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7日晚,金陵传奇大家俞律逝世,享年百岁。2022年春天,扬子晚报/紫牛新闻对俞老进行专访,专访稿件刊发在当年5月6日锐度周刊。当时俞老还欣然为本报题字“百年芳华,青春无悔”。


专访中,俞老很是俏皮又活力满满,他跟记者聊了他的老年斑,不许学生p图时把它p了。还有他当时已经看不清的左眼,所以他有枚“右见”印章,也会自称“一目了然”。
他的书房用过很多名字,比如菊味轩、惜余春堂,用“惜余春堂”时刚80岁,他说:“就好像一个人的春天快用完了,我的春天就剩下这么一点点了,就’余春’了,感觉很可惜。虽然不多,但它毕竟是春天啊。我很爱惜春天的,我要把这剩下来的春天很好地用起来。比如,现在我作诗、唱和啊,就是在把它用起来。”记者问他到100岁时该用什么名字呢。他乐呵呵地说“到时候会好好考虑的”。

为扬子晚报题字

为扬子晚报题字
被称为“金陵吟诵第一人”,诗歌、小说、散文是俞老一生所爱,专访中他也情不自禁地用他独有的京剧腔吟诵了李白的诗。
他爱创作诗,不仅朋友圈里发布的都是”俞律诗歌赏读“,还活跃在多个诗歌微信群里,他说:“我现在还常常冲动要写诗,这时要是不让我写,那我就不干了,我一定要写。”他的诗很炙热,比如“我的催花诗很短,只有一句:你还爱我吗?”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以下为专访全文】
面对面 | “鲐背老人”俞律:现在还常常冲动要写诗,我一定要写
“我的催花诗很短,只有一句:你还爱我吗?”4月17日,“金陵吟诵第一人”、96岁高龄的俞律老先生在朋友圈发了一首诗《催花》,结尾这句直率又莽撞,让人忍俊不禁,很难相信出自“鲐背老人”之手。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在秦淮河边的俞老家专访他,他不仅跟记者聊了一个多小时,还用他独有的京剧腔吟诵了李白的诗,听着非常享受。俞老每天活跃在“青春文学院”、“三叶唱和”等微信群,他说,“我现在还常常冲动要写诗,这时要是不让我写,那我就不干了,我一定要写。”
“南京青春文学院是我很重要的事业,我为它自豪”
“等呀等呀,等我的牡丹花想起了我,她就是不开不放,假正经着。往年在我家赏花的朋友,又伸长了脖子,看着等着急着,没奈何着。我想起一个故事,从前有个爱花的诗人,别的花看不上,就昰爱牡丹如命。有一春牡丹忘了诗人在等她也忘了敞开胸,诗人情急,作了一首没有句号的催花诗,感动了牡丹,向诗人敞开了胸扉,把诗人拥抱起來。我何不学这位诗人,也作一首催花诗呢,我的催花诗很短,只有一句:你还爱我吗?”
上面就是俞老的《催花》诗,牡丹正在他家小院里长着,叶子茂盛,但还没开花。小院阳台上有两只猫,一只三花,一只橘猫。采访时,橘猫一直严肃地趴在阳台沙发扶手上,那是俞老日常晒太阳的地方。
俞老笑说,它们是流浪猫,先后通过阳台小门来到他家,“它们来了,就不走了,我们当然就欢迎喽。”俞老这首《催花》配的照片正是其中的三花猫,是俞老自己用手机拍的。
诗、文、书、画、戏,俞老被称为少有的“杂家”。他笑说,也就是文学艺术的各个方面“都有一点经验,都有一点喜欢”,他写字、画画、写诗、写散文的灵感都来自生活,也来自日常熏陶和训练。
俞老是扬州人,九岁时全家移居上海。父亲俞牖云是上海中学的国文老师,当时沪上“鸳鸯蝴蝶派”代表作家之一,“他写了很多小说,都是言情的,谈恋爱的故事,哈哈。”父亲国学功力深厚,经史子集无所不通,对俞律的影响很大。父亲从小就要求他用毛笔写字,“其实我们上小学时就普遍要写毛笔字,上国文课必须带墨盒。墨盒是铜做的,你们肯定没见过,先在里面放上丝绵,浇上墨汁,上国文课时就打开,毛笔蘸墨盒里的墨汁,开始写作文。”其他的课可以用钢笔,但国文课必须用毛笔,“现在很多孩子都不会写毛笔字了吧,他们从小就会用手机、用电脑喽”。
这些年,俞老的手机也用得很溜。记者采访时,他的手机微信群一直响个不停,他说自己有百人大群,也有三人小群,都是诗歌方面的,他在里面很活跃。
说起他的微信大群“南京青春文学院”,俞老给记者讲了很多故事。这些故事见证了南京文学事业的发展,也从侧面佐证了南京成为“文学之都”的必然。
1951年俞律从上海光华大学金融系毕业,1952年到南京成为一名银行职员。金陵的风土人情极大地激发了俞律的创作热情。1957年俞律下放务农,22年后前往南京市文联工作。1981年2月,为了培养南京文学人才,复兴南京文学事业,在南京市委宣传部的支持下,南京市文联主持,文学工作者协会具体操办的“南京文学创作讲习所”正式开始招生。前来参加学习的都是喜欢文学的年轻人,程千帆任所长,包忠文、裴显生、刘舒为副所长。俞律当时是刘舒的助手,参与讲习所的筹备与具体执行工作。
“当时南京文学创作讲习所讲课的地点在当时南京鼓楼的检阅台,我们文联一开始办公的地方,你们估计都太不知道那里,地方很大,里面很宽敞,四五十个学生一个班,诗歌班、散文班、评论班都有。那时,课是夜里上,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俞律说,当时杨苡和赵瑞蕻夫妇,以及萧军、梁晓声等等都来授过课,“杨苡夫妇上课都很受欢迎,前几年,我还去看望了杨苡,她现在103岁了,精神很好。”
讲习所差不多办到5期,因为想参加的人太多了,1985年改成全国函授,更名为“青春文学院”,俞律任教务长。“青春文学院是我创办的一个很重要的事业,我为它自豪。”俞老说,最多的时候有2万学员参加,这些学员如今不少成了知名作家,文化机关、报刊、电视台的负责人。这些年,学员们都陆续在微信上取得了联系,并建立了“南京青春文学院”微信群。
创新地将京剧旋律引入吟诵,21首《金陵吟》相当有韵味
俞老打开他的微信群给记者看“南京青春文学院”,每天都在热烈地交流文学问题,“我们青春文学院学习的就是诗歌、小说、散文,自从我们有了这个群,文学活动就没有中断过,大家兴趣很高,还会在里面吟诵。”
采访中,记者有幸听到了俞老的吟诵,也理解了他为何被称为“金陵吟诵第一人”。还记得2020年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时,叶嘉莹先生的吟诵让不少年轻人感慨原来中国传统的吟诵如此美妙。不过,更特别的是,俞老的吟诵带着浓浓的京剧腔,独一无二。
吟诵,是人们对古汉语诗词的一种传统诵读方式,多使用方言。俞老告诉记者,父亲俞牖云喜欢吟诵,他用的是扬州方言吟诵,上课会教学生吟,在家里作诗也会吟,耳濡目染下俞律对吟诵产生了兴趣。后来,俞律在与林散之、唐玉虬两位吟诵大家的交往中,对吟诵有了更深的理解和喜欢,“我在江浦时跟林散之结识,我们平时会交流作诗和书法,他的吟诵是江浦方言的,也很好听。”
不过,方言吟诗不易传播、不够动听。而年轻时,俞律非常热衷戏曲活动,青年时在上海曾登台演出过京剧《空城计》《辕门斩子》《打渔杀家》《双狮图》,于是他灵机一动,大胆改革,将京剧旋律引入其中,并以普通话吟诵,于是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吟诵风格。
采访中,他吟诵了李白的《早发白帝城》,“朝辞白帝彩云间,千里江陵一日还。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中气十足,别有韵味。这些年,南京多位文艺界专家学者甚至联名呼吁,应该抢救性地为俞老吟诵艺术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
就在2019年,当时93岁的俞老还在文化系列片《金陵吟》中出镜,倾情吟诵了21首与南京相关的诗词名篇,《入朝曲》、《登金陵凤凰台》、《乌衣巷》等,气势磅礴、韵味悠长。当时参与拍摄的工作人员就表示,俞老出外景的精神头十足,即兴朗诵十分厉害,只要告诉他是哪首诗,他张口就来,都不用准备。由于多年创作古诗词积累,他的记忆力很好,基本都是一两条就过,拍摄过程非常顺利。
“现在还常常冲动要写诗,作诗是我的生活内容之一”
采访中,俞老欣然为本报题字“百年芳华,青春无悔”,落笔苍劲有力。他说,吟诵、书法都是很好的身体锻炼方式,尤其书法,要站着,用到脑,也用到手臂。
因为题字中的“青春无悔”四个字,俞老指着他书房的匾额“惜余春堂”告诉记者,当时用“惜余春堂”时,他刚80岁,“就好像一个人的春天快用完了,我的春天就剩下这么一点点了,就‘余春’了,感觉很可惜。虽然不多,但它毕竟是春天啊。我很爱惜春天的,我要把这剩下来的春天很好地用起来。比如,现在我作诗、唱和啊,就是在把它用起来。”
俞老给记者看了他的小群,“就三个人,我、冯亦同、胡剑明,叫三叶唱和,写新体诗,是我的小组织。”这个小群的创作频率更高,俞老也会把唱和的诗作晒到朋友圈。
唱和,意即,一个人做了诗或词,别的人相应作答。俞老说,唱和也很有趣,自古以来就有,比如苏东坡与黄庭坚就有诗歌唱和往来,也是中国诗歌的特色。
今年3月时,俞老在朋友圈发了“新诗三叶唱和”,“俞律致豁蒙楼诗窗并剑明仁弟”,标题为《文都的情绪》:“乍寒乍暖,春天携梦而来,我在春天的梦里,飞越一个时代。我在春天的梦里失眠,我们只有一个文都,一个文都放不下我们的梦,我们要再造一个文都。我们劳动,劳动再创造一个文都,诗要倡和,倡和要竞争,我们用沸腾的汗水给诗洗澡。有唐诗才有宋词,李白须要杜甫,苏东坡离不开黄山谷,诗要敌手,我们须要再一个文都,一个比我们强的对手。我们闹情绪,在春梦里失眠,一直睡不着。”
“三叶唱和”的另两位成员唱和,冯亦同发布“亦同和俞公新作《文都的情绪》,并赠剑明诸友”,标题为《春分·后湖行》。胡剑明则“奉和二位恩师”,标题为《追逐诗意的风》,其中一句是“此刻,我正在读诗,一百七十七岁的鸿雁,为我送来一个节气,是文都的情绪感动了二位诗翁”。这里的“一百七十七岁”指的是96岁的俞老和81岁的冯老。
记者好奇地问俞老:“你们唱和是用吟诵的方式吗?”俞老突然有些激动地说:“一般都是写出来发在网上,不过,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了,回头我们三个人可以尝试吟诵唱和哎。对对对,这很感谢你啊,是你提醒了我,我们可以尝试换个方式来唱和。”
心态正青春的俞老乐呵呵地说,要与时代保持同步,就要对这世界发生的大事小事保持关心和兴趣,保持诗人应该具有的敏感,这样就会经常产生创作冲动,“你看我现在唱和,就是紧紧结合生活的,生活可太丰富了,春天来了,作一首诗;坐汽车了,作一首诗。我们俩现在面对面讲话和采访,也可以做一首诗啊,都是可以的。其实,这些离现在的年轻人也不远,因为都是生活。”
采访结束后,俞老静静地坐在“惜余春堂”书桌前的沙发上,打开手机,在看大家当天发的诗作。
【快问快答】
K=孔小平
Y=俞律
K:刚才您为我们题字,写96岁,可俞老您是1928年出生的呀?
Y:对呀,我属兔,按照中国的传统算法,正好96岁(K:那如果按照1928年算,才94岁呢。)可是我坚持要多算,为什么呢?因为我是中国人。
K:我看您的学生说今年生日时给您拍照,修了一下图,您还不乐意?
Y:哈哈把我的老年斑P了一下。其实,人不想老,就可以忘掉老。我们青春文学院里的诗人王德安,写了句“愿我们的诗文永远不长老年斑”,我是90后,长的那是青春痘。王德安把青春痘和老年斑放在一起,具有一种文学趣味。对,诗歌既要有韵味,也要有趣味。
K:在您的书桌上看到了放大镜,还坚持每天看书吗?您有一颗“右见”印章,听起来很俏皮呀?
Y:对,我的左眼看不清了,读书、写字主要依赖右眼。一位学生给我刻的这方“右见”闲章,特别有意思,所以我这个书房,也用过“右见堂”。
K:那书房还用过其他名字吗?
Y:对,叫过菊味轩、惜余春堂。另外,自从左眼失明,完全靠右眼,有时候我还会用“一目了然”。对吧,“一目”也看得很清楚,所以一目了然。
K:那您到100岁时要换成什么堂呢?
Y:哈哈,这个到时候我会好好考虑的,也请你帮我参考参考。
K:学生们还说要帮您写传记,您拒绝了呀?
Y: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我的经历和生活都写进我的散文了。我有一个学生把我过去在杂志、报纸上发的散文集中起来,做了一个文集,这就可以了。
K:您画画也很好,之前您还跟老伴办过一次金婚画展?
Y:老伴是画家(注:老伴李玉琴是国画大师李可染的女儿),我们的家庭生活内容之一就是一起创作,画画、唱京戏。书法、绘画、吟诵、戏曲、诗词、文章,可以说是我们的共同生活。
文 | 扬子晚报/紫牛新闻记者 孔小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