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耿凌波
作为陌生人社交的一股新兴力量，Soul在5月上旬递交招股书的动作引发关注。
招股书中，两组数据格外显眼。年度营收从7070.7万元到4.98亿元，中间只用了一年时间，巨大的营收增幅，意味着Soul正在高速增长；而另一边，仅2021年第一季度，Soul就已经亏损了3.825亿元，高企广告费用所导致的巨额亏损，也让Soul陷入花钱买量的质疑。
在风光与困顿背后，Soul本身是一家怎样的公司？活跃着1亿Z世代陌生人的社交平台，又孕育了一个怎样的生态？我们在Soul上“潜伏”多日，刷了十几场群聊直播，采访了多位Souler，希望尽量准确地用文字还原，那个乌托邦或是名利场。
乌托邦
在Soul上，阿莲发现，她找到了一个倾诉自己的角落。在结束了一场关于某个哲学问题的讨论之后，她在Soul瞬间记录下自己的心情：“或许哲学是讲究思辨，但如果交流的双方都固执地抱守自己的无知，那就犹如鸡同鸭讲，浪费时间。”
这是她憋在心里很久的一句话，但在此之前，并没有机会发表出来。作为一个不折不扣的哲学小白，阿莲一方面对所在哲学群内专业的哲学学者十分崇拜，担心自己的一些不成熟的观点会对他人构成冒犯，另一方面，又对群里那种咄咄逼人的交流方式不敢恭维。
“似乎大家只是在一味地表达，而并没有让你听懂的意思。”阿莲还记得有群成员私聊添加了她的微信，一上来就要“论道”，尽管她再三表示，自己只是一个哲学小白，并无心“论道”，但对方依然提出，希望她使用哲学术语交流，并质问道：“小白的界限如何定义？”
这让阿莲感到崩溃。更崩溃的是，成年人的世界中，类似的情况经常发生。微信上有老板、同事、父母、家人、朋友、同学、客户……在他们面前，你需要是给力的员工、孝顺的子女、靠谱的伙伴……每条朋友圈要经历层层审视，但却已经不存在一个角落来安放属于真实的自我的情绪。
接触Soul之后，阿莲似乎找到了一个释放点。“好像一个树洞”，这是很多Soul用户最开始使用这个软件的感受，“这里没有你认识的人，脱离了熟悉的社交环境，仿佛一个新世界”，对于有着阿莲类似困扰的用户来说，这个世界是“安全的”：“可以尽情暴露自己，尽情释放各种情绪……”
更让阿莲感到安慰的是，这个树洞并没有把这些表达和情绪吸收掉——让整个过程沦为一场自怜自艾，而是有很多人透过广场上的推荐看到她的观点，会与她互动。有的人留言安慰，“很多人是为了杠，并不是为了辩”，也有人私信她，“我很赞同你的观点”，阿莲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人。
作为Soul的深度用户，Sean认为这是这个软件最大的价值：“Soul提供了一个通道，让大家有机会能连结在一起。”
玩这个软件的第一天，Sean就结识了一个和他品味相当的朋友，“我们从《去他妈的全世界》聊到英剧、又聊到音乐，互动的场景，也从瞬间的评论区转移到私信，又到见面。”整个过程发生得非常快，直至加了微信，Sean才意识到，原来隔着屏幕与他互动的那个人，是个女孩子。
“那时候的Soul并没有性别区分”，Sean回忆，“这和同样主打陌生人社交的探探、陌陌，甚至是国外的Tinder都有很大不同。”
最直观的一点就是“头像”，Soul上面所有用户使用的头像，都是由官方提供的统一模板，甚至在美术设计上，男生与女生的性别区分，也做得没有很明显。在此基础上，Soul所主打陌生人社交方式为“语音匹配”，这本身就并不鼓励大家，通过“脸”来确认一些东西，“有一种很纯粹的分享属性”。
Sean将其形容为“社区感”。
沸腾的荷尔蒙
对于Sean来说，2017年的夏天是值得怀念的，2017年的Soul也是。此后两年，Soul一直在发生一些微妙的变化。
出现在广场热门推荐中的内容，不再是生动、有温度的个人生活展示，而是由两性关系出发，通过一种偏激的价值观引导讨论。“我应该帮女网友还贷吗？她因为套路贷，负债累累、痛不欲生。我答应帮她还款三十万，但她却要我录视频来保证赠予关系……”
在这条瞬间下面，有2万8000网友点赞，积累了8万5000条评论。类似的内容，在Soul广场上批量生产。“是不是有机器人在刷屏？”面对这种核心表达整齐划一的内容输出，很多新人Souler会和乔乔一样疑惑。
尤其当配图与个人信息反差极大的时候，那些热门内容的真实性更无从考究。阿莲就曾不止一次在自己的瞬间里抱怨，“为什么Soul上总有那么多博士，仿佛全中国的博士都在这里了。”评论区留言一片附和，“不只博士，全国飞行员也在Soul上”。
好学历：国内985毕业、硕博士在读、有留学背景；条件优渥：有房有车、喜欢旅行、出入高档场所；工作体面：老板、空少、博士，这些都是经常能刷上广场热门的人群画像。似乎传统婚恋关系中备受关注的点，正在逐渐浮出水面，被某种力量摆放到更加显眼的位置。
而这一点在增值服务引入之后，尤其突出。2019年，使用Soul币不再免费，60Soul币需要花费人民币12块钱购买，购买数额越大、折扣越大，最高折扣能达到7.4折，需要购买5400Soul币，支付798块钱。在Soul的世界里，Soul币是绝对的硬通货。
用户可以通过Soul币充值，购买小礼物，为自己发布的瞬间增加推荐力，进而有机会让更多Souler发现你。当然，你也可以去主动创造社交机会，比如在灵魂匹配时购买4Soul币/次、10Soul币/次、11Soul币/次……价格不等的匹配卡，分别帮助你去实现异性、同城和近距离的精准匹配。
恋爱铃定位匹配的效率最高，如果你愿意花上60 Soul币购买一张“加速卡”，就能确保在15分钟内，为你完成一次近距离速配。
社交关系建立的通道越来越短，在某种程度上，也加速了这场社交狂欢中荷尔蒙的沸腾。
为了帮助用户展示优势、增加吸引力，Soul改版了原来的头像风格，推出捏脸模式，几十Soul币的支出，就能让你在尽可能美化形象、突出亮点的基础上，传递自己的审美和品味。
当前在Soul上流行着这样一种头像，飞扬、缤纷的中长发，搭配细细长长的眼睛，用贴纸和纹身装饰，颇有QQ时代杀马特的古早味道，点进Soul群聊，大部分肯花钱刷礼物，或者是收到了很多礼物赠予的Souler，都在使用这样一个美学风格的头像，似乎是某种身份的象征。
当然这些也不总是管用，尤其当你想要吸引的对象是人气火爆的SSR（通过产出优质内容，彰显高生活品质的Souler），和他们对话，直接点击聊天框会弹出“对方人气太火爆”的提示，这时候Soul就会“贴心”提醒你，和可以通过送礼物，引起对方的注意。
吸引关注可以靠礼物，加强联系也可以送礼物。但如果社交需求依然不能得到满足，还有更加直接的方式。
充值Soul币购买飞行权益包，开通VIP，不仅能对指定Souler设置“特别关心”，实现以最高2.5倍的速度极速点亮Soulmate（一种反映交往程度的进度条），还能查看“谁看过我”或者“我看过谁”。
在Soul上，中国人隐秘又微妙的社交状态，是商业化开发的富矿，越来越多增进社交关系的机会，正在被当作商品售卖。
Soul：逐渐“陌陌化”？
在Soul广场上，还有一种瞬间能够经常登上热门，那便是“网恋奔现”和“网恋领证”的瞬间，这当中所流露的信息，会让人对“网恋”这件事本身，充满美好的向往。但残酷的是，更多真实的故事都是在诉说一件事：网络上的亲密关系非常脆弱。
大多数人都是糊里糊涂地开始，糊里糊涂地结束。
飞鱼和上一个暧昧对象在Soul上相识，两个人很聊得来，渐渐互生好感，但对于这种变化，他们没有欣喜，反而感到警惕的，飞鱼称其，“关系不单纯了，她也这么觉得”。在这样一个共识的基础上，两个人几乎同时后退了一步，彼此拉黑了联系方式，甚至注销了账号。
“为什么都没有试试？”面对提问，飞鱼有些感伤，“动了真感情会失控，而我没有那个勇气了。”我继续追问，“结果重要吗？”飞鱼几乎脱口而出，“当然重要。”我想知道他对网恋的态度：“在网上处CP和线下谈恋爱，有什么区别吗？”
聊天室里面热闹了起来，每个在麦上的Souler都着急反驳，“一个是假，一个是真”“一个是嘴上说说，一个是现实里要去做”……
他们中大多数人，都和飞鱼一样，本身渴望现实中的亲密关系，但又害怕真的去面对这背后的某种不确定性，于是躲进了网络中的虚拟空间，飞鱼告诉我，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群聊里挂着，“睡觉也挂着睡、看电视也挂着看……”
目的就是为了，“听听别人的声音……”
现实中对“亲密关系”的渴望没有得到满足，于是在网络上，通过消费一段段更加脆弱的“亲密关系”，来寻求安慰，但却并不承认自己在这段关系中的付出，这种自我否定也加剧了他们在现实中建立亲密关系的欲望，如此形成一个闭环。
久而久之，“游戏人生”的态度成了很多Souler隔绝伤害的盾牌，伤害和真诚一起被挡在门外，会不会某一天，在Soul上只剩下欲望。
越来越多女性用户反映，Soul的使用感在下降。“有效的交流越来越少，情况非常糟，尤其每天晚上11点之后匹配到的语音电话，大多一开腔，就又很明显的聊骚动机，多的时候，甚至一晚上要举报5-6次。”对于一款陌生人社交软件来说，这或许会是一个危险信号。
毕竟女性用户作为这类平台的关键筹码，早就已经是行业共识，一旦女性用户流失，将直接影响平台活跃度。在这方面，陌陌作为行业老大哥，有过前车之鉴。2018年第一季度，陌陌女性用户仅剩20%，许多核心高层套现离场，一度让陌陌陷入困局。
况且，Soul上男女用户比例的情况，或许本身就并不乐观。
作为互联网分析师，罗斌对Soul一直很感兴趣，根据他的观察，Soul上男女用户每天的语音匹配次数是不一样的，“一个新的女性用户，可以一开始注册就能拿到10-15次的语音匹配机会，而在男性用户群中，这个数字只有3-5次。”
这就意味着，一个女性用户大概可以覆盖掉三个男性用户的语音匹配需求。Sean在Soul上已经注册了1000多天，现在每天的语音匹配机会，已经增长到10次，但使用感受并没有好很多，“匹配次数根本用不完，每天真正接通的电话，也就在3-4个。”
这当中或许有一部分个人原因，Sean在Soul上出没的时间段，大多在午夜1-2点，但实际上，Soul星球显示的午夜时间在线人数，并不比白天少。但他大多数时候，还是花费了很长时间匹配，但最后以匹配不到人收尾。
这种情况并不少见，阿莲在soul上语音匹配，接通之后，经常会碰到男生略带惊喜：“没想到真的能匹配到人！”
在Soul上赚钱的年轻人
Soul上的礼物，本身并不能提现。
礼物赠送，更像是一种表达诚意的方式。作为Soul群聊唯一一个金牌群主，长腿大伯也认为，这种相对简单的赠送关系，对Soul社区氛围的保持，有一定的积极作用。但Soul并没有把变现的渠道完全封死，礼物虽然不能提现，但却可以转送。
这就为礼物的流通，提供了一个出口。
无论是广场上、群聊中，还是导流至微信的微信群中，都能刷到有人转手礼物的信息，可见依然有年轻人，能够利用Soul上的亲密关系变现。只不过，通过这种方式转手礼物，需要折扣打得很低才行，通常要价150元一个的头像框，真正通过奖池抽取，大概要投入200元甚至更多。
这些都还是行情好的时候，更普遍的情况是，几千块钱抽到的头像框，几百块钱转出。“倒卖礼物赚不到多少钱”，长腿大伯告诉我们，这种变现的方式，或许对于一些本身收到的礼物就比较少的Souler来说，不失为一种方法，但是如果是手里积攒太多礼物的热门群主，这种方式则有很大问题。
要知道，礼物转手起来并不容易，没有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回收渠道的话，整个转手的周期将会很长，更重要的是，礼物本身有时效性限制，一个礼物有效时间最长15天，礼物本身的价值是随着有效期的缩短而逐渐递减的。
因此，会存在很多礼物来不及兑换就过期的情况，这让很多群聊群主非常受挫。“每天要在群聊房里主持十三、十四个小时，通常下午三四点开始，凌晨三四点结束”，因为勤奋，长腿大伯每天都能收到不少礼物，但也相当苦恼，“感觉自己好像是被Soul白嫖的劳动力。”
他直播主播出身，能够在短时间内做到全Soul唯一一个金牌群主，不仅说明已经具备了一定能力，也具备了和平台对话的资格。因此，现在这道选择题，已经不仅仅是群主能否在平台有一席之地的问题，而是Soul自己培养起来的人，要不要留住他们的问题。
长腿大伯告诉我们，“身边确实已经有很多优质群主流失到其他平台，也带走了很多刷客”。
在Soul上，“赚钱”两个字通常被包装得非常隐秘。礼物本身虽然不能直接提现，但也并不是全无用途。在Soul群聊中，任何赠送礼物的行为，无论你是要送给自己，还是送给他人，都可以加速群的活跃度，最终都会转化成“灵魂力”落在群主的头上。
而群主在Soul群聊的活跃度排名，对于吸引流量，又是一个很重要的手段。通常真正能够落到群主口袋里的收入，大多是在这个环节发生。
另一位常年挂在群聊排行榜上的群主“公子”进行了揭秘：“Soul群聊中，有一种‘心动速配房’的分类，这类房间中，一般会设置SVIP和VIP两种‘老板位’，上位的老板，可以拥有时长为1时的极致体验，什么要求都可以提，上麦无限次机会，由群主或主持帮忙匹配符合其要求的男/女伴。”
其中SVIP位置200元/人，VIP位置125元/人，按照长腿大伯的说法，只是通过卖“老板位”，一个群主一天就可以赚2000-5000不等。
这还不是最景气的时候。长腿大伯在采访中提到，在群聊排行榜还没有推出的时候，流量由系统进行统一分配，很多速配群都能赚到钱。但如今，排行榜的出现，让流量的流向成了肉眼可见，群聊的发展也变得越来越两极化，灵魂力高的群主建起来的群火爆异常，灵魂力低的群主则无人问津。
因为单个Soul群聊的人数限制，最高的天花板只有100人，因此很多热门群聊，一晚上要“拉闸”几次，才能保持群聊一直有消费力强的新老板，源源不断地涌入。在长腿大伯的瞬间里，有一个小视频记录了他群聊爆满的情况，从建立到100人封顶，整个过程甚至只用了几秒钟。
Soul最极致的玩法，是群聊中的“拍拍模式”，将Souler的某项技能作为“拍品”，在老板们争相竞拍的过程中，加速礼物的流动。
我们围观了一场竞拍，被抱上“待拍位”的小姐姐上来先做了一段自我介绍，随后表示，自己可以用甜美的声线，陪老板聊聊天。台下三位竞价者相互比拼着刷礼物，群主作为竞拍主持人不时制造紧张气氛，台下参与者沉浸在刷屏的参与感中，最终一位送出了价值30000多Soul币的老板夺标。
老板、主持、围观群众，大家乐此不疲，小姐姐似乎也享受这种被追逐的乐趣，在这个隐秘空间里，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