大观园之中。还有第五十五回至六十三回,贾母、王夫人等不在贾府,大观园接二连三出事故。如赵姨娘大闹怡红院、大观园厨房风波等等,无不清楚地表明大观园不是一个清净的女儿世界,不是一个理想国,不是女儿们的乐园。到最后迎春出家、宝钗搬走,更是预示着大观园末日的到来。

  作者从一开始设计大观园,就清醒地知道大观园是不可能成为女儿们的乐园的,所以他无奈、无情地写出了种种矛盾、种种悲剧,写出了大观园的毁灭。

  曹雪芹有本事造一个大观园,但他无法改变三个基本的东西:

  一是大观园与外界即世俗社会的联系,就如同贾宝玉无法剪断与贾府富裕的生活联系一样,大观园也无法离开贾府而存在;

  二是无法改变女孩子们一天一天要长大,女孩子大了要出嫁,要走出大观园;

  三是贾宝玉也要长大。这就是青春的失去,也就是青春的死亡,是美的死亡。

  因此大观园不可改变必然毁灭的命运。

  著名红学家宋淇说:

  “大观园本身代表一种理想,可是这个理想的现实依据是非常脆弱的。同一切理想一样,它早晚有幻灭的一天,不过它幻灭的来临,应该来自它内部发展的规律和逻辑。很多读者对贾家抄家一事发生兴趣,认为这是贾家一败涂地或贾家中落、大观园的悲惨下场的根源。其实,抄家只是一个外来因素,犹如地震、天灾、水灾等一样,带来极大的不幸,虽然令人惋惜,但并不能产生深刻的悲剧感。《红楼梦》的悲剧感,与其说来自抄家,不如说来自大观园理想的幻灭,后者才是基本的,前者只不过是雪上加霜而已。”(宋淇《论大观园》)

  大观园里有个尼姑庵,也实在不吉祥。栊翠庵是否也是女儿们命运归宿的隐寓呢?

  富有同情心的曹雪芹,原本想为贾宝玉和众多女儿建造一个世外桃源——大观园,让他们一起过着无忧无虑的生活。然而,伴随着贵族家庭的衰落,伴随着诸多矛盾的爆发,伴随着大观园以外污浊气息的侵蚀,以及贾宝玉和众多女儿都要长大,都要走出大观园,因此他精心建造的女儿国,也必然走向幻灭。

  鲁迅说:“悲剧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再论雷峰塔的倒掉》)《红楼梦》中,曹雪芹不仅仅写出了一个“理想世界”大观园的衰落、幻灭,更是写出了美的毁灭,是曹雪芹的期待和理想的毁灭。

  今天就讲到这里,谢谢大家!

  张庆善 2020.10.24于北京大观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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