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长假在即，天大的事五一后再说。
你大概也已经捋了六遍这趟出游的行程，在备忘录里分门别类地记下了要体验的项目，且不忘标星号提醒自己需要避开的雷，咬紧后槽牙调休拼来的假期，万万不可错付。
但真正的雷，只会在出其不意的地方炸响，打你个措手不及，比如酒店里的灯。
光是寻思“到底摁哪个开关能亮堂点”，已经快把打工人整疯了。
半个月前去团建，凌晨五点起床赶早八的飞机，被堪堪能安放大腿的廉航座位硬控四小时，到地儿先来一通特种兵拉练，直到晚上十一点，踩屎运动鞋已爆改踩钉板运动鞋，我终于进了酒店。
房卡一插，鞋一甩，澡一洗，我大字型一躺，诸事再议。
这套流程卡在了第二步。
房卡一插，跟没插区别不大，只有环墙面一圈光带散出一点幽幽的光，让我想起小时候家里停电，爹妈从抽屉深处扒拉出两根年迈的蜡烛点燃，照明效果差不多就这意思。
还想洗漱，连箱子密码锁拧到哪个数了都看不清。
同事跟我一个屋，比我更着急，因为她还得开电脑画图赶着次日给甲方过目。
我们从进门处半摸黑地转战床头面板，重复按一个键、四周观望一眼、按一个键、四周观望一眼的刻板行为。
啥叫“偷感”，从未如此直观。
你只能一个一个试探，因为酒店里的灯有名有字还有号，生怕你一眼就看明白哪个开关管哪颗灯泡。
直接写“床头灯”“书桌灯”就跟会触犯天条一样，非得来点意味不明的形容词方显格调不凡，我们轮番试探“阅读”“柔和”“浪漫”“明亮”等各种模式，终于心力交瘁地接受了一个事实：一臂距离的能见度，已是此房照明之极限，筒灯射灯落地灯，主要起个造型作用。
KTV包房里选“蹦迪模式”还能给我来颗闪耀的灯球，酒店房间里加班得拿手机开电筒。
同事认命地掀开了电脑，屏幕成为全屋最强的光源，映亮她坚毅的面庞，敲几下键盘，和脚踝齐高的感应灯就跟着一闪一闪，没起丁点作用。
没办法，谁家好人到酒店打工啊。
不过，啥“柔和”“明亮”的虽然效果上看不出多少区别，多少还能推理推理，万一遇到名为“伦敦”、“巴黎”、“纽约”的开关，阁下又该如何应对？
时代在进步，生活在向international看齐，酒店的暗不是暗，是曼彻斯特的夜雨将天光遮半，是巴黎铁塔熄了灯留群星璀璨，是纽约地铁掩上门不惊扰长椅上浅眠的流浪汉。上一秒你想这酒店真浪漫，半夜尿急摸索了半天不知道咋开厕所灯的时候，你怀疑酒店设计师还兼职设计密室逃脱。
不仅能跟世界著名景点挂钩，有的开关直接命名“睡美人”，格调一下子就给你从经济快捷酒店升格到童话世界，一张平平无奇洗得发硬的纯白铺盖，马上抬咖成轻纱帷幔绕高梁的公主床，风采可比紫薇管煎豆腐叫“金镶白玉板”、管菠菜叫“红嘴绿鹦哥”，琼瑶听了都得咂摸咂摸——
氛围感，这才叫氛围感。
别不信，你的房间暗无天日，是酒店在为氛围感呕心沥血。
这就跟“餐厅越暗越高级”是一个道理，要义全在物以稀为贵。往回倒一两百年，电力稀缺、点灯奢侈，越敞亮就越豪华，后来电力成本下降、电灯流入寻常百姓家，只有平民餐厅还靠大瓦数白炽灯显摆自家干净，高档餐厅全反其道而行之，越是昏暗得要偷偷打手电才能看清菜单，越是米其林摘星之迹象。
灯被认为是区分酒店档次的标准之一。想进门有一大顶灯，啪嚓一下直接把房间照成工位，那是我等社畜的追求，越高级的酒店越瞧不上“主灯”，偏是要把光源细细密密切做筒灯、射灯、光带，再做点吊顶包材啥的确保“见光不见灯”，方为上乘。
“给你家一般的温馨、舒适、放松”，酒店一般这么说。
为了把灯做成档次的体现，灯具品牌、灯光设计都有讲究。
2021年开业的大阪W酒店，找来阿姆斯特丹的设计事务所Concrete，给337间客房和套房都设计了2套照明方案，其中King Suit房型，白天妥妥一个MUJI样板间，纯白和木纹为主，晚上灯光花样就多了，每个角落包括床底下都在发出来源不明的光，而这么多的光加起来，也不够加个班使。
早些年五星级酒店还流行“喜马拉雅盐灯”，比如素凯泰和阿纳迪两家奢华酒店，这种灯在粉色的盐晶中间或者底部埋钨丝，通上电，光就通过层层盐晶的折射出来，嘎嘎有情调。
前段时间风靡社交平台的“高干文女主”拍照模板也全赖酒店够暗，你瞧那灯光暗涌如水汽氤氲，落地窗外繁华夜景映得人影影绰绰，才自带一种所谓的纸醉金迷、游戏人间、妩媚而不经意之感。
今时今日，沾“氛围感”的东西溢价都不低，但对酒店来说，走氛围挂的灯光，却是省电又省钱。
一位酒店从业者在知乎答题时透露，酒店能耗是成本费用组成中最关键的一项，也是能人为控制的一项，决定安装啥样的灯具就是控制方式之一。
他说，早期酒店设计中，顶灯是最节能的照明方式，得到普遍使用；随着光照技术逐渐成熟，普通的荧光灯管逐渐被LED灯带取代，后者的造价只占前者五分之一，能耗更只有十分之一，而使用寿命却是10倍；近十年来，技术进一步革新，酒店房间照明设计逐渐由点状光源向散射式光源变化，“实现了节能和审美的共赢”。
所以酒店里为啥没个简单粗暴的大顶灯，就是因为太简单粗暴，没设计感还费钱。
实际上，酒店卫浴永远用透明玻璃门，也和省电有点关系。房地产自媒体“真叫卢俊”曾撰文解释，用玻璃比做堵实体墙便宜得多，还能让浴室采光更好，否则“只能一直打开卫生间灯来照明”，同时透光的卫浴也能提醒客人关灯。
在国外也是一样的，美国一个旅游网站发文介绍过为啥酒店里“满天满地都是灯但没一个顶用的”：多年前，建筑商游说修改电气规范，允许将电灯开关连接到插座，而不是顶灯，这为他们节省了将电线连接到吊柜、在吊柜周围安装墙体和顶灯的成本。
可是要说酒店灯光就是一味昏暗，那也冤枉人家了——房里怎么没有锃光瓦亮大灯泡了，你躺下，睁眼，当头不就是一支强光灯吗？
该亮不亮，该暗不暗，酒店灯光，就是这样一场盛大的已读乱回。
你嫌暗，开来开去还是暗，等你好不容易适应了黑暗，到要睡觉的时候，又发现总有那么一两颗灯泡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按键拍出一场手部踢踏舞了也关不掉，让你如坐针毡如鲠在喉如芒刺背。
图源小红书@xxokate
你仔细分辨廊灯、卫生间灯、浴室灯、洗漱灯、镜前灯、书桌灯、床头灯、壁灯、吊灯，逐个攻破，终于关剩最后一颗亮着的灯泡，按下那命运般的按键——灯又全亮了。
你生怕只想开自己这边的床头灯，却直接一道正义的光狠狠打在旁边一起出差的领导脸上，于是半夜上厕所只敢开手机电筒再用手拱出个弧形，像给领导点烟一样把光圈定，蹑手蹑脚向厕所靠近，甚至干脆就一直待在厕所里，所幸厕所的灯好歹跟房间还是分开控制的。
你上蹿下跳始终无法驯服微弱而顽固、不受任何开关管辖的“法外狂徒”，被逼得打前台电话，得到堪比武林秘籍的攻略指点，没点一百八的智商都推敲不出来：你得对某一按键进行双击操作，又或是先同时按下八个键中的某两个，然后再同时按一次，灯就能灭了。
多少人曾在深夜上网搜索“酒店的灯到底咋关”
你捣鼓两小时不知道怎么关卫生间射灯，最后发现那灯尊姓大名为“阅读灯”。
又或者你脾气急，早已选择下床、拔卡、返回、睡觉。
只涉及灯都罢了，最怕有的开关照明隐私一把抓，有时候你只是想开灯，啪一下要么同时把窗帘也拉开了，要么同时把浴室玻璃从雾化切换到透明，人在里面无所遁形。
每一个让酒店沾沾自喜的创新式便捷设计背后，都可能是一部将被社交平台传颂的社死名篇，又抑或是一桩将让住户刻骨铭心的“灵异事件”。
“感应灯”，也是住酒店的一大痛点。
有的感应灯太殷勤，人在床上翻个身，走廊上的灯就亮了；有的感应灯主体性太强，有一套自己的作息，早上六点准时开启，督促你不一定早睡但必须得早起；这都比不上趁人不备无缘无故自己亮又自己灭的感应灯，“你到底在感应啥”，令人不禁深思又不敢深思。
开灯需明察秋毫，关灯需谨小慎微，酒店照明已成玄学。
开关如密电，常年破译不出来；功能如盲盒，说不好是惊喜还是惊吓；亮度如我做高数，也许从一开始便都是错的；而色调，也照样让人迷惑。
住过酒店的人都知道，房间总是黑的，厕所总是黄的。
当然，首先要承认黄至少比黑亮堂，那个管卫生间射灯叫“阅读灯”的酒店其实道破了一个酒店界一个潜规则——最亮堂的地方就是厕所。
多少学子被昏暗光线逼进厕所苦读，多少社畜得开着卫生间大灯给电脑提亮，上演新时代“凿壁偷光”。
可是，亮归亮，却是亮得不得要领。
起夜能直接被灯泡晃清醒，仿佛电不仅通向灯泡还通向我的脑门儿。
化妆的时候就更精彩了，顶灯、吊灯、镜前灯全开上，营造出几个氛围感光圈，你得自己前伸后仰调“焦距”，找到既不是“死亡顶光”又够亮的那么一个点。
然后接受黄光对你的服从性训练。黄光一打，那都是一流的“吃妆”功夫，能把每一双手都催化成“爆改”型化妆师的无情辣手——粉底多铺了两三层才有存在感，腮红扫了七八圈总算能看出来了，眼皮上不刷点荧光色都看不出来今天上了眼影，化完到自然光下掏出手机前置一看，这已经扮上的大武生又是谁？
图源小红书@Yz玛丽
结果，卫生间里装了那么多的灯，很多人化妆还得窗边镜前来回跑，或者干脆大马金刀坐在洗手池里。
别再问酒店灯光有多刺挠，就看便携补光镜打起广告来用啥文案就知道了：“再也不担心酒店的死亡顶光了”、“原来在酒店也是可以化妆的呀”。
社会发展的一个主要表征是，复杂的事情会越来越简单，而简单的事情会越来越复杂。站在腾飞的2024年，连酒店的灯都不会开，我安慰自己，不是我太傻，是时代在进步，我只是又一次没有跟上时代的步伐。
当“氛围感”已经成为酒店装修标准，我还在苦苦寻觅一盏能照亮键盘的灯；当诗情画意会造词成为酒店的自我要求，我却希冀着最简单直白的明示。
虽说早就习惯了活着就是和不要命但烦人的鸡毛蒜皮鏖战，从前宽宏不了一点的肚量如今也包容似太平洋，而再亮的灯也照不亮我日渐阴暗爬行的精神状态，更何况，酒店灯光再难搞，能有调休难搞吗？
然而，团建那晚，开灯折腾老半天、关灯又折腾老半天，终于躺下闭眼的时候，我还是不禁感慨，真是乙方做惯了，甲方让整点“五彩斑斓的黑”也就罢了，到酒店开个灯，还是得无条件接受“五彩斑斓的黑”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