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琪轩/文
一
芝加哥大学著名国际关系学者约翰·米尔斯海默（JohnMearsheimer）的新书《大幻想：自由主义之梦与国际现实》主要回答了两个问题：第一，为何冷战结束以后，美国在世界范围内积极推动“自由主义霸权”这一新的大战略？第二，为何这项宏大战略遭遇了严重的困境乃至挫败？
米尔斯海默对第一个问题的回答是：权力和理念叠加在一起，促使美国在全球推广“自由主义霸权”。按米尔斯海默的理解，自由主义霸权是一项野心勃勃的战略，或者说，它是一项宏大的国际社会工程。冷战结束后，美国政府试图用自由主义的理念来改造这个世界。这项战略有三项任务：首先，自比尔·克林顿开始，美国政府试图将尽可能多的国家转变成和自身一样的民主国家；其次，美国政府积极推动建立一个开放的国际经济秩序；最后，美国也积极建立相应的自由国际制度。
“民主推广-经济开放-国际制度”这三项任务相互补充，支撑着美国的“自由主义霸权”。而这三项任务都有着相关的国际关系理论做支撑，即“民主和平论”“贸易和平论”以及“自由制度主义理论”。民主和平论的学者指出：民主国家之间不打仗。美国决策者据此认为推广民主将促进世界和平。贸易和平论的学者强调：国家之间经济的相互依赖会降低国际冲突的可能性，美国决策者由此热衷地推进世界经济开放。而自由制度主义理论则强调国际制度为国际合作提供稳固的支撑，美国决策者也对此深信不疑，积极推动国际制度建设。美国执政者热衷于上述三个理论。他们认为：如果美国政府能在世界范围内实现民主推广、经济开放以及制度建设，那么，就能为世界带来持续的和平和繁荣。
尽管美国政治精英和学术精英对上述理念非常执着，但在美苏冷战时期，即在大国竞争压力较大的时期，这样的理念难以付诸实施。道理很简单，因为美苏大国竞争的压力迫使美国领导人将国家安全、国家利益摆在首要考虑的位置。在国际压力下，推广自由主义理念是退而求其次的事。但是，随着冷战的结束，全球大国实力分布发生了显著变化，世界政治逐渐进入“单极时刻”。在这一时期，几个大国的经济、军事以及科技实力叠加在一起，还难以和美国一个国家比肩。米尔斯海默指出：一个自由民主国家很少遇到这样的力量对比，以至于它能在国际舞台随心所欲地奉行自由主义霸权。此时，全球实力的分布让美国领导人能随心所欲地施展拳脚，在世界范围内实施宏大的国际社会工程，在清醒的时候做“梦中想做的事情”。按米尔斯海默的理解，怀着“自由主义之梦”的美国精英开始利用美国史无前例的优势地位来改造世界，他们积极推动北约东扩、介入他国内政、策动颜色革命，美国开始以“美国梦”为蓝图来改造世界。
但是，这项宏大的国际社会工程效果如何呢？按米尔斯海默的理解，它是不成功的，乃至是失败的。这样的信条是“大幻想”，不仅没法如愿以偿，反而会让事情更糟。“自由主义霸权尝试了25年，只留下了徒劳的战争、失败的外交和损失的声望。”
其遭遇的失败有多个侧面。
首先，从海外的后果而言，自由主义霸权带来了战争，而非它所宣称的和平。自1989年以来，美国每三年中就有两年在打仗，一共打了七场不同的战争。例如，米尔斯海默宣称：美国的政策破坏了大中东地区的稳定，给那里带来了杀戮和破坏。不仅使得美国陷入在阿富汗、伊拉克和叙利亚等国的无休止战争，还对当地居民造成了巨大的伤害。为了推广其自由主义霸权，美国试图推翻叙利亚政权，引发叙利亚内战。在这场内战中，有超过四十万人死亡，大部分是叙利亚平民。除了人员伤亡，这些冲突还引发了更多的国际后果，大量的难民流离失所，逃离家园。巨大的难民潮给欧洲等国家和地区带来了巨大的压力。因此，在美国推广自由主义霸权的过程中，不少国家的人民为此付出了巨大代价。他们遭遇政权更迭和内战爆发，成千上万的人付出生命，被暴力和危机所包围。美国的自由主义霸权宣称要为这些国家带来一个新世界，但是旧世界轰然倒塌，新世界却没有到来。伊拉克、阿富汗、利比亚、埃及和叙利亚等国家在改变中变成了“无政府状态”。
其次，就其国内后果而言，自由主义霸权危及了国内自由，而非它所期望的巩固自由。米尔斯海默看到，一个奉行对外干预的自由主义国家最终会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而强大的国家则会影响到美国国内政治经济的方法面面。由于政府试图在世界范围内推广一项宏大的社会工程，美国人民需要承受巨大的经济负担。美国民众需要为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战争支付几万亿美元。战争状态下，政府支配巨额税收、卷入经济生活、影响经济运作。不仅如此，在战争压力下，美国还有变为“监控国家”的危险。书中借助麦迪逊的话：没有一个国家能够在持续不断的战争道路上保持自由。由于美国政府要在世界范围内推广自由主义的宏大社会工程，美国政府抱着十字军的冲动与和与自身不同的国家战斗。如此一来，美国国内就需要一个强大的安全部门来维持国家运作。在国家安全的名义下，美国政府部门监控邮件、窃听电话、虐待战俘、非法拘禁、以及暗杀对手。在全球推广自由主义的需要，使得美国政府在很多问题上无所不用其极。当民众难以接受这些做法时，美国领导人不得不事事隐瞒保密。此时，美国国内的民众权利、新闻透明度等支撑国内自由主义的根基，遭受了严重的削弱和冲击。因此，美国在海外推广自由主义的行径，侵蚀了国内自由主义的基础。在国际舞台扩张自由主义霸权的同时，美国国内的自由主义面临衰败的危险。
因此，冷战结束以后，国际优势地位加上自由主义理念，使得美国政府在全世界推广“自由主义之梦”。但是，如此随心所欲的国际行动带来的结果却是于人于己都不利。
二
那么，美国的自由主义霸权为何会遭遇失败？马克·吐温有句名言：“让你遇到麻烦的不是未知，而是你确信的事并非如你所想。”美国的自由主义者没有想到，自由主义一旦从国内走向国际舞台，就会遭遇两大竞争对手：民族主义和现实主义。米尔斯海默断言，每当遭遇这两大对手的时候，自由主义往往会失败。这才是“自由主义之梦”遇到的国际现实。
自由主义霸权在国际舞台遭遇的第一个对手是民族主义。美国在世界范围内推广自由主义，试图改造其他国家和民族的命运。但是，世界各地的民族主义则限制了美国干预各民族内部事务的能力。这些民族都有自己的历史、传统、文化、信仰，希望自己主宰自身的命运。民族主义关乎自决，他们不希望外国人告诉他们应该如何生活。因此，当美国政府乐此不彼地在世界各地推动自由主义这项宏大工程的时候，各个民族就用民族主义来对抗美国的战略。在这里，米尔斯海默还有非常精彩的论证：即什么是“美好的生活”？对于这个问题，即便聪明人也无法达成共识，各个民族当然也无法对此达成共识。自由主义者确认自己了解什么是“美好的生活”，但是其他民族却拒绝这样的“美好生活”。因此，不仅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也请勿施于人。因为美国所欲的“美好生活”，往往不是其他民族所欲的“美好生活”。在伊拉克、阿富汗以及叙利亚等地，美国不仅没能引导当地的民众走向自由繁荣，反而带来了持续的内战，引发了日益严重的反美主义。
自由主义霸权在国际舞台遭遇的第二个对手是现实主义。米尔斯海默强调，现实主义者重视国家利益，因此对使用武力有严格的限制。在有重要的战略意义的地区，现实主义才会出兵干预。但是，自由主义者则没有这样的限制，他们将世界上的每个地区都视为一个潜在的战场。这样，自由主义霸权就有过渡扩张的冲动。冷战结束后，在自由主义理念的指引下，美国率先发起了对主权的攻击。与此同时，美国决策者精心维护着自己的主权，痛恨外国人干涉本国内政。在2016年，美国民众对俄罗斯干涉美国大选的疑虑就让他们狂躁不安，坚决反击。这样，对他国主权无限度的攻击让美国四处树敌。米尔斯海默指出，这个世界还没有一个世界政府，因此，各个国家仍然将自身的“生存”作为最高国家利益。当美国按自己的理念推动北约东扩的时候，推动“颜色革命”的时候，势必会削弱其他国家的安全。冷战结束以后，北约东扩、欧盟扩员、橙色革命等行径是按自由主义的指导展开的。与此同时，俄罗斯等大国仍遵循着现实主义的剧本。美国一系列的举动让俄罗斯感到不安全，将俄罗斯从一个潜在的朋友变成了敌人，直接导致了乌克兰危机。现实主义的逻辑仍是主导世界政治的原则。米尔斯海默说，“试想一下，如果中国想要让加拿大和墨西哥和她一道建立一个联盟，美国是否可能无动于衷？受到美国这项国际社会工程影响的大国会积极行动起来，制衡美国的行为，加剧其战略失败。”当民族主义和现实主义联手，自由主义在世界范围内的推广更是希望渺茫。
三
米尔斯海默教授对美国“自由主义霸权”的兴起及其遭遇做了深刻的分析。但是，他也可能面临一系列的挑战。
米尔斯海默的这本著作可能遭遇的第一个挑战是：究竟是理念还是利益在塑造冷战后的美国战略？米尔斯海默在《大幻想》里面诉诸理念的力量。现实主义者罕见有这样的论述。米尔斯海默认为，当权力的天平对美国如此有利的时候，美国就有可能在世界各地实践自身的理念。但是，为何一个“单极”国家会按理念行事，而非按“利益”行事？“国家利益”抑或“精英利益”都在积极影响美国的对外政策。在国际政治的“无政府状态”下，一个霸权国家即便没有现实的对手，也有潜在的对手。即便在“单极”时刻，美国仍需要巩固和保有权力。因此，美国在世界范围内推广“自由主义霸权”，可能是基于理念，更可能是源于国家利益。在现实主义者看来，美国在世界各地积极推动民主化，通过民主化来巩固自身的盟友体系；美国在世界各地推动经济开放，通过开放来获得经济自由化的垄断收益；美国在世界范围内建立国际制度，通过国际制度建设来加强美国的优势地位。例如，现实主义者看到，世界贸易组织以及世界银行等国际组织都是美国维系其经济利益的平台；而北约等安全组织则是美国扩展其权力投射的工具。在20世纪90年代亚洲金融危机期间，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让韩国接受了相当苛刻的金融自由化条款。这些条款是美国在与韩国几十年的双边谈判中，根本无法让韩国接受的。当国际制度约束美国的行为时，美国就会抛开国际制度。美国对南联盟的军事行动以及对伊拉克发动的战争，都抛开了联合国安理会，采取单边主义的行动。因此，无论是民主推广，市场开放还是制度建立，其根源都来自美国的国家利益。据此，不少现实主义者会宣称：米尔斯海默不应向“理念”投降，是国家利益而非理念塑造了冷战后美国的对外战略。
除了国家层面的利益，美国国内的精英利益也在塑造美国对外战略。米尔斯海默坦言：自由主义霸权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项由美国国内精英驱动的政策。在世界范围内展开宏大社会工程为美国的外交政策精英提供了很多诱人的职业机会。这是一项统治全球的“劳动密集型事业”。例如，美国政府要关注其他国家的人权状况，就需要派遣大量的观察员；美国政府需要推进世界各国融入全球经济，就需要在全球建立使领馆并委派工作人员；美国政府要加强国际制度的建设，就需要大量的国际公务员。这项战略带来了巨大的物质利益，试图管理世界会给美国精英带来大量的高层职位。因此，管理世界是一项“充分就业的战略”，也是一项“利润丰厚的投资”。美国国内的精英对此津津乐道，也积极参与这一项宏大的国际社会工程。
人和动物的一个很大区别就在于人往往“想着一，说着二，做着三”。正如米尔斯海默在书中写到：在很长一段时间里，自由主义大国经常用自由主义的言辞包装其精明务实的行为。大国领导人常常借助自由主义的话语，奉行现实主义的对外政策。推行自由主义霸权，既维护了美国国家利益，也符合国内精英利益。如果这项宏大社会工程仅符合其理念而无法带来利益，美国政府也会对此望而却步。正如对卢旺达大屠杀，克林顿政府只是消极旁观，所做的只是委婉地表达歉意。
四
《大幻想》还面临第二个挑战，即“自由主义霸权”失败的根源是来自抵抗还是源于自身的问题。当然，米尔斯海默承认自由主义存在严重的缺陷，它眼中只有“个人”而没有“群体”。米尔斯海默认为“民族主义”与“现实主义”强调“群体”利益，二者的抵抗让“自由主义霸权”面临失败的困境。但是，在没有遭遇民族主义与现实主义抵抗的国家和地区，美国的“自由主义霸权”是否就取得了良好的绩效呢？拉美国家是美国实施“自由主义霸权”的重要据点。在拉美牛刀小试后，美国开始把其战略推广到世界各地。但是即便在拉美，美国的对外战略既没有遭遇民族主义的抵抗，也没有遭遇域外大国现实主义的制衡，这里实施的宏大国际社会工程也没能如愿以偿。这是因为，美国的改革方案超越了这些国家的发展阶段。在不少第三世界国家，美国积极推广民主，但当地却缺乏基本的经济社会条件来支撑民主制度的巩固；美国积极推进自由市场，但是当地的经济却无力抗衡全球经济不测波动，并陷入对发达国家的经济依附；美国还积极推动这些国家参与到各项国际制度建设，但是这些国际制度的安排却超越了这些国家发展阶段的要求。
例如，在亚洲金融危机期间，俄罗斯按照西方世界开出的药方进行改革，但是经济却一落千丈。时任俄罗斯总统的鲍里斯·叶利钦在其回忆录中写道，“危机带给我们沉重的教训，我们像听话的小学生一样参与世界经济，而‘老师’因为我们只得两分和三分而重重地惩罚我们。”此外，参与全球经济以及国际制度还存在分配效应。斯蒂格利兹在《全球化及其不满》中写道：美国力图通过国际贸易组织推动自由贸易。但是，乌拉圭回合的谈判却不包括海运服务和建筑服务，而这些服务业正是发展中国家具有一定优势的领域。发展中国家并没有从参与国际制度中得到成比例的份额。所以，自由主义霸权致力于民主推广、经济开放以及制度建设，超越了不少国家的发展阶段，也超越了国家能力所承受的范围。
大部分发展中国家都是在缺乏基本的国家构建时，受制于外部压力，瓦解了国家建构进程，阻碍了经济发展。实施新自由主义的政策后，不少发展中国家经济增长速度放缓，国内贫富差距扩大，国内产业萎缩，教育、医疗乃至稳定都受到严重的冲击，社会矛盾激化。不少国家乃至陷入严重的内战。现代经济需要一个政治前提，这就是现代国家。自由主义霸权罔顾这些国家的发展阶段与国家能力，在缺乏现代国家基础的地方尝试改革，在没有现代国家的地方瓦解了当地的政治基础。因此，即便没有遭遇“民族主义”与“现实主义”的抵抗，美国的自由主义霸权也难以获得成功。国际发展遭遇一波三折后，学者们逐渐有了这样的共识，即国际发展常常需要多个处方，难以有“一刀切”的方案。如果一个普适的方案超越了各国的发展阶段，改革的结果会比不改革前更糟。因此，不是抵制，而是改革方案本身带来的巨大问题促成了自由主义霸权遭遇失败，何况这样的方案还掺杂着美国兜售的私货。
《大幻想》是一部重要的现实主义著作，正如一百多年前诺曼·安吉尔（NormanAngell）的自由主义著作《大幻觉》（TheGreatIllusion）一样，很好地沟通政治哲学、国际关系理论与国际关系热点问题，展示作者观察到的国际现实如何影响世界政治的走向。《大幻想》的重大价值在于，米尔斯海默提醒着我们，在世界舞台，即便权力天平如此有利于自身的时候，世界大国仍然需要有克制的美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