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我们呈现了经典文学的现代意义。计文君老师说:“好的小说具有反传播性,小说的意义生成最终在读者手上完成。”所以第三期,我们请来了作家顾湘为我们带来了3个故事,她去除了自己对故事的诠释,而将文本解释的权利留给每一位读者,让读者完成自己的意义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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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我想就给大家讲故事吧,是我从书里看来的。我先讲一个狗的故事,是我前段时间看的,印象很深,就讲给你们听。那是法国作家埃里克·埃马钮埃尔·施米特的一本短篇小说集《看不见的爱》里面的一个故事,那篇小说就叫《狗》。
《看不见的爱》
著者: [法]埃里克-埃马纽埃尔· 施米特
中信出版集团
有个地方有一位七十几岁的乡村医生,退休了,几十年来他都在那里替人看病,他为人严肃但是受人尊敬,他的工作无可挑剔,但没什么人了解他。别人会告诉你,他有一条狗,养了四十多年了,就一直是同一条狗,一条法国狼狗。当然,你马上会想,一条狼狗的寿命大概是十几年。所以实际上并不是同一条,只是这位乡村医生就一直喜欢这样的狗,当他的狗去世了,他就会去找一条新的,还是法国狼狗,还叫同一个名字。他每天遛狗好几个小时,砍柴、做事、打理花园,狗都在他身边,很多人都看到他们散步。看见他和他现在的那条狗相处的人说,他和那条狗之间是可以交谈的,一种无休止的秘密交谈维系着他们,长时间地在一起度过白天和黑夜,好像永远都不会厌倦跟对方待在一起,而且非常享受在一起的时光。
突然有一天,狗被一辆重型卡车撞死了,而且司机逃了。
五天以后,那位乡村医生自杀了。
所有人都很震惊。第一个反应是:他居然那么爱他的狗。但是再想一想,也不一定,说不定他本来就有什么隐秘的原因想去死,比如得了什么绝症,但是他不能抛下他的狗去死,所以狗死了以后,他终于也可以去死了吧。再说他的前几条狗去世,他怎么没有悲痛到这个地步呢?每次狗死了以后,他都马上又买了条新的呢。有人甚至看不惯他这么迫不及待地买新的狗。这次的这条狗跟之前的狗有什么区别呢?他是特别爱它吗?有人会觉得,爱狗爱到这个程度有点可疑。
我倒是不觉得,因为我也非常非常爱我的猫,我想到它已经十五岁了就会感到心痛。那种感情我是可以理解的,但确实有很多难以解释的地方。
这时候又来了一个人,谁也不认识他是谁,乡村医生的女儿也从来没听说过这个人,但他说他要出钱为医生办葬礼,一场很隆重的葬礼。他说医生是一位不同凡响的人,仁慈、善良、深刻体察人类疾苦,有一颗无边的同情之心。听的人包括医生的女儿都感觉:这是在说医生吗?因为他平时给人的印象是严肃冷峻、很有距离感的。不过很多死者都会得到一些与事实不符的溢美之词,这也挺常见的。
又过了两天,医生自杀前写的信寄来了,寄给故事的讲述者,也算是一个邻居,见过他和狗相处的人,这个人自己也养狗。这封信解开了谜团。
信里面说,那位乡村医生小的时候生活很幸福,直到有一天,有人闯进了他的家,他家里有六个人,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姐姐,还有他。那是1942年。其实他们早就应该意识到危险临近了,但是他们低估了每一次事件的残酷性,总是自我安慰,类似说“不至于更坏了吧”,什么的。但现实就是纳粹上门来抓人了。当时他姐姐把他藏在柜子后面,然后对着窗外大声喊:“快跑!快跑!”就这样,全家人都被抓进了集中营,只剩下他一个人,他姐姐救了他。当时还有一些好心的邻居,帮他东躲西藏,最后他在一个神父的帮助下躲在学校的一间阁楼上,阁楼里还有别的小孩。然而有一天,纳粹直接朝他们的藏身处过来,把门踢开,把人全部带走了。直接过来的意思就是他们也没东翻西找,没一点儿犹豫,就像已经知道他们藏在那里了。
于是他也进了集中营。那时已经是1944年。集中营里就是非常的惨。很多书和电影都向我们讲述过那里是什么样的。他在集中营里也意识到,自己的爸爸妈妈爷爷奶奶和姐姐应该都已经死了。然后他就决定活下去,活下去是一种责任,他的姐姐救了他,他不能让她白救。但是在集中营里,人很难活得像一个人。集中营夺走你的房子、财产、身份,然后是名字、衣服、头发、尊严,然后可能还有意志,人在里面疲惫、痛苦、饥饿、虚弱,很难撑住,可能要为一口面包像动物一样打架,看到有人奄奄一息也没什么感觉,只想从他身上搜出一点食物或是什么有用的东西,这个少年也是,跨过尸体也没什么感觉,变得很麻木。总之那是个泯灭人性的地方。
然后到了1945年。
他们要干的活变少了,就有了一点儿闲工夫。然后有一天,他在那里散散步,看见三个士兵在对一条狗说话,隔着铁丝网围栏,狗在铁丝网外面。他们朝狗扔雪球,它就会去叼,但是每次雪球都被它咬碎了,它就叫一叫,三个德国士兵很开心,狗也挺开心。主人公躲在后面偷看,也被狗的那种无忧无虑、敏捷和执拗吸引,它每叼一个雪球都碎了,它也没放弃,还是开心地去咬雪球。后来那三个士兵被叫走了。狗坐下来,好像有点儿失望。于是主人公就走了过去,其实对一个集中营里的囚犯来说,靠近铁丝网是很危险的事,如果被看守什么的看到,就很可能会倒霉,但他就是走过去了。狗看到他走过去,立刻就开始摇尾巴,很开心的样子。于是主人公也抓起一团雪扔过铁丝网,狗就很兴奋地跳啊、奔跑啊、扑啊,开心坏了,开心得打滚。
这时候主人公哭了,他之前没哭过,哭也哭不出来,这时他终于哭得出来了。这是人的反应,人的情感,之前他已经失去这些了。狗就用狗的那种眼神看着他,又疑虑,又担忧。主人公就朝他笑了笑,然后他们就靠近了,狗高兴地呜呜叫起来,它的嘴和鼻子从铁丝网的网眼里探过来,你能摸到它的湿湿的、温暖的、呼着热气,狗的眼神也是充满了感情。
接着主人公发现这条狗也是骨瘦如柴、皮包骨头,它也缺吃的,但它还花时间玩耍,寻找快乐。然后这个人就开始从自己已经很少很少的食物里省下一点点,给狗吃。虽然这么做又危险,又好像是发疯了,但是他知道他要这么做,他知道狗带给他很大的幸福感。
过了一个礼拜,苏联军队解放了集中营,离开时他去找狗,但没找到,然后在离开的路上,狗来了,他们两个都欣喜若狂,然后他们就一直在一起。回家的路很漫长,还是很苦,但是这个人吃面包的时候,狗饿到了极点,也会在旁边等着,如果换成是集中营里那些人,他们早就扑上来了,但狗带着信任和耐心等着,相信主人公会分给它一块。而主人公呢,他本来是根本不想把面包分给任何人的,因为根本不够吃啊,可是,狗的尊重让他变得善良,他想,在那条狗的目光的注视下,可能自己会找回人性。
然后他终于回到了家乡,慢慢重建生活。那时也有别人觉得,连人都吃不饱,你为什么还要养动物,而且那些人虽然也是正值善良的人,却还是觉得存在一种秩序,就是人优先于狗。但是主人公说他愿意把自己的一半分给狗吃,而且他再也不想听到什么生命之间要分等级的事了。别人也就不再说什么。
等到生活进入正轨,主人公开始想,为什么那天纳粹会知道他们躲在那里,是谁出卖了他们,被神父掩护的十个犹太孩子。他开始去调查。结果调查出来是跟主人公同龄的一个男孩,他就是在学业上嫉妒他,而且从某一天起,他成了一个种族主义者,他对犹太人的那种歧视得到了很多支持,就越来越得意起来。后来他偷偷发现了神父藏匿犹太孩子的事情,然后报告给了当局。这个男孩叫马克西姆。
于是这个故事的主人公就去找马克西姆,当然他的狗就跟着他。然后到了主人公跟马克西姆面对面的时刻,马克西姆一看见主人公就非常惊恐,主人公则怒火中烧,朝他走过去,其实他也不太清楚自己到底想干什么,是不是要揍他一顿,他也没想好,好像就是遵从一种黑暗的欲望走了过去,可能会揍他,说不定会把他杀了,马克西姆拔腿就跑,主人公就去追,结果马克西姆还被绊倒了,他在地上喘着气、冒着汗、狼狈不堪,这时候,那条狗冲了过去,那是一条狼狗,马克西姆吓得叫起来,他肯定想:这下完了,狗扑过去,把爪子搭在他胸口狂吠,然后呢,然后它伸出舌头舔了他一下,接着就围着他开心地转起来,就像是要跟他一起玩了。
主人公当然很不满:什么?它感觉不到我多么恨这个人吗?它不跟我一条心吗?它还对这个人这么友善?怎么回事?
没有,狗不管他的怒火和仇恨,狗想跟马克西姆玩。马克西姆看看狗,又看看主人公。
然后愤怒就离开了主人公的血管,他对马克西姆说:狗是对的。狗认为你是个人。然后他就没有对马克西姆进行什么报复。他觉得狗第二次救了自己,如果不是这条狗,他就会像一个野蛮人那样动手,是这条狗让他没有干出可怕的事。后来他一直跟这条狗生活在一起,也是这条狗让他没有被厌恶、沮丧所毒害,没有陷入抑郁,这条狗是他的救星、他的守护神。
后来就是几条别的狗。直到最后一条。
他大概已经知道那是他最后一条狗了,因为他年纪已经很大了,他觉得他也没时间在它之后再养一条狗了。而且这条狗特别像他的第一条狗,他非常非常爱他。他之前的狗都是寿终正寝的,而这条狗是被一个乱开车的人撞死的,他无法忍受这样的事情。他说,如果他还留在世界上,他恐怕会开始重新憎恨人类,他不想这样,他所有的狗,他的一生,都在教导他不要这样,不要憎恨。于是他自杀了。而那个为他办葬礼的人,就是马克西姆。
我喜欢这个故事,我就给你们讲它,我也不想讲完一个故事以后,再来总结一番,因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感觉和想法,我觉得不需要别人来总结出什么来。
然后我也非常想推荐普里莫·莱维的书,关于集中营的,最推荐的是《被淹没和被拯救的》和《元素周期表》。莱维是化学家,也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囚犯,他写的关于集中营的书不止是描述苦难,他的书冷静、清醒、深沉,没有那种浸湿纸页的情绪,他是一个具有优秀文艺修养的科学家,不光这样,他是一个最最好的那种人,你能看到那种一个人的头脑和心灵发出来的明亮的光,但那不是一个神,就是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很难用别的话来讲这件事。
普里莫·莱维
像那个狗的故事里主人公一家低估了危险一样,莱维在《周期表》的开篇,用惰性气体“氩”做标题,说事情是逐渐发展到那一步的,而人的生活也是连贯的、持续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十分轻盈地拔腿就跑。即使在最糟糕的事发生之前,空气中早已出现腐臭,人们闻到了异味,也很难中断和舍弃既有的生活,也不一定有办法投奔新的。他这样写:“我们也可以抛弃所有的东西,逃到还开放的国家去,但这要很多钱和勇气——而我和家人及朋友们两样都缺乏。况且,从近的看,事情似乎还没那么糟。”无法拔腿就跑的人被卷入灾难的洪流,也仍然处在某种特殊的“日常生活”中(集中营里的人很少自杀,从眼前的生活里跑出去总是需要某些余力的,就连去死也是一样)。在悲剧落幕后,带着记忆的人并不能以哭诉为生:冬天很冷,肉和煤要配给,他们要挤在一堆昏睡的人当中去上班,觉得“没钱真可怜”,试着做做生意,或者去一个公司。
《元素周期表》
著者:[意] 普里莫·莱维
人民文学出版社
在《被淹没和被拯救的》里面,莱维也写到了从集中营里活下来以后的感觉,他说:“在大多数的情况中,解放的时刻既不令人高兴,也不令人轻松。”“当他们感到自己重新变成人,也就是说,重新肩负生活的重任,人们便能感受到悲伤:失去亲人或家人离散的悲伤;身边人们广泛遭受痛苦的悲伤;他们自己耗尽了精力却无药可救的悲伤;在瓦砾堆中,往往是孑然一身,重新面对生活中的种种问题的悲伤。”
“走出黑暗,人们因重新获得已被泯灭的意识而痛苦。”在集中营里的大多数时候,思想和感觉会缩得非常小,只有很短暂的片刻,比如少有的休息的时候,和睡前飞快流逝的一点点时光里,思想会稍微展开一点点,但那些时刻更令他们痛苦,可能比经受眼前的饥饿、疲劳、寒冷和恐惧等等更加痛苦,他说“因为在这些时候,我们有机会衡量环境对我们的侵蚀”。
人是什么,人性是什么,人活着的依凭是什么,我在想,一个人一旦停止了一种思考的自觉,是不是就有离“是个人”越来越远的危险了呢?
这本书我看得有点久了,记得不是很清楚,现在一下子也找不到了,我记得它还说到,集中营里的人不太自杀的,因为自杀是人类的行为,不是牲畜的行为,“自杀是深思熟虑后的行为,是非本能的、非自然的选择。而在集中营里很少有选择的机会:人们就像被奴役的牲畜一样生活,只能任人宰割,但不会杀死自己。”
总之我非常喜欢莱维的书。令人难过的是,莱维后来,在离开集中营很多很多年以后,在生活了很久以后,他也自杀了。
02
然后再说一个别的故事吧。是关于杂草的故事。
先说我自己看到的事吧。我住在乡下,我有一个院子,院子里有两个不算太大也不小的花坛,其实应该叫树坛,因为里面种着三棵很大的广玉兰。在大树底下,就是可以随便长草的土地。然后农民呢其实是不喜欢树的,在他们看来,树要落叶,很烦,有些落叶还会积压在瓦房的屋顶上,比如杉树的叶子,堆积在那里,会变得很重或是潮湿什么的,容易把屋顶弄坏。所以他们也会毫不留情地杀死一棵杉树,把它剥掉一圈树皮,它就死了。不过我现在要说的是一件草的事。
啊另外,有的树,很小的时候,可能你看着跟草没什么区别,就是一棵杂草,但其实它是一棵树,如果你不当心,它就会忽然长成一棵树,把你家的水泥台阶挤裂,把井盖里的钢筋搞弯,它都做得出来。我本来住到乡下来,觉得台阶上有点草没什么,挺好的,但是树让我见识到了它的厉害以后,我就会去拔那些小草一样的“树”了,因为有时候让它长大真的很麻烦。另外我知道它多厉害以后也挺高兴,就是,我会觉得,假使没有人以后,大自然可以很快地把世界夺回去。
言归正传,就是有一天,有一个农民奶奶到我家的院子里来,身为农民,她是见不得杂草的,在她看来我那个树坛里长的东西简直乱七八糟到一个极点,不可饶恕,因为我确实是从来也不管的,因为我觉得它们看上去蛮好的,郁郁葱葱,绿意盎然,欣欣向荣,我还记得它们自然搭配在一起的样子,有一种丰富的美感,其中有一种植物是白英,叶面变黄露出绿色叶脉,结的小果子也会由绿转红,特别好看,还有芦粟和狗尾巴草,都竖在那里,高高低低,在空中随风摇曳,就很像乐谱里的高音和低音,像有音乐一样,还有一些我不认识的灌木,还有一些小花,总之我随便它们长,我觉得很好看。就像园艺书里也有那种追求野趣的草甸一样,而我树坛里那一堆是它们自己长出来的。但是老奶奶觉得不行,你这个地方这么多草简直乱来,会长蚊子,还会有蛇呢,她说。然后她就自己开始动手帮我拔草。我也不好说“不要不要我要那些草”,她会说“要来干嘛,瞎搞”,反正她态度十分坚决,她觉得怎么可能要让那些草留着呢?除非你脑子里长草了。她大概就是这么想我的,我的懒惰让她那样勤劳的农民看不过去。那我也不能看着她替我拔草,自己站在旁边,我只好也帮她一起拔,最后就只留下了少数小灌木。
那后来好一阵子,我看着光秃秃的树坛都感到很惋惜,从阳台望下去,本来是一片绿,现在只有一片土。
然后又过了一段时间,树坛里裸露的地面又被绿色覆盖了,但这次只有一种草,又叫拉拉秧、拉拉藤、五爪龙什么的,就是一种攀援植物,它的茎和叶柄上有很多小的倒刺,徒手拔的话会有点刺手。它把整个树坛都长满了,还漫出来。它们一蓬蓬罩住那几棵小灌木,感觉会把它们弄死。我有时候用火钳把它一圈一圈卷起来扯掉,一扯一大堆,扔在水泥地上让太阳晒死。我看到它们在别的地方,还能爬到夹竹桃和更高的树上,把树全罩起来,树看上去很萎靡的样子。还好广玉兰是非常高大的树,正直端庄,它们爬不上去。
我看到的就是,原来有各式各样的东西,大家相互制约,保持平衡,也许可以说是和谐吧,但是当我用一个强力手段把所有的都清除以后,一种凶狠而棘手的草就得到了机会席卷而来、独霸全局、猖狂昌盛。
在一本叫《杂草的故事》的书里也有一个差不多的故事。一种非常厉害的超级杂草,它可能本来也没有那么厉害,但结果是人类对自然界肆无忌惮地破坏使它们成为了超级杂草。有时候,一种植物成为杂草,继而成为纵横四方的凶猛杂草,是因为人类把其它野生植物全都铲除了,然后就失去了制约和平衡。比如越战的时候,美国向越南喷洒橙剂,那是一种臭名昭著的化学药剂,成分有除草剂、二噁英,等等。美军使用它们是为了让整片森林的树叶都掉光,这样越共的部队就无处藏身,这个行为后来被《日内瓦公约》禁止了,但是这个禁令对于那片森林来说太晚了,四十多年过去了,那片森林还没恢复过来,现在那里只有一种叫丝茅的坚韧的草。本来它是一种普通的森林地表植被,树落叶的时候,它照到阳光,就旺盛地长一小段时间,等树荫又遮住太阳,它就会默默退去。但是用了橙剂以后,丝茅就疯狂地长满了整片林地,烧也烧不光,烧好像还能助长它的长势,人们尝试种柚木、菠萝甚至强大的竹子来遏制它,但也都失败了。于是丝茅被当地人称为“美国杂草”。
《杂草的故事》
著者:[英] 理查德·梅比
译林出版社
我觉得,世界上的草也好,人也好,人的想法也好,本来就是各式各样,不一样是正常无比的,一样才不正常,而企图强行一样,肯定不是一件好事,我是这么觉得的,我觉得那是非常危险的。
03
最后讲一个短短爱情故事好了,可以算是爱情故事吧。因为我在这里讲故事,我就想起了一个关于一个人念书给别人听的故事。现在我们会听有声书,过去我们听电台节目,在电影和小说里,我们看到过去的人,通常是一些贵族,会请人读书给他听,或是一种家庭活动,某个家庭成员在客厅里读书给大家听。这个故事就发生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年代有一点早了,一位富有的寡居的老夫人,请了一位年轻的姑娘每天下午来为她读小说,比如史蒂文森、简·奥斯汀、大仲马,或者柯南道尔,这些人的书。老夫人对姑娘说:你的声音非常好听,会为你带来爱情。有一天,姑娘正在读书的时候,忽然看见老夫人的大椅子后面,影影绰绰地站着一个人影,那是个年轻男人,乡下人的打扮,像马厩或者牲口棚的伙计。他站在那里,两只胳膊肘撑在老夫人的椅子靠背上,像是在认真地听。但那就是个影子,或者更直接地说,那是一个鬼。姑娘看到他,差点惊叫出声。然后那个小伙子马上把食指竖在嘴唇上,让她别叫,好像是说:别说出他的存在,请继续安心读书。于是姑娘就继续往下读,一边读一边看那个年轻的男鬼。夫人看见了就问:怎么啦?她就说:没怎么,我眼睛有点累,放松放松,之类的。当她这么说的时候,男鬼就会向她表示赞赏和感谢,于是她就像平常一样读小说,但她知道她现在是读给两个人听的了。这个男鬼听故事很投入,当他听到关键情节的时候,会露出一种惊恐又单纯的严肃的神情,这是那种完全区分不出什么是真实发生的、什么是臆想出来的情形的人才会有的神情,说明他是一个头脑比较简单的人。
从那以后,几乎每天下午,他都会来一起听读书。别的时刻他没出现过,所以姑娘跟他也没有别的交流机会,也没有机会问:你是谁,你为什么在这里。姑娘有时候猜,他是不是曾经是老夫人的情人。她也有很多次想告诉老夫人,你家里有一个年轻男人的鬼魂,但是每次都想到男鬼让她别说,她就没有说。就这样过去了半生,直到老夫人去世了,而姑娘的音色也没有当初那么甜美了,她的声音并没有给她带来什么爱情,至少是没什么摸得着的爱情,她还是一个人,留在了老夫人留下的房子里。
然后好些天,男鬼也没有出现。这个姑娘,现在已经不再是姑娘了,她成了一位新的夫人,她想,那个男鬼,不知道还在不在,是不是老夫人死了,他就不来了,于是她开始大声读书来想把他招出来。她开始读小说,也读历史和自然科学方面的书,过了段时间,男鬼再次出现了。他还是那样认真地听着新书,但这次不是站在椅子后面了,他就很舒坦地坐在空出来的大椅子里。
新的夫人也渐渐老了,到了有一天,男鬼又没出现,接下来,过了好几天、好几个礼拜,他都没出现。夫人就担心起来。如果他是个人,那么可能会想:他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不测,可是他是个鬼,会怎么样呢?一天一天的,她从担心变成了绝望,她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怎么他忽然就不来了,回想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错事,然后一边又努力地为这个男鬼寻找新的故事,新的内容和话题,继续天天朗读,希望他听到什么感兴趣的内容就再现身。这样过了几个月之后,她在一本她之前为男鬼读过的狄更斯的小说里发现了一页书签,这书签不是她自己放的,那一页上写着这样一句话:“她韶华已逝,皱纹弥漫,不再动听的声音已然不令他愉悦。”
这位夫人感到非常愤慨,她冲着空中喊:“这不公平,你不会变老,你喜欢年轻的样貌和好听的声音,这么多年来是我读书给你听,逗你开心,给你解闷,教你事情,现在我老了,我需要你来给我解闷,你还是要来听我念书,至少每个礼拜来一次。”
据说这个男鬼也不是无情无义之辈,于是直到这位夫人去世,他每周都去听她念书。
这个故事是西班牙小说家哈维尔·马里亚斯的一个短篇小说,名字叫《不再有爱》。我第一次看到它的时候它翻译成《再无更多的爱》。
我讲完啦。希望大家喜欢。
*前往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喜马拉雅主页可收听本期语音回放。
第三期“燃灯嘉宾”
顾湘
顾湘,本科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戏文系, 莫斯科国立大学新闻系硕士,作家、画家。著有随笔集《赵桥村》《好小猫》《东香纪》, 短篇小说集《为不高兴的欢乐》,长篇小说《西天》《安全出口》等。《赵桥村》入选2019年豆瓣年度中国文学(非小说类)。
本期嘉宾主打图书
《赵桥村》
作者: 顾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