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平如镜之下，每每是暗潮汹涌、舍命狂奔；多少荡气回肠，多少折冲樽俎，每每只在淅淅寂寂、万籁无声之中。

　　我这里，经常有来自甘肃的事。这两天，甘肃酒泉市肃州区人民法院法官周国霞的弟弟周明杰，和我说了一个消息：姐姐走了。

　　周国霞才35岁，在刚刚过去的2019年，她被评为全国法院办案标兵（全国200人、甘肃省4人）；之前，还获得“三八红旗手”“办案能手”“先进工作者”“优秀公务员”等诸多荣誉，以及三等功，是当地媒体专题报道的典型；有一个当教师的丈夫，有一个活泼可爱的儿子，以及不到10个月的二胎宝宝。

　　在我们眼里，这样一位出身甘肃白银农家、毕业于哈尔滨师范大学的普通女生，境遇可谓既美且好，事业与家庭双丰收。然而，在她自己眼里，恐怕却不是这样。

　　多年来，她处于高负荷运转状态。肃州区法院2019年3月的信息显示：2016年，周国霞收民事案件219件；2017年收案290件；2018年1至9月，其收案数已达354件。

　　也就是说，最高峰时，周国霞一年办案过400件。平均一个工作日写两份判决书。这样的工作量，意味着什么呢？

　　由于案件量大、一些案件案情复杂，她经常利用中午休息时间书写并修改法律文书。因为爱人不在酒泉工作，她周末和节假日不得不带着年幼的孩子在办公室加班。于是，当地电视台来拍摄时，这个场景也出现在了的镜头里：

　　我从周国霞闺蜜与家属的聊天记录中注意到，甚至，她生二胎，也仅仅是为了休个产假，喘口气：

　　然而，实际上，产假期间，她仍然在加班，带着两个孩子的同时，依然在处理同事送到家里的案卷。

　　2020年3月3日，因为在几次开庭中都感觉到身心疲惫，周国霞无法进行宣判，被迫休庭。周明杰说：“随后两天3月6日在办公室上班时，她精神状态极差，非常消沉，不做言语，同事见状，便将情况告知姐夫。7日、8日，到酒泉市人民医院进行检查。3月9号上午给我哥哥的信息说，觉得工作陷入了绝境。近两年来她一直跟姐夫和其他人说自己工作压力大、想辞职之类的话。”

　　3月9日上午，周国霞丈夫到法院找领导，为妻子当面请假；当晚，周国霞哥哥也从兰州赶来看她；周国霞丈夫下楼去接。不幸的是，当两人上楼时，却发现周国霞坠楼身亡。

　　“最后那两天在医院都处于精神恍惚状态，什么样的工作，能把人逼成这样？”周明杰对我说。从聊天记录看，如果案件再多，周国霞就准备选择“后退”去当法官助理，而不是法官。案件数量显然是

　　次日，3月10日下午，在酒泉殡仪馆简设灵堂，“结果，各地赶来悼念的人，达3000人，其中不少是她判决案件中的当事人。在疫情期间，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多的人……之前我都不知道，这个时候我才知道，我的姐姐竟然这么优秀。”周明杰说，此时，他终于觉得，“全国办案标兵”这个荣誉，姐姐当之无愧。

　　在一个自述中，周国霞说，她坚信“法是善良和公正的艺术”、“善良的心是最好的法律”；作为一个法官，首先要求是一个善良的人，然后才是一个法律人；不够善良的法官处理案件的效果往往不够完美。“只有不吃请，不收礼，腰杆才能硬。”

　　我毕业于法学院，有一段时间，因为跑法院口，常在各地法庭流连，也密集看案卷，所以，能感知到一点法官生活。当前，司法改革正在推进，但确实是处在一个特别艰难的阶段：一方面，因为人才结构、历史包袱、行政体系的原因，真正能在一线担纲的业务骨干并不多，甚至是20%的法官在办80%的案件数量；另一方面，社会对司法公正的需求，正在井喷，收案数一年一个台阶。身处这一矛盾中间受力点上的法官，必然是加班加点、拼命向前。

　　一纸判决，关系重大，且容错空间狭窄非常，法槌一敲，往往就走到社会最后一道防线。可想而知，法官的精神压力，自然也大。很多人，虽然身穿法袍，实际上并没有准备好。如果再碰巧所在地区生态或者所在机构生态歪风邪气，追求正义、担当责任的风气没有竖起来，职业没有尊严，那么，一些法官恐怕就容易心生辞职之心。毕竟，不是每个人都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勇毅与心力。

　　我之前引用过郭超人先生的一句话，记者笔下有财产万千，笔下有毁誉忠奸，笔下有是非曲直，笔下有人命关天。其实，法官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是一个经历过强劳动生活的人，同时也是经年写作的人，我不得不说，真实的对比体验是：看似坐着不须体力的写作，对于人体的压迫，远大于重体力劳动。看起来，法官只是坐在那里，只听不动，听听辩护词，写写判决书；实际上，如果一个法官追求正义，念念在兹，那么，在他的世界里，水平如镜之下，每每是暗潮汹涌、舍命狂奔；多少荡气回肠，多少折冲樽俎，每每只在那淅淅寂寂、万籁无声之中。（当然，这样的法官，为数很少，极为稀缺。那相当比例的混混法官，自是不在此列，不会有这个体验。）

　　周国霞被评为全国法院办案标兵，但终究只是一个普通人，一个基层法院的员额法官，她的心力终是未济，未能扛住这样的压力。标兵的路啊，也从来并不好走。

　　今天连夜写作本文，有三个愿望：

　　一是悼念周国霞法官，愿她一路走好，希望法院系统对家属特别是孩子多加关照；二是希望法院、检察院、公安、医院、学校这些事关公共利益的机构，密切关切一线职工的健康（我目前看见的一些机构负责人简直是麻木不仁欺下媚上令人齿冷）；三是希望所有在一线的朋友们：注意工作的节奏，保重自己。凡事都有一个度，过犹不及。

　　公平，吾等心中所愿；正义，吾等心中所求。长夜漫漫，我们是注定属于铺路石的一代，何况人生本来就永远不会圆满，所以，路要一步步地走，即便被摁在地上反复摩擦。在呦呦鹿鸣，我一直推介一个理念：日拱一卒，进一寸有一寸的欢喜。在此，再次分享给大家，愿诸君在胸中养出些许春意，撑出些许格局，历经那冷暖辛酸，撑过着戚戚黑暗，迎来些些曙光。

　　请诸君坚持！愿力所至，劈波斩浪。这世界，将如你所愿。

　　20200402。呦呦鹿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