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美国妇女“堕胎自由”的最大制约并非司法解释，而是贫穷。

　　当地时间2021年12月1日，美国几名堕胎权利倡导者在最高法院前当众服用堕胎药以表不满抗议，并高呼“敬永恒的堕胎”。当天，美国最高法院着手审理密西西比州堕胎法案。视频/新京报我们视频

　　文 | 陶短房

　　当地时间12月1日，美国联邦最高法院9名大法官就密西西比州“多比诉杰克逊妇女健康组织案”进行首次口头辩论，从而拉开这场被称作“近半个世纪以来最重要堕胎权博弈”的司法博弈序幕。

　　辩论结束后，保守派成员、密西西比州总检察长林恩·菲奇在法院外透露，最高院可能推翻有着近50年历史的“罗诉韦德案”的判决，从而限制堕胎权。

　　目前，美国约有4000万育龄妇女生活在反堕胎的州。有专家指出，如果该案被推翻，预计在一年内，美国将有约26个州推出堕胎禁令，再次将堕胎定为刑事犯罪，也或将导致公共卫生危机并掀起一大波起诉潮，而这也势必进一步“撕裂”美国社会。

　　当地时间2019年5月28日美国媒体报道，密苏里州反堕胎禁令再次收紧，最后一家合法堕胎诊所也将被关闭。视频/新京报我们视频

　　堕胎限制

　　已创下自1973年以来最高纪录

　　1973年，美国联邦最高法院通过了具有里程碑意义的“罗伊诉韦德案”司法裁决，裁定美国孕妇有权在妊娠前3个月内享有“绝对堕胎权”，此后3个月内则享有“限制堕胎权”。

　　1992年，联邦最高法院又通过“帕伦托德诉卡西案”（帕伦托德是提供堕胎服务的商业机构），裁定各州不得对在胎儿能在子宫外存活前寻求堕胎的怀孕妇女“增加不适当负担”。这意味着，美国各州怀孕妇女在怀孕23周至24周前几乎可以“无限制堕胎”。

　　但美国社会是一个保守与激进思潮激烈碰撞的社会，在过去近半个世纪里，支持“更自由堕胎权”和“绝对反对堕胎”的势力就一直不断博弈。

　　尤其是近年来，随着美国族群分化日趋明显，东北和西部“蓝州”支持扩大堕胎权、东南和南部“红州”主张限制堕胎权，而非洲裔、拉美裔支持前者，“红脖子”白人支持后者，围绕“堕胎权”的司法博弈也更加白热化。

　　据统计，仅2021年，美国各州就实施了近600项五花八门的堕胎限制，其中90项业已成为各州法律，创下自1973年以来的最高纪录。

　　最“刁钻”的挑战，则发生在密西西比州。2018年，该州通过了一项州立法，规定怀孕15周后绝大多数堕胎行为“非法”，甚至包括因强奸、乱伦而导致的怀孕也不例外。

　　但这项法案遭到该州杰克逊妇女健康组织的司法挑战，从而被迫搁置至今。

　　当地时间2019年5月14日，美国阿拉巴马州议会通过最严反堕胎法案，规定遭性侵怀孕也不能堕胎。视频/新京报我们视频

　　多比如胜诉

　　近一半育龄妇女或将丧失“堕胎权”

　　俗称“粉红之家”的杰克逊妇女健康组织，是一家为妊娠妇女提供堕胎服务的机构，也是密西西比州现存最后一家相关机构。

　　为打破反堕胎法案的司法僵局，密西西比州卫生部门主任、州执法官员多比，一纸诉状将“粉红之家”告上联邦最高法院，希望后者对此案给出仲裁，“尊重各州自行制定堕胎立法的权力”。最高法院9名大法官为此展开了正式辩论。

　　对此，许多司法界和卫生界人士指出，“反堕胎派”此举，是给“堕胎派”挖了一个空前的司法陷阱。因为，美国是案例法国家，一旦联邦最高法院裁定多比胜诉，允许各州自行制定堕胎立法，则“堕胎派”半个世纪以来通过“罗伊诉韦德案”“帕伦托德诉卡西案”两项联邦司法仲裁所获得的几乎所有成果，都将在“红州”付诸东流。

　　事实上，该案还面临一个更大的司法陷阱。该州有一项更苛刻的、规定妊娠6周后便不得堕胎的立法提案。该提案虽被否决，却追加了一条所谓“触发条款”，规定一旦“罗伊诉韦德案”被推翻，被否决的提案即可“自动复活”。

　　有数据称，一旦联邦最高法院裁定多比胜诉，至少有22个州将激活因“罗伊诉韦德案”裁决被暂时冻结的“反堕胎州立法”。

　　其中，路易斯安纳等州设置了附加“触发条款”的更严格堕胎限制，将允许堕胎的条件设置为不超过妊娠六周，甚至更短，而许多孕妇此时可能根本未察觉到自己怀孕。这意味着，美国将近一半的18岁至49岁育龄妇女，可能就此丧失目前拥有的“堕胎权”。

　　支持“堕胎自由”者甚至认为，一旦联邦最高法院裁决多比获胜，“红州”将会兴起一轮将堕胎女性以“谋杀罪”入刑的司法狂潮，甚至对全球妇女儿童权益保护的趋势构成逆转。

　　当地时间2019年5月16日，女明星蕾哈娜因“美国最严反堕胎法”喊话阿拉巴马州州长，称“为你羞耻”。视频/新京报我们视频

　　司法博弈

　　背后仍是日趋白热化的党争

　　“堕胎派”之所以敢挖这个“司法陷阱”，是因为他们觉得自己胜券在握。

　　前述两项有利于“堕胎派”的最高法院司法裁决，发生在自由派在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中占据优势的年代，而这一趋势已随着“特朗普的四年”被彻底逆转。

　　倾向于“反堕胎派”的特朗普，利用总统提名特权，先后提名戈萨奇、卡瓦诺和巴雷特3名保守派大法官，从而使联邦最高法院9名大法官中保守派和自由派的比例变成6：3，后者仅剩下布雷耶、索托马约尔和卡根3人。

　　在党争白热化的当前，这显然有利于共和党利用“反堕胎派”打开司法“缺口”，并“乘胜追击”，让堕胎在美国更多州变得更加困难。

　　不过，“堕胎派”也并未彻底丧失希望。

　　首先，民调似乎有利于他们。8月的一份民调就显示，54%的美国受访者支持“自由堕胎合法化”，而支持“堕胎除例外均非法”者占比仅34%。而且，目前的民主党联邦政府也支持维持“罗伊诉韦德案”裁决。

　　当然，美国行政不能干预司法独立，且法官任职理论上终身制，拜登也无力在无人“退群”前提下强行提名换人，6：3的保守派-自由派力量对比暂时无法改变。

　　但是，美国联邦最高法院大法官们素有“自动平衡”的传统，即每当保守派或自由派比重严重失衡之际，就会有一两名大法官心照不宣地时常“摇摆”到对方阵营，以免法律裁决过于偏颇。

　　现任首席大法官罗伯茨，恰恰就是一名“保守派中最不保守的法官”，“堕胎派”希望这位大法官成为抵挡对手计谋的中流砥柱。

　　当地时间2019年5月29日，迪士尼CEO艾格尔在接受媒体采访时，也明确反对反堕胎法案，表示或将不再在法案实行地拍摄。视频/新京报我们视频

　　费用自理

　　让“堕胎自由”成了一个伪命题

　　在12月1日为时90分钟的口头辩论现场，3名自由派大法官人单势孤，而4名最保守的大法官托马斯、戈萨奇、卡瓦诺、阿利托则咄咄逼人，不断援引“第十四修正案”，试图论证“妊娠立法是各州固有权利”。

　　首席大法官罗伯茨则试图将博弈“技术化”，即集中讨论“15周还是几周合适”，力图“既支持密西西比州立法，又避免推翻‘罗伊诉韦德案’”，将此次司法诉讼的影响限制在个案范畴。

　　尽管最终裁决可能要等到2022年6月至7月，但从目前形势看，“反堕胎派”显然占据明显上风，联邦最高法院的“大法官摇摆传统”尚存，但影响有限，“特朗普的四年”留下的“司法巨坑”，在法官任职终身制的背景下，给美国社会造成的深远影响，正在持续发酵。

　　尽管如此，一些观察家却认为，所谓“堕胎自由”也许只是个伪命题。

　　他们指出，无论此前“堕胎派”，还是目前“反堕胎派”的司法得势，很大程度上都是借助党争和制度漏洞所获，“真理越辩越明”的理想状态则从未出现过。

　　由于美国是工业化国家中唯一的非福利国家，堕胎费用需要自理。1976年的“海德修正案”，就明确禁止动用联邦资金补贴堕胎。尽管堕胎费用可能只需要几百美元，但对于穷人或未成年女性而言同样是一笔巨大费用——而这些人恰恰是堕胎最大群体。

　　一项统计显示，非洲裔仅占美国人口比重13%，堕胎占比却高达34%；而人口占比高达60%的美国白人，堕胎占比仅39%。

　　简单说，“多比诉杰克逊妇女健康组织案”的最终裁决会有三种可能：多比败诉，“自由堕胎”继续有效；多比胜诉并在各州普遍引动“触发条款”，导致“自由堕胎”大倒退；多比胜诉，但被“个案化处理”。

　　而无论联邦最高法院给出哪一种裁决，美国社会也将“撕裂”依旧，其“堕胎版图”更不会有什么实质性变化——“堕胎自由”很大程度上首先是“财务自由”，而最需要“堕胎自由”的美国群体，对其享受“自由”的最大制约并非司法解释，而是贫穷。

　　  新京报特约撰稿人 | 陶短房（专栏作家）

　　编辑 | 何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