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文杰 | 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花之静美|白文杰|子女|工分

　　作者 |白文杰

　　2020.9.23日下午2点一刻，老家的长兄打来电话，“兄弟，三妈已经没了……”，听之惊雷乍起。我略作毫无头绪的发问安抚，彼此还不愿接受三妈患心肌梗塞在县医院抢救无效，她的生命定格在中午时分，不愿提及“死”字的无助，更多的是让兄长专注开车，把三妈赶快送回到她生前那个穷圪崂，让她叶落归根。

　　出于怜悯，让最后温存一下那孔陪她穷尽一生的窑洞，接接地气，嗅嗅院落里不离不弃的咪咪嘶叫的猫猫，摇尾甩巴的狗狗，点头晃脑的花花草草的气息。那挺着的大肚子，娇嗔半躺在院中的大南瓜，挂满枝头还轻佻十足的红枣，春心萌动、冠红耳赤的下蛋母鸡，她再也无心留恋，也懒得睁开那双得过白内障的三角眼，更何况她已是四世同堂的老寿星了。她这回累倒了，真的认怂了，历经两朝，从没被生活的拮据、养儿育孙的不易打垮，却被突发的心肌梗塞送上了不归路。唯一想启齿的是想喊叫那句“利子，把你××子家那个大大”，因为还是放心不下那个未成家的大龄兄弟，亦或是还想告知娘家给的几块白洋在哪里，还剩一块给她留做口含钱，还是哪个米面瓮里有少得可怜的毛毛钱没有来及交代。

　　生如夏花之绚烂。三妈，生于1932年，享年90岁，娘家是王家墩王家坬人。家境贫寒，兄妹甚多。人穷不做，或许这方面的原因，三妈一生不急不躁，干什么都磨磨蹭蹭。包括文革期，生产队记工分分粮食，养家糊口。三妈是一个好母亲，她没计较过村领导给她定日工分的多寡，包工量化另眼相看的优劣，总是先把孩子们吃喝安顿妥当，日上三竿才戴上白羊肚手巾，歪着脑瓜，斜着那双迷离的三角眼，瞅瞅天气情况，一步三回首，扛着干活的农具，迈开那双朝政更迭，拽上那双被打上时代络印的三寸金莲小脚下地干活了，气的村领导半死不活，老拿她取笑撒气。在生活捉襟见肘的年代，三妈育了三男两女，还有一孩因病夭折，所以一生总是不修边幅，脏兮兮一身衣服能穿数月，自己懒得洗，别人也没时间替她洗，有时当众衣不蔽体，撩衣挽裤，上挠下搔，然后就切菜擀面，招来三爸、子女们的抗议，出力还不讨好，而且终身未有改观。就这种单调而粗制不可口的茶饭，三妈是养了子女，又育孙子，当奶的又做了娘的角色，嚼着饭菜口对口喂大，拉了一辈子的破窝。

　　心比海宽，寿若南山。三妈是一个好儿媳，从她的口中知道，她们从不敢给我们那个倔脾气的爷爷顶嘴，从没有跟爷爷奶奶红过脸、高过声，没跟哥弟妯娌弄过过分的别扭，从没有因为分家产的多少提出异议，这与我们的印象格格不入。她们住在下院的那个长着大槐树的破碱扒窑里，与牛驴骡马为邻，好让老人们颐养在那个祖辈留下来的高头罗门大宅子里。三妈是一个好妻子，一天到晚搜来搜去，懒得讲卫生，不考究衣着，也没有经济能力支撑，或者子女们没来得及过度思量她这个乡巴佬也是个女人，再也没机会给多买点好吃好穿，就匆匆驾鹤西去。喜好日爹刮娘的三妈，坏在一张嘴上，但其实好在心上，与健谈的三爸床头吵来床尾和，不动真枪实刀，恩恩爱爱，相处甚欢，讲天方夜谭，谈聊斋志异。一双小脚扒拉的三爸俯首称臣，神魂颠倒。三爸早早下地干活，她总能把饭如期送达，这是夫妻间的三生约定，可惜这海枯石烂的诺言成一纸空文，同样的病理三爸还是早走了数十年。不必多言，三妈是个好母亲，从孩子们的名字“文”，可以看出对子女们殷殷期盼。可惜那个年代，能读书的上不起学，不善读书的又个人能力欠缺。人多塞靠，捣烂锅灶，能尽人意的自己心知肚明，孝贵在行上，何谈顺可言。三妈是个特别伟大的好奶奶，谁昧良心谁缺德，这日月明鉴，天地与共。物资的匮乏和劳力的掣肘，尽管她的门徒学历较低，奠定了口出粗言的必然，但那种虎毒不食子的恶言让人无法理喻。三妈是个把家的好女人，不好事，不惹事，不怕事。穷怕了，饿极了，看门看得滴水不漏，鸡紧的过了头，甚至落了一个很坏的口碑，但回头细思，全不怪她。九十岁的人了，古典与时尚共存，金耳环，银手镯搭配了一双三寸金莲鞋，也不知道这鞋现在哪里还有。还能锄草施肥，养鸡喂猪，喷洒浇灌，赶集过会。这种勤俭持家的作风远胜过家国情怀，流芳百世。近年的经济向好，三妈的云烟、芙蓉王也拿出来给我分享了。记得以前穷的时候，她听到外面来了人都要把灶台上面做好了饭藏起来，现在再也不用急着用锅盖藏到锅里了，或许她也知道别人还嫌她做的饭菜不干净，只能以小人之见度君子之腹了，毕竟我也是她的侄儿，她也是我老家仅剩的两宝贝老人之一。车接车送，分享西安带回的小吃，顺便吃我们炒好的米饭肉菜，满院鼎沸。孝顺这是人性的使然，也是后辈的义务，毕竟我们的生活相比三妈要好许多。这也许成了我永远不存内疚，安心工作源源不竭的动力。

　　死如秋叶之静美。三妈有个好听的方言名叫王花叶，汉乐府长歌行里的“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注定她离去的时节就是秋季。在医院抢救时，她还认识自己的亲人，一一环视，不忍离去。她还想迈着拐拐步，溜达新近修好的水泥路，去原子峁摘那漫山遍野的水果，站在脑畔畔上瞭望沙坡坡那边圪梁梁里安息的山野鬼。其实最近的几年老人家确实怕死，过去口上成天死呀活呀毫不在乎的三妈，也忌讳起来。母子唇枪舌剑，“我不死害你哩”一句话，表达了她对活而生的向往和对生而活的诠释。一场冷汗再也不是虚惊，她终究也不会明白，好端端的一个人什么病就突然让她永久闭上了眼睛。短短的时间，她没有过多煎熬和痛苦，安详干净地走了，没让子女们过多的侍候折腾，在这个果实飘香的秋季，最美不过三妈的自尊自立与至死的不折腾子女的大爱无疆。

　　子欲养亲不待。这个撑起一片天的小脚女人，留给我们深深的愧疚。这个把故事拉成事故的女人，再也不能陪我们聊起“万家川、消灭、白云乡”，“饭饱生胡事”，“再富不过焦元中”，“七月十五捏面人，八月十五杀鞑子”等等的民间秩事了。倾听这种“犟比骷子”主见，这是对老人最好的尊重，也是珍惜当下，孝老爱亲的交融。上次写到“还有几人能讲这种乡里传说，还有几人倾听，他们还有几年光景把曾经的苦难代代口口相传”竟一语成谶，心存自责。好在三妈走的匆匆，彼此割舍不下也没得办法，我们只能以终于解脱自慰，祝三妈一路走好！

　　2020年9月24日追祭于曲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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