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真卿名笔《祭侄文稿》
■钟东(中山大学中文系副教授、硕士生导师,广东省书法评论家协会副主席)
时至今天,如果举唐代的书法家,杰出而迈世者,没有人不会推出颜鲁公的。也正因为这个地位,历史公认,所以2019年初日本举办的颜真卿展览,又给他确认了这样的历史高度。日本那次颜真卿书法展的中心,是从中国台湾借去的《祭侄文稿》,那次展览的展题就称之为“超越王羲之的名笔”,可见,“书圣”王羲之下,还有颜真卿与之先后辉照,灿烂万年。
然而,在旧、新《唐书》的本传中,颜鲁公的形象是忠臣谊士、英烈儒行。后人以书家论之,名实俱远矣。这让人想起东汉赵壹的《非草书》与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杂艺二十》所表达的书学观念。
赵壹其人,在范晔的《后汉书》卷一百有专传,入《文苑》中。赵壹在东汉以恃才傲物,名动一时,然而,赵壹确实有意矫末俗,想要告诫后生小子,不要迷恋于草书,而应当究意于孔、颜(孔子与颜回的成圣立人之学)。赵壹《非草书》的作意,正是出于担心人们舍本逐末,而不是去用心在儒学的根本上。他说草书是出于简易、急需,“夫草书之兴也,其于近古乎?上非天象所垂,下非河洛所吐,中非圣人所造。羽檄纷飞,古为隶草,趋急速耳。示简易之指,非圣人之业也。但贵删难省繁,损复为单,务取易为易知,非常仪也。”故其赞曰:“临事从宜”。他从起源说明草书不是圣人的常仪,无非是出于简易实用罢了。
另一方面,赵壹为什么又肯定杜度、崔瑗、张芝等人的草书呢?是因为他们有学问。他说:“杜、崔、张子,皆有超俗绝世之才,博学余暇,游手于斯,后世慕焉。”可见,赵壹的观念中,应是:学问第一,书迹第二;学问为主动,书迹乃从动。杜、崔、张之外,他说“草书之人,盖技艺之细耳”,细到什么程度?他的比方有些过分,说的是就像虮蝨一样:如果低头去捉虮蝨,自然就看不到昊天了。赵壹写《非草书》的目的,其用心就是这样的“永鉴后生”。
无独有偶,以立人为本、以技艺为末的书法观,还在颜真卿的五世祖颜之推的《颜氏家训·杂艺第十九》中可以看到。颜之推说:“真、草书迹,微须留意。江南谚云‘尺牍书疏,千里面目’也。”可见,他是从实用的角度重视书法。另一方面,他说自己虽然也有条件,幼承门业,所见亦多,但是天分不够。不过,这也影响到他的观念:“然而此艺不须过精,夫巧者劳而智者忧,常为人所役使,更觉为累;韦仲将遗戒,深有以也。”韦仲将,即韦诞,曾经为魏明帝书殿,弄得须发皆白,从此醒悟,书事作为器用,是狼狈的。于是,告诫子弟,不再学书。其用意正是所谓因小失大、舍本逐末。
关于颜之推,检《北齐书》,卷四十五《列传》第三十七《文苑》有《颜之推传》。从传文可知,颜之推早年也与赵壹的气性相似,“好饮酒,多任纵,不修边幅,时论以此少之。”后来遇到显祖对他说“且停”,“由是遂寝”,可见也是恃才傲物,被震慑之后,折节为学。史载其有文三十卷,撰《家训》二十篇,至今行于世。北齐显祖文宣皇帝高洋(529-559),字子进,以残暴出名,但也能让放纵的人折节,成一时学人。
《颜氏家训》实际是以明理、以节行为最尚。颜之推的后人,成就的人很多,大家熟知的是唐代为《汉书》作注的颜师古,另外就是颜真卿。他们都是道德文章、才学节行,为天下楷模的人物。
述之于此,则读者应知,颜真卿书法的高度,首先是因为他人品的高尚,千古流芳,光照后世,而后才有今天所谓“超越王羲之”的高度好评。
《旧唐书》卷一百二十八《列传》七十八《颜真卿传》说到其文事,只有几句话:“少勤学业,有词藻,尤工书。”传后赞曰:“富于学,守其正,全其节,是文之杰也。”可见史评颜真卿为学人,而非书家。然而,颜真卿正是书写了“大写的人字”,而绍承了他五世祖颜之推的家学。到《新唐书》卷一百五十三《列传》七十八《颜真卿传》始谓其“善正、草书,笔力遒婉,世宝传之。”《新唐书》所述颜鲁公书,也仅止此数语。
史家下笔的轻重,今天的人们,不可不加以重视。颜鲁公首先是力学儒行之士,而后始为书家,若纯以书家观之,未免矮化了他。《论语·为政第二》:“子曰:‘君子不器’”,岂可以器论颜鲁公哉!
总之,就书迹来说,颜鲁公不能不是书法家。可是,道器分判,古人之鉴赏,眼光高远,世人又不可不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