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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千 || 玻璃水族馆

大千 || 玻璃水族馆
2020年07月07日 14:33 新浪网 作者 扬子晚报
大千 || 玻璃水族馆

  天蓝色的窗帘忽而拂过我的鼻尖,我在空气中嗅出一点六月的端倪。我顺势就着窗沿望下去,浅滩上刻着几个脚印,深深浅浅的泥泞停留片刻,又被海水冲刷下去,平静无痕。

  我看到摊边搁浅了两艘船,而后风又一阵涌过来,裹挟清澈的初夏气息,将窗帘吹动,我的视线就此被遮掩。

   “徐生,你在干什么呢?”

  我收回目光,望向讲台上的化学老师,才意识到自己走神了。

  一到化学课我就常常走神,我有时候盯着教学楼外面的海面,想象自己如果是一条鱼,就这样沉溺在海水里,海面上一定会漂浮着透明欲碎的气泡,折射着金亮的阳光,投映出漂亮斑驳的光影,我呼吸着海水里的空气,仿佛呼吸着阳光。

  但老师的话总是能将我从梦里拽出来:“徐生,我们这里是小地方,你这么优秀的孩子,不能一直困在这样的地方。”

  “你不能因为一门化学被绊住了脚啊。”

  下课铃清脆地敲击耳膜,我一把拎起书包单肩背上。走出教室的当口有人叫住我。

  “徐生,放学有空吗?”

  我回头看见化学课代表于微。“你有空去小公园吗?我有几张化学知识点给你。”于微站在窗前,因为着急收拾东西脸颊上泛起了轻微的红晕,我看着她期待的眼神,回绝道:“你可以就在这里给我,我要回家帮忙上货。”

  “那……”于微的脸好像更红了,她把额前的碎发别到耳后,鼓了很久的勇气一般:“那,好,听说你家卖的榨西瓜汁特别好喝。”

  “我正好想去,既然顺路,那,那就一起走吧。”她说着把几张知识点递给我,我看了一眼,就塞到书包里。“谢谢。”我说。

  “不用谢不用谢。”于微特别开心的模样,背起她的书包走在我旁边,什么也没讲。

  我记得她平时在女生面前,是特别开朗健谈的一个人。我没有继续想下去,抬头看天。小镇的黄昏来临,风吹过我的衣角,温温痒痒的。我眯起眼睛,本来清淡的黄昏晚霞就这样浓墨重彩起来,我想起爸爸的那幅画,我的生日礼物,小镇的黄昏。

  我和妹妹鸽子的生日是同一天,鸽子得到了一个玻璃水晶球。水晶球里漂浮着一只晶莹的水母,仔细看还有一条极小极小的鱼,通身就是现在眼前黄昏的颜色,说不清道不明的浓丽,像是要把所有色彩,都用完在今天。

  可是鸽子不喜欢她的生日礼物,爸爸说你看,这是玻璃水族馆,你拥有了缩小的海洋。鸽子当然不明白拥有海洋,是多么奇妙真挚的祝福,她只想要洋娃娃。况且对于生活在海边的孩子来说,水族馆的吸引力,甚至不如电视机屏幕里的一场雪。

  我走过门可罗雀的水族馆,检票处曲曲弯弯的栏杆已经脱落了蔚蓝色的油漆,显出衰落不堪的迹象。我知道,用手掌覆盖上去,一定会有粗糙的触感,大雨冲刷过后留下的锈迹斑斑,在掌心刻画出遥远的刺痛。

  我和于微走到我家小卖部门口的时候,淡红色的夕阳和晚霞正好落下最后一滴,天色显出一点点白和灰。妈妈应该在后面做晚饭,店面里堆满了缠着透明包装的货物。

  “阿姨不在啊……”于微似乎是在喃喃自语。

  “没事。”我放下书包,“我来给你做吧。”我把切得整整齐齐的西瓜丢进榨汁机,几秒钟过后浓稠的西瓜汁缓缓淌入细口玻璃瓶,表面浮着一层细密的气泡,渐渐堆高,在瓶口涌出来,一滴西瓜汁溅上我的皮肤,冰冰凉凉的,又紧实地收缩一下。

  “谢谢。”于微接过西瓜汁喝了一口,“嗯!真的很好喝。”于微笑起来。她还想说点什么,我已经弯下腰拆起了货,我熟练地用小刀划开包装,一包包往货架上摆。再站起身来,于微已经离开了。

  妈妈系着围裙过来:“放着吧生生,等会儿我来,去写作业吧,”“不用。”我说,“就一点了。”我把最后一包饼干摆上去,看见妈妈手上的盘子里装着黄花鱼,清蒸的。

  小镇上的人口味重,吃所有的东西都是浓油赤酱。我听妈妈说,就是因为爸爸那年说了一句,这种海鱼至味,清蒸应为最好。妈妈就再也没有用葱姜蒜盐以外的作料烧过黄花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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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进饭厅,鸽子在饭桌旁边的小桌子上写作业,她刚开始学拼音。她拿那颗玻璃水晶球镇纸,一笔一划认真仔细地写着拼音字母。

  “看,哥哥给你带了什么。”我蹲下来,侧头看着鸽子,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纯白的贝壳。这是我早上去海边给鸽子捡的。“那么多贝壳,哥哥偏偏选了这一枚。”

  “这是最好看的一枚。”我看着鸽子小心翼翼地在我手心拿过贝壳,举起来,就着头顶的暖黄色吊灯,她的欢欣写在脸上,那么活泼洋溢着。后来她困惑地问我:“哥哥,你说有没有雪花做的贝壳呢?”

  我思索片刻:“有啊。”

  “在一个水族馆,鱼在玻璃里温暖地游着,外面下着雪,地上就全是雪花做的贝壳。”

  饭桌上妈妈说,给我找了一个化学家庭教师,据说是刚到小镇上的年轻人。我没有心情去疑惑为什么年轻人会选择来这个小镇,因为这个小镇已经老掉了牙,但凡有点青春的人都想着如何挣脱出去,血液一点点往外流。

  我只是本能地很抗拒。

  “不用了,我自己能学。”

  “生生。”妈妈放下筷子,“你的班主任说你需要人单独辅导,正好我打听到有人合适,你不能被一门化学耽误了,妈妈我是想……”

  “妈。”我平静地打断她,“我们家也没有这个条件。”

  “这你不用担心。你爸的画卖了不少钱。”

  我想到那年,妈妈把爸爸一直封存的画拆开来,爸爸的画因为他的病逝,价格一路水涨船高。妈妈一边埋怨着爸爸为什么把她一个人丢下,一边把爸爸的画尽数变卖。这件事以后,罪疚的种子在我心里扎下了根,每次触碰都会有真实的痛感。

  爸爸除了那些画,什么也没留下。但我没有资格说什么,我甚至都没有一副足够有担当的肩膀,我扛不起任何东西。我只是不甘和无助,那种隐痛总是时不时发作,我抓不住任何可以缓解疼痛的稻草。

  像是我的人生就这样空缺了一块,然而我无从填补。

  我最终拥有了一个化学家教,他叫陈未。

  他来的时候,我在房间里看于微定期给我的化学知识点。五月的天已经很热了,电风扇对着我的后背吹,可是汗还是阵阵冒上来,越是这样,我越是一点都看不进去。我听见敲门声,以为是妈妈,就说了句:“我不吃芒果。”

  “我像是送芒果的?”门已经开了,一个二十五六的男人站在门口,穿着白衬衫和牛仔裤,戴眼镜,嘴角噙着笑:“需要的话我也可以拓展一下这个业务。”

  “我以为是我妈。”我说。

  “那我就坐下了?”他放下他的背包,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我这时候隔着不到五十厘米的距离,端详陈未。他的头发整齐利落,不长不短。他很白,一看就不是小镇人风吹日晒的肤色,眉毛的纹路让人想起顿挫得当的毛笔字,所有笔锋都恰到好处。

  忽的他抬起眼来,我和他的目光突然撞在一起,我不留痕迹挪开眼睛。他似乎是在看我书桌上方挂的那一幅画,我最后的生日礼物,小镇的黄昏。

  “是这里的黄昏吧?”陈未问我,“虽然我看到的黄昏,好像比这颜色更淡一些。”

  我没说话,只是淡淡点了两下头。

  “那我们开始上课吧。”陈未掏出教案,“我叫陈未,耳东陈,未来的那个未。你可以选择叫我陈老师,或者不叫。”

  两个小时的课很快上完。他走之前说:“如果我也能看到这样的黄昏,就好了。”

  陈未婉拒了妈妈给他榨的西瓜汁,背起包道了声谢,就踏着步子离开。我不知道陈未是不是看懂了爸爸送给我的那副画,毕竟我没有看懂,妈妈也是。我只是突然好奇,陈未为什么会来到这里,只是为了当一个化学补习老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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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镇衰老飞速,从前的海水浴场、水族馆,已经逐渐无人问津。到县城只有一趟班车,更不会有人特地来这里旅行。这只是一个充满咸涩味道的滨海小镇。小到可以把它从地图上一笔抹去,也并无大碍。我不明白我想走出去的愿望是不是很强烈,更多的时候,我幻想自己是一条鱼,先是在海里游着,然后被渔网打捞起来,放进水族馆的透明玻璃罩,我在里面不知时光和迟暮的痕迹,而外面纷纷落着雷、电、雨和雪。

  但我常常猜测,这种幻想来自于我身体细微的变化。比如我开始在夜里做一些奇怪的梦,醒来之后身边留下一滩潮湿;我的心脏有时候会蠢蠢欲动地跳,毫无征兆地突然而至,紧接着就是无边的痒包裹着我,那种温吞的痒,像是从灵魂深处迸发出来的一般,把我的身体一块块肢解,再抛入望不到尽头的黑洞。

  比起这些隐秘的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变化,更为明显的是我的胡子一点点穿破我的皮肤,显露在我的脸上,它们来得突然又突兀,并且难看极了。我尝试着在家里找出爸爸的刮胡刀,我在卫生间洗脸柜的最底层找到它,和一些过了期的牙膏放在一起。我发现上面的刀片已经生锈,用手一碰就能剥落,似乎在想尽办法证明,它没有用武之地已经七年了。这七年时间里,它被放置在抽屉最后一层,一如掩埋一具棺椁。

  我走上街找杂货店,试图买几片刮胡刀片。

  我在杂货店门口的旧书摊看见了陈未,他在翻着几本旧杂志,看上去是摄影杂志。我还没决定要不要和他打招呼,他已经无意间回头发现了我。

  “徐生。”他招手。“陈未。”我说。

  “陈老师。”他玩笑般拍拍胸脯。我也跟着笑:“那些杂志都是过期的。”陈未拿起一本封面是水母的杂志付了钱,耐心道:“照片这种东西,哪分什么过不过期。”

  “况且这本水族馆,放个一百年也是好看。”他笑着。

  “宇宙爆炸了也还是好看。”陈未开着自鸣得意的玩笑,要命的是我确实觉得好笑。他这才发现我在杂货店门口踌躇着:“来买什么?”

  我愣了愣,我发觉我一点也不想告诉他这件事,因为这样的我是如此仓皇局促,我不愿意。“灯泡,房间里的瓦数太低了。”

  陈未点点头,正欲离开,我鬼使神差叫住了他:“陈W……,陈老师!”

  “嗯?”他回过头,风穿过他的衬衫领子,在他的耳边猎猎。

  “你想去逛一逛海滩吗?”我问。

  “好啊。”陈未一口答应。

  小镇的海滩并不是满眼白沙碧浪,小镇的海滩是泥泞的,踩上去双脚就深陷在泥里,人宛如搁浅的船,费力地游啊游,不是困顿就是漂浮。海水和海滩的交界口,泛着浅浅的黄,而后轻巧过渡,演变成绿,最后陷入蓝,抬眼望去,就是蓝,全部是蓝。

  我捡起一个石子,铆足一胳膊的力气,朝远方的大海扔过去,石子瞬间就被涌起的海浪吞没。陈未也捡起一个石子,朝半空中抛了抛,又接住它:“徐生,你说,往大海里扔石子的时候,到底是出于什么心理?”

  我被问住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们爱朝大海里扔石子,爱朝着大海呐喊,因为大海一瞬间就会吞噬石子上带着的所有情绪。想到这里,我说:“撒气吧。”

  “哈哈。”陈未咧开嘴笑起来,“那大海倒是吃了一肚子气啊。”他话锋一转:“不过话说回来,徐生,你有什么气要撒呢?”他走近我,胳膊架在我的肩膀上。我第一次和陈未并排站得这么近,我发现我和他几乎是一模一样高。我也是在这时候留心到他的胡子,我承认自从我开始陆陆续续长出胡子桩以后,我开始对所有人的胡子格外注意。学校里的男孩子们,不是完完全全刮得一点不剩,就是当没看见似的,任由它肆意生长。而陈未是如此不同,他的胡子留了些微苗头,然而看上去却是那样整洁清爽。

  “你怎么不说话了?”陈未发现了我的愣神,“不会是因为化学吧?”

  我看着他的眼睛:“可以这么说。”

  陈未从我身边走开:“这不算事儿啊。你知道吗徐生。”

  “嗯?”

  “我来这个镇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我喜欢这里的风。也许你呆久了发现不了,这里的风是咸味的。你一定吃过咸饼干吧?”我点头。

  陈未将杂志卷成万花筒的模样,举起来对着他的右眼,朝远处的海面望去,他继续说:“甜饼干吃完了以后,嘴巴里会有酸酸的回味,那种味道会持续很久,很潮湿很酸涩很难受。但是咸饼干就不一样了,它会回甘。”

  “这里的风,就是那种会回甘的咸。”

  “我还特别想看一看这里的水族馆。”他扬扬那个“万花筒”,轻声说道:“但是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心情去看它。总有一天吧,总有一天我会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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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听着陈未的话,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想要在鼻腔里感受那种咸和回甘,可当我快要抓住气息的刹那,所有的感觉全部溜走。我只能再吸一口气,如此往复在找到感觉的边缘。

  但我知道陈未不可能仅仅因为小镇的海风而来,就像我知道爸爸不可能仅仅因为小镇的黄昏而来。不然爸爸也不会把黄昏画得那样浓墨重彩,那不是小镇的黄昏。

  那是他幻想的小镇黄昏,我没见过那样浓烈的黄昏,就像我总是以为我嗅到了咸味的海风,然而实际上却又没有,霎时间仿佛又有。

  爸爸在二十七岁那年来到小镇,带着他沉沦一半的画家梦想。他给妈妈画了一幅肖像,唱了支歌。后来他们结婚了,开了小卖部,生活陷于琐碎和柴米油盐。后来就没有后来了,爸爸在我十岁那年,永久地失去了在我故事里拥有“后来”的资格。我偶尔会想,当我的面颊和心脏饱经风霜,我在和别人絮絮叨叨说起往事之时,爸爸的片段,会不会还不需要一支烟的工夫,就能讲完。

  可是我不会抽烟,我甚至不会刮胡子。在我身上,除了日渐低沉的嗓音,逐步蓬勃的性器官,和没来由疯狂跳动的心脏,我找不到任何我正在慢慢成熟的证据。我成功地刮破了我的脸,因为没买新的刀片,我用了那把旧的生锈的。下巴上被剌出一个细细的口子,只有暗红色的轮廓线。我用纸巾覆盖在上面,一分钟过后纸巾上剩下血丝。我知道伤口太小,不值得也不适合大张旗鼓大费周折,我仅仅不甘和迷惘,就连我在长大面前的张皇无措,都变得不值一提,我承认我只是想留下一些我挣扎着长大的证据,而它们这么快被时间毁尸灭迹。

  我又想到自己变成一条鱼,在水族馆的玻璃里,向外望着。这次我有了具体的身份,会不会就是鸽子的玻璃水晶球里的那一只小小的鱼,浓烈的黄昏的色彩……

  我并没有想过和妈妈说这件事。因为她在我心目中,是触发苦痛的按钮,她会表现出的悲伤和内疚,是我根本承受不了的。所有人都知道,重新上药的时候,是要揭开纱布的,那我宁愿,就永久地掩藏伤口。毕竟他们以为的良药,在我这里,也许就重又皮开肉绽了。

  妈妈不是不愿意察觉,她只是没办法察觉。她是第一次当妈妈,她真的不明白如何在每个恰当的时间点出现,手把手教会一个男孩子如何长大。

  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所以大家看到的情况就是,居然是于微第二天发现了我下巴上的伤口。

  “你没事吧?”于微满脸关切。“没事。”我枕在我的手臂上,窗帘这时候和着风的节奏,轻飘飘带过我的脖颈。我感觉到于微好像要把窗帘卷起来。

  “让它这样吧。”我说。于微也没有再作声。她还是经常给我自己整理的化学知识点,我尝试着很认真地看,虽然我看不进去。

  陈未每周来上三次课。我的化学成绩的的确确有缓慢且稳定的提高,我开始期待化学课,我指陈未的化学课。我想我渐渐喜欢化学了。

  我站在五月的尾巴上,张望着六月。不久后的那一场所谓的很重要的考试,到底意味着什么?对我而言,对其他人而言?那一场被他们称作钥匙的考试,被神化成了离开小镇的快车,而且是光鲜地,永久地,不再回来的那种离开。

  他们那么希望我离开,并且都觉得我一定会离开。而我却总是耽溺于玻璃水族馆幻化成鱼的想象,并且觉得当年爸爸的到来和陈未的到来,都有他们的理由。

  我在卫生间刮我的胡子,并没有发觉已经到了上课的时间。我听见陈未和我妈妈说:“我去洗个手。”我已经来不及反应我根本就忘了锁门。

  这个场景用面面相觑来形容再合适不过。陈未看着我,看着我手里的刮胡刀,看着前一秒还欲盖弥彰闭着的洗手间门,他的表情恰如其分,他明白了一切,但又什么也没戳穿。

  “原来你在里面啊。”他走到水池边洗了手,接着在台子上看了看,我没有买专用的泡沫,于是他拿起了香皂,在他的手上搓出泡沫。他靠在水池边上,离我特别特别近,这时候他如果直接抹上我的脸,我不会有任何的推脱,根本不会。气氛已经到了这里,这一点我们两个完完全全心知肚明。

  但陈未还是说:“打泡沫就不会疼了。”

  “嗯。”我点头默许。陈未就将泡沫抹上我的脸,泡沫是细密绵软的触感,似乎是棉花糖化在了嘴边,我竟咂摸出了一丝甜。我很快回过神来,接着我感到陈未的指腹贴在我的下巴上,胡子桩之间细小如发的空间里,我甚至对他指纹的走向了如指掌。

  我没计算陈未给我的下巴抹上泡沫这个过程耗费了多久,我们只是一句话都没说。但我们同时看着对方的眼睛,我和他都并未闪躲。我举起手,他的手也伸上来握住刮胡刀柄,将我的手覆盖住一半。

  “刮胡子的时候,刀片要和脸成四十五度角,这样最合适。”他一边说一边带动我的手,刮胡刀在我的下巴上游走,下巴涌上一阵轻微的麻,并不是我自己刮胡子时那种钝痛。

  “陈老师,你为什么来这里?”

  “因为海风。”

  “除了海风呢?只是因为海风吗?”

  “为了看看自己到底适合什么样的生活。”陈未说完笑了,“好了,刮完了,准备好了快来上课。”他松开手。转身推门出去。

  那天我们没有再聊这个话题。

  我从陈未那里学会了刮胡子和化学,冥冥之中我感觉我还学会了一些别的什么。

  妈妈对我一跃而上的化学成绩感到欣喜又满足,她心里一定觉得万事俱备。我会离开这个她几乎一辈子没走出去过的小镇,我会拥有旁人看来耀眼无比的人生,继而把这个小镇的海水浴场、黄昏、水族馆、泥泞的海滩一并抛诸脑后。

  她喝了一点点酒,她没有丝毫的酒量,这一点酒轻易将她击败。

  “你那个没用的老爸,留下的那些画,到底还是有些用处。”

  妈妈说这话时,我正埋头盯着我碗里的米粒,以及黄花鱼肚子上的肉,我的碗边摆着一个醋碟,但我坚持没有蘸。我在想,如果她的表情沾沾自喜,我就可以将我这几年堆积的痛苦和不满,全部全部发泄出去,不存在任何余地。

  可是我抬起头看妈妈的脸,她的手捂着胸口,她的下半张脸在笑,她嘴硬,可以一直让故作埋怨和嘲讽的笑容挂在那里。然而她的上半张脸在悲伤,她红着眼眶,拼尽全力抹着眼泪。

  “到底还是有些用处……”

  她反反复复说着这句话,说多了就能真的打心眼里恨起来似的。

  我的不甘和愤怨,现在掩埋在心底的最深层,我好像看到那条鱼被阳光刺痛双眼,在水面底下浮浮沉沉。这一刻我和妈妈七年以来各自的悲伤,终于相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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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未最后一次来上课,是在高考前的最后一个周末。上课前我问鸽子要来了那个玻璃水晶球,我想把它放在我的书桌上。至于我的内心深处是出于什么目的要这么做,或许我真的只是心血来潮想多看几眼,或许我只是故意想让陈未看见,也未可知。

  事实就是,陈未确实看见了。

  “这是水族馆吗?缩小的水族馆?”陈未十二万分认真地问我。

  我看他趴在桌子上,恍惚间就像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满眼里都是海水,波光粼粼。

  “对。”我回答,顺势也趴下来。我的手肘抵到陈未的小臂,触碰到棉质的布料。六月的小镇热得炙人,他还是穿着长袖衬衫,连带着他周围的气息,都还残留着晚春的干燥清爽。我们就这样趴在书桌上,看着对方的眼睛,看着对方眼睛里映出的自己的影子。

  电风扇将我紧贴脊背的短袖吹得松动,外面的风透过半掩的窗子,和这里的风汇合,辗转掠过我,又吹向他。我听见窗外有白色的海鸟扑腾翅膀,放开喉咙叫了句什么,我听不清,也听不懂。

  我深吸一口气,那种传说中咸而回甘的气味骤然扑鼻,甚至有颗粒的盐分在空气里浸润,而我的眼前浮现出浓墨重彩的小镇黄昏,一滴一滴,一滴一滴落下来。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时候的景象,或许很久以前,或许很久以后。

  心脏又开狂跳,但这次证据确凿。我明白我的那些夜晚的荒诞的梦,已经和陈未完完全全重叠,我把手从脑袋底下移开,顺着风的纹路,慢慢抓住陈未的手。

  他的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随即被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替代。陈未回握我的手,保持着想靠近又退却的力度。

  “陈未……”我的嘴唇开合。“嗯。”他回答。可我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

  时间如此平和地淌,我看到它溪水般在这个房间,这恰到好处的气氛里环绕流动。

  陈未笑了,一边笑一边将头重又埋回臂弯里,一边松开我的手。仿佛一个努力装睡但被轻易识破的婴孩。

  这是我和陈未最亲密的一次接触,我握着他的手,而我们的灵魂已经没有一丝一毫的距离。

  陈未决定在我高考之后离开。

  高考结束那天,我照旧在窗边看着底下的海滩。我看到了两个人影,一般高的两个人,二十五六的男人,和十七八的男孩。男人满脸都是时间刷不掉的执拗,男孩却费尽力气故作老成。海鸥飞过浅滩,抹去了这两个模糊的身影。

  “徐生。”我回过头,看见穿着白裙子的于微。

  “什么事?”

  “我有件事要告诉你,我……”

  她的话被我的手机铃声打断。我接起来的同时往外跑:“对不起,下次再说吧。”我听到那个地点,拼尽全力地跑。

  穿过梧桐满布的校园,穿过漫无边际的晒鱼场,穿过泥泞的浅滩,穿过搁浅的小船,穿过蔚蓝栏杆的锈迹斑斑。

  我看见站在水族馆里的陈未。他背着简单的行囊,细框眼镜的镜片里,映出困倦的游鱼和摇曳不止的水草。

  “你知道吗,我特别喜欢水族馆。”陈未的眼神落在一只小小的金黄的鱼身上,“我看过很多地方的水族馆,看过很多地方的大海。”

  “这里的鱼,都是从大海里被打捞起来。”

  “我就一直想啊,如果这些鱼从大海里被打捞起来之后,再也无人问津,就像这里的鱼。”

  “他们会是什么样子呢?”

  我看了陈未很久:“这就是你来这里的理由吗?”

  “对。”陈未笑得咸而苦,“我觉得我太像这条鱼了,我不敢看它,我迟迟没来。”

  那条带着浓丽黄昏颜色的鱼,久久看着玻璃外,吐出一串泡泡,而后摆了摆尾巴,朝水草深处游去。

  “徐生,什么事情都不一定,我没办法永远呆在这里。”陈未继续说,“没有人一定要呆在这里,或者一定要离开这里。”

  “来就来了,也不一定需要理由。”

  陈未这番话说得到底自我极了,我只听懂了一半。

  他走的时候,我叫住他,我想说的话太多了太多了,可我只说:“陈老师,再见。”

  我已经有点学会了这样看似不痛不痒的寒暄和道别,我开始明白那些平淡无奇的话语背后,其实连每个标点符号都滚烫无比。

  我缓步走回家,我看见妈妈在往墙上挂一幅画。画里是年轻时候的她,有点儿腼腆有点儿局促地站在海滩边,脚下是泥泞的海滩,背后是碧蓝的海,连着天。

  “这是我除了你爸给你的生日礼物,唯一没卖的画。画的真好。”她一边笑一边眼睛里闪着水光。

  “那天我和你外公在海边拉渔网,他就逆着夕阳走过来。他和我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他说,这位姑娘,我可以为你画幅画吗?”

  我知道她又回到了那不可复现的好时候。

  我端详那幅画,地平线涌着海浪,水天交接的地方,黄昏的颜色浓墨重彩,像是要把所有的颜色,都用完在今天。

  来就来了,不需要任何理由。

大千 || 玻璃水族馆

  文案:胡鑫

  美编:李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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