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远比流淌的蜂蜜还要甜美，从男子的胸中奔涌而出”，在《荷马史诗·伊利亚特》中，阿喀琉斯曾这样对复仇进行描述。
复仇是人类普遍具有的一种情结。在众多电影和文学作品中也有大量复仇的故事，比如在《杀死比尔》、《基督山伯爵》、《不可饶恕》、《被解救的姜戈》等作品中，当主角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最终挥出“复仇之剑”时，观众身体里的荷尔蒙也随之迸发，为主角的成功复仇而欢欣鼓舞。
为什么古往今来的人类普遍对复仇情有独钟？
认知科学哲学家徐英瑾教授在解读史蒂芬·平克所著的《人性中的善良天使》时指出，复仇有其生物学的根基！
一言以蔽之，为了保障人类彼此间的合作，人类进化出了复仇情结，这也是为什么复仇会让人觉得“远比流淌的蜂蜜还要甜美”的原因。
01
人类面临的困境：囚徒困境
为了讲清楚这个话题，我们先要讨论这么一个概念——囚徒困境。
经济学讨论囚徒困境的原始版本，也就是说有两个犯人他们都是同案犯，然后都被警察抓住了，但是这两个犯人是在两个不同的房间被审的，然后警察就说了要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现在的一个问题是，两个犯人心里都在自己在算盘了，我到底是按照事先和我兄弟的约定建立攻守同盟？还是先把兄弟给咬出来？
实际上，如果按照事先的攻守同盟，大家把有些秘密就守着不说，有可能警察恐怕就找不到破案的关键点了，那么很有可能这个案子的某一些方面的真相就不会被大白于众，这样两个人都可能会轻判。
但是警察的另外一句话恐怕对两个人的心理状态都能产生影响，说你只要率先把你旁边那个人出卖了，那么很有可能你就会得到一个很轻的惩罚，甚至可以被免于起诉。
那么听到这话以后，大家都会倾向于背叛。但这里的一个问题是，如果这两个人都倾向于背叛自己的同案犯的话，那么由此导致的结果倒反而是或许是对他们不利的。
囚徒困境在战争的博弈中也是经常发生的。
在战争博弈中，我们最先想到的就是A和B两个国家签订了一个非常脆弱的停火协定，那么签完停火协定以后，你想想看最好的维持和平的方法，大家就是认认真真地维持和平协定那不就结了吗？
但是其中的任何一方都会想：如果我维持和平协定，而对方没有维持和平协定突袭我，那我不就亏了吗？与其这样，我还不如先下手为强！
如果对方也这么想，双方的和平就很难保证。
02
如何跳脱囚徒困境
这个故事与复仇有什么关系？我来和大家掰扯掰扯。
大家想想看，虽然囚徒困境在我们的社会中似乎是存在的，但是你也不得不承认，有很多人他都跳出了所谓的囚徒困境。
A国和B国之间的和平协定被违背的情况虽然在历史上是经常出现的，但是A国和B国之间维持和平协定，彼此恪守基本的战争道德，这种情况恐怕也是更为多见。
比如在冷战时期，美国和苏联之间虽然发生过很多代理人战争，但是在大的方向上来看，美国和苏联之间还是讲道义的，一些大的契约基本上还是遵守的。
这就至少说明了，我们人类有相当大的概率是会从囚徒困境里面跳出来的。这就冒出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我们凭什么能够跳出囚徒困境呢？
一种很简单的解释就是咱们人都很理性，我们都可以通过囚徒困境的推理知道合作最有利，而不合作有可能大家都得倒霉，由此我们通过反复地计算以后就得出了这个结论了。
这固然能够说明一些情况，比如说在讲核武器所达成的平衡的势力里面，我相信美苏两国领导人都在推算核战争爆发以后的情况，肯定是大家一起完蛋。与其如此，那还不如就和平了。这可能就是理性计算促进和平的一个很好的案例。
但是我们也观察到，在日常生活中，我们好像对于维护契约有一种本能性的反应。
举个例子，就拿排队来说，一个受过良好社会风俗所影响的人看到另外有一个人插队，你就会说了：你怎么能够插队？这时候你会感到一种愤怒感，竟然还有人插队！21世纪了，竟然还有人插队！这么不讲道理！
请注意，你在这里是经过了一番和囚徒困境相关的理性计算以后才得出插队是不好的吗？比如你是这样想的：
如果你也插队，我也插队，然后算来算去整个社会秩序会更乱，所以任何一个人先插队，所以我先要阻止你，这样也会保护我的利益……
大家想想看，你是否经历过了这样一个心理过程？恐怕很多人会得出一个否定的答案，他们会觉得我出来维护社会秩序就是当下的一股热血，我就觉得你不对，我要出来维护社会秩序，仅此而已。
好，这就冒出了一个非常有趣的问题了：我们怎么能够说明我们得以跳出囚徒困境的这些心理机制的产生原因？答案可能是来于进化论的解释。
03
“复仇基因”的适应性
关于进化论的解释，有硬币的两个方面都需要让大家注意到。
硬币的一个方面是，正如美国哲学家丹尼尔·丹尼特所指出的，进化的法则是吞噬宇宙一切角落的超级强酸。这句话什么意思？也就是说，进化论是一种算法上的设计，这种算法上的设计是适用于进化历史的各个角落的。因此在进化论中怎样的决策能够使得你产生更多的后裔，这一点是可以通过计算机的方式予以理论模拟的。这是故事的一个方面。
进化的另外一个方面是，执行这个计算的不是我们自己，而是进化的进程本身。比如你自己在产生这么一种欲望和想法的时候，虽然这种欲望和想法的涌现本身是服从于某些终极的进化算法的，而你本身却没有办法内省到这种算法的存在。
所以，这硬币的一面也就是进化的算法中心主义，而硬币的另一面则是这些算法未必能够被我们这些生物学个体所主观的意识到。
讲清楚这两面以后，我们就可以来讲一讲进化、复仇与囚徒困境之间的关系了。首先囚徒困境对于进化来说不是什么好事，为什么？
你想想看两个动物，两只狮子或者两只猴子什么的，他们彼此之间一天到晚就是不协作，一天到晚勾心斗角，这样勾心斗角会把整个物种的种群的规模越弄越小，因此必须要互相帮助。
那么怎么互相的帮助？我们都知道每一个猴子的个体或者每一个狮子的个体，它都有自己的差异性，有些动物个体就倾向于合作。但是通过一次一次的合作和博弈之间的来回循环以后，大自然就可以通过自然选择使得那些更倾向于合作的个体产生更多的后代，这样就在生物学的意义上使得合作的基因得以被保护下来。
当然了，即使合作的基因被保护下来，也保不齐有很多破坏社会规矩的生物个体也能生存下来，所以就要产生一种对于这样的一些个体的防御机制，这样一个防御机制就是体现为复仇。
复仇针对的对象是什么？有些生物学个体或者有些个人不按规矩玩，而这些家伙十有八九会把我们大家都拉入囚徒困境，因此让我们大家都倒霉。所以对这些个体，我们就要做到我们成语中所说的四个字了：嫉恶如仇。
要做到嫉恶如仇，怎么办？就得报复。
04
复仇并非是无节制的
和复仇有关的生物学的机制是比较容易了解清楚的。通过大脑的扫描，我们就会发现你如果一个人愤怒了，那么他的脑岛这个区域就会产生比较复杂的生物学的放电现象。
但是，正如我刚才所指出的，报复以及由此所产生的强烈的攻击性情绪，并不是无缘无故的产生的，它本身也是对于破坏规则的行为的一种反应，所以在报复之前，另外的一种情绪就要在前面打底了——一种合作性的情绪，就是相信你和我一样都是绅士淑女，咱们都愿意过那种岁月静好的日子，所以我签的协定，无论是甲方、乙方都可以按照这协定的要求去做，这时候你就会觉得对方和你应该是一类人。
那么在什么时候我们会觉得心里很愤怒——我以为你是个绅士淑女，没想到你可是个大骗子！这墨迹未干，就马上推翻你前面的协定……这时候我就觉得我在你前面对你的信任全部都白费了，这时候就会怒火中烧。如果怒火中烧的话，由此就产生了一种报复心了。
请注意，复仇心理本身要落实为一种报复的行动，它只是影响一些更重要的行动的心理润滑剂。那么这个行动叫什么？它的英文叫tit for tat，也就是中文所说的“一报还一报”。
讲到一报还一报，很多人就会觉得这好像不太好吧，一还一报岂不是会让这个世界变得非常的混乱吗？充满各种各样的暴力吗？
实际上一报还一报的确是使得我们能够系统地逃出囚徒困境的重要方法，因为如果那些使得我们陷入囚徒困境的规则破坏者本身没办法得到报复的话，那么这种破坏规则的行为就会得到扩散，而使得这种像瘟疫一样正在扩散的负面行为得到阻止的最好手段，就是对这样的行为实施者进行有效的精神和物理的震慑，把它给吓住。为了能够吓住，就得显示力量、显示肌肉，这就叫报复。
当然了，报复应该说还是要有一个限度的问题的。
比如我们都知道在汉代的时候，儒家的经学（研究经典的学问）其中有一条就是允许“大复仇”，“大复仇”是《春秋公羊传》的一个组成部分。类似于如果我的爷爷被张家的人害死了，但是张家的人一直没有得到什么很好的处理，我就可以到张家去捅人家一刀什么的。如果出了这种事情，儒家认为罪行可以宽免，或者至少可以减刑很多年。
但是在某些情况下，这种报复如果升级到无法容忍的地步，也会遭到社会的反弹。
比如曹操他爹叫曹嵩，因为被陶谦手下的部将所杀害，所以曹操去找陶谦去讨说法，结果说法没讨着，就胡乱去屠杀徐州彭城一带的百姓。按照《资治通鉴》的讲法，估计杀了二十几万人，这就遭到了天下人一致的谴责了。这个报复首先规模扩大，第二，你报复的人和害你爹的人有啥关系？
所以在平克所提出的阻止社会秩序崩坏的情绪套餐里面，最后还有一个情绪叫宽恕。报复是可以有的，但是得宽恕，也就是说你不能够没完没了，不能没有界限，而且当规则破坏者如果流露出了悔改的念头，就得给人家一个机会，大家还要把日子给往下过。
05
司法与复仇情结
讲到这里，平克特别提到了公正的司法系统是如何能够很好地调节个体之间的复仇行为的强度的。正如我们刚才的例子所看到的，汉末的时候天下是诸侯并起，没有一个真正的权威，所以曹操这样做，实际上当时也没人能制止得了，谁叫他手里有兵的对不对？
按照平克的想法，如果当时天下太平，向曹操这种人根本就没那么多军队，你这样胡搞，国家的司法机关早把你给抓起来收监了。
那么国家的司法系统要做的事情是什么？
它在判案子的时候，对于被害人的补偿以及对于加害者的量刑，要让人觉得是非常合理的。如果司法部门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明明是有些人他犯了很严重的罪，却给予它一个非常轻的惩罚，这样就会引发非常强烈的社会心理反弹。
这道理很简单，因为人都是有复仇心的，我已经说过了复仇心从哪里来？从进化的角度来，是我们的生物学机制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司法系统替我们把坏人给惩处了，而且惩处的力度我们认为是差不多的，那么我们老百姓就会觉得没有必要再恨那些人了，这时候我们的宽恕心就会涌现出来，这样天下也就能够大治了。
但是如果司法系统没有干他自己该干的活，比如某某人杀人了，然后就判他五年。这小子在监狱里面表现还挺好，三年就放出来了。但他杀的人恐怕也不是什么失手杀的人，很多人认为是故意杀人，这样一来就会鼓励民间复仇。
但是正如我们在曹操的例子里面所看到的，民间复仇有时候在尺度上是有问题的，然后杀来杀去，这岂不就天下大乱了吗？
这就是平克的观点，司法公正很重要。
当然，现在的民间寻仇越来越少了，也就说明现代的司法制度比较好地满足了人们寻求人与人之间的合作、惩罚规则破坏者的情结，可以说司法制度是对远古以来就有的复仇情结的一种现代解决方案。
徐英瑾老师这一讲的主题复仇，隶属于《人性中的善良天使》精读班中介绍人性中固有的五种“邪恶力量”的内容模块。
除了复仇这种“邪恶力量”，在精读班中徐老师还分析了捕食性暴力、支配欲、施虐情结以及意识形态等等要素。想要了解更多内容，欢迎报名徐英瑾·《人性中的善良天使》精读班。
精读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