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对故乡的记忆是由无数细碎的风构成的,是在夜晚八点二十六分的维多利亚港。风细密而温润,但又有一点沉滞,我在风中嗅到了船只螺旋桨的铁腥味和水底淤泥混杂海草轻微腐烂的味道。细碎的风不断穿过我的身体,耳边的绒毛捕捉故乡的呢喃。时间陷入一潭死水,旧日的记忆就像附着在水边湿地的苔藓不断向外延展。意识恍惚之时,我听到流水潺潺,当我回望那滩死水,发现已经涟漪圈圈,身后维多利亚港细碎的风将我推向池水中央涟漪泛起的地方,我盯着那片狭小却平静的水面,回忆的苔藓爬满全身……
当我再一次醒来,耳边是轻柔的风,温暖而又干燥。周围的一切在柔和的阳光照射下变得毛茸茸的。我再一次回到那风中摇晃的故乡。我细细嗅着风,淡绿色草籽的清凉,夹杂着点雨后泥土的芬芳。我回到风起之地,按着旧日的记忆重新描摹已然褪色的画卷。巷子里的理发店,阳光打在招牌上,闪耀金灿灿的光。理发之前,总是要问问排队的人多不多。
“姨姨,还有几个人呀?”
我不习惯用“老板”或“老板娘”称呼对方,商业气息不免过重些。独唤“老板”,只能让我记起这间店的名称和广告牌——都是冰冷冷毫无温度的回忆。一个人如若每日浸泡在冰冷的回忆里,迟早是要出问题的。那些反反复复出现在耳边的称呼,不但没有因指代不明而模糊,反而因为他们的嗓音、笑容、面貌而越加清晰,如同铜镜一样明亮可鉴。老叔、姨姨、大爷,这些称呼让我感受到邻里街坊之间的温情脉脉:我们并非因商业契约而聚在一起,反而是因为家长里短、柴米油盐捆绑在一块儿的。
姨姨总会甜甜地回答:“不多不多,一会儿就理完了。”然后招呼着你进屋。听到那一声热烈亲切的问候,不由自主地走进店里。剪一次发十元。这在物价飞涨的理发行业简直是“异类”。店面不大,里面的装修很简单,但温暖。墙壁上贴着淡黄色的壁纸,映射出柔柔软软的光,使整间屋子洋溢着暖意,原木色的储物柜,两把黑色皮质椅子,一个黑白相间的洗头躺椅,乳白色瓷砖上永远斜射一缕阳光,门上贴的窗花影影绰绰倒映在地板上面。门外,洗好的毛巾挂在铁架子上,伴随温暖干燥的风一摇一晃。姨姨的技术很好,一把剪子、一个推子、一把梳子,姨姨捯饬这三样,一点也不含糊,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伊金霍洛草原上,金色的太阳照耀着。三座宫殿外,骏马肆意奔驰。套马杆挥舞,汉子赤膊,翻身上马,几乎飞起来。拉紧缰绳,肌肉鼓胀,鬃毛炸裂。他们身挂五彩布条,在风中翻腾,呼喊此起彼伏。于是雄壮的歌曲即刻唱响!唤醒古老岁月,季风呼啸,热情在风中飘荡,史诗重新演绎。这一片草原,英雄纵横,勇士穿行!
自幼时起,我一直好奇山巅之上,敖包另一边的景色。而那些景色也会顺着夜晚的风吹入梦中:源于山巅的河流沿山而下,在另一边开疆拓土,孕育了起伏缓和的小丘,绿色的火焰在每一处坡顶燃烧。大地每隔十五分钟震动一次,古老的力量从地心的深度,在平缓的河流中溅起水花,凝结成群星。而在河的尽头,偌大的湖不断分娩日月并从梦境逃跑,变成第二个太阳或月亮。这样的梦境以温暖的姿态接纳了我,就连素日张狂的草原季风也在这幻境中温顺下来。长大后,我便可立于山巅,遥望远方地平线消失之地,山的另一边久久不肯向我揭开面纱。当身后朝阳初升泛起丝丝暖意之时,面纱才缓缓掀起,第一缕晨风携着逐渐清晰的地平线来到我的面前。那清晰的地平线上,原野荒凉,杂草遍地,没有起伏缓和的小丘,也没有孕育日月的湖泊,更没有燃烧的绿色火焰。这是我十八岁以前的清晨,也是世界对我开的一个残酷玩笑,在迎接过第一缕晨风之后,我将不再面对闪着圆润微光颗粒的小巷,不再面对回荡着英雄史诗的草原,我要去迎接另一个世界——一个可能充满压力,却又裹挟了我满腔热情、火热青春梦想的地方——香港。我闭上眼睛,站在维多利亚港,仿佛听到了来自草原那寂静的风……
意识清醒,记忆的苔藓退回潮湿的水边,依旧只身在南国,周围人声鼎沸,而我只听到来自故乡的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