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月24日，吴东东的妈妈李顺琼再一次住进了四川绵阳肿瘤医院，这是化疗的最后一个疗程。
说起吴东东，绵阳人或许还记得，2016年的夏天，一个稚气未脱的小男孩，倔强地站在人民公园，举着一张“卖身救父”的牌子。父亲罹患癌症，东东想用这样的方式，筹得一笔救命钱。但东东爸爸还是走了，捐献了遗体，留下了孤儿寡母。
4年后，东东已经长到了17岁。他还是没能回到学校上学，2017年，李顺琼骨折，2019年，又确诊癌症。短短两三年，伴随着东东一起长大的，是装不满的苦难和过于沉重的责任……
13岁“卖身救父”
有人质疑：长这么高为什么不去打工？
“尊敬的叔叔阿姨，我叫吴东东，今年13岁……”
志愿者卢华第一次“见到”吴东东，是一张他举着“卖身救父”牌子的照片，脸庞稚嫩，眼神无助，站在绵阳人民公园人来人往的路口。
那是2016年的夏天，东东爸爸确诊直肠癌，13岁的吴东东，刚刚初中一年级。东东爸爸保守治疗已经花了8000多元，医生说手术费用至少准备5万元。
那时，东东爸爸已经62岁，生病前做保安、蹬三轮挣钱，妈妈在餐馆里打工，一个月也就1000多元工资。而在东东眼里，爸爸“不争气”，爱打麻将，爱赌，四处欠债。李顺琼曾生气带着儿子远走外省，后来，爸爸道歉悔过，说要挣钱存钱，母子俩又回了四川。再后来，爸爸就确诊了。“检查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中晚期，还是有救，只是治疗费要八九万到十来万。”
“家里怎么可能有（治病的）钱。”东东说，他找了一家广告店，打印了“卖身救父”的牌子，愿意未来打工抵债。“只有这样，这是最快的方式。”东东知道，这就是伸手要钱，大街上，不乏类似乞讨的牌子。东东知道，家里没有其他收入来源，即便自己能打工、能挣钱，但躺在病床上的爸爸等不起，如果发展到晚期，就没救了。彼时的东东期待着，希望真的有好心人能借给自己钱。
举着牌子的东东曾被质疑，“长这么高，为什么不去打工？还在这里要钱。”也有人给东东递打工信息的广告，东东有些委屈，自己才13岁，打什么工能在短时间凑集医药费，又有什么地方能收留自己打工？
当地媒体报道了东东“卖身救父”的故事后，卢华和一些志愿者们对东东施以援手。“（看到）那么小的小孩，心里挺难过，觉得不容易，帮多少算多少。”卢华说，组织志愿者家庭义卖，筹集了9000元钱，其中一半，先用于东东爸爸治疗。剩下一半，他们希望能用于东东未来的生活和教育。有了钱，妈妈照顾爸爸，东东回了学校上课。
但，已经晚了。东东爸爸的肿瘤发生了转移，医治无望，回了家。一个月后，东东还能想起，那一天早起去上学，月亮还没落下去，竟然意外是红色的。中午，东东接到了爸爸去世的消息。“觉得比较离奇。”
那时候，家里连给东东爸爸买棺材的钱也没有，在志愿者的建议下，东东爸爸捐献了遗体。“他也说过，很多人都帮助了他，想做点事（回报）。”
第一次打工
小学六年级就到手套厂上深夜班
之所以能想到“卖身救父”、打工抵债，是因为东东并非第一次“出卖”自己唯一的“价值”——劳动力。
早在小学六年级，东东就曾休学打工。“家里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看不下去，任谁都看不下去。”东东说，在三四年级的记忆里，家里就非常穷，困难到每次买米只买一两斤，没菜，盐拌饭下咽。
一家位置十分偏僻的手套厂老板了解到东东家的情况，偷偷同意让东东进厂做劳保手套，上晚8点到早8点的夜班，“比白班工资高。”东东说，一个月能挣2000元。几个月后，东东尝试换份工作，别人说“你学历太低了”，东东便回了学校。
寒暑假时，东东也会去打短工，年龄小，学历低，只能到餐馆当服务员。东东借着比同龄人高的优势，虚报了3岁，到一家大酒店当服务员。不料，不到一个月，因为酒店承接婚宴，东东忙乱中，倒开水烫到了脚，“就被晓得我真实年龄了，不敢让我再做。”那个月，加上红包，东东拿到了1200元。
中餐馆、酒店、网吧网管，待过几天五金厂，因为要搬重物，妈妈不让再去，还去过KTV，负责招人，“无责任底薪3000元，做啥子？招陪酒的。”东东说，这是自己第一次接触这样的工作。一个月一个人没招到，没拿到一分钱，东东离开了。
命运给东东喘息的时间并不多。回学校上学，中途两次崴脚，回家休养了两个月，爸爸癌症去世后，妈妈又摔伤骨折，断断续续休学、打工，照顾妈妈，初二结束后，东东就再没能回到学校里。
妈妈确诊癌症
一度绝望，甚至闪过轻生念头
2019年8月，卢华通过朋友给东东找了一份中餐馆的工作，前两个月打杂，第三个月的时候，老板让东东到后厨学烧烤，“好歹有份手艺。”但没过多久，餐馆倒闭，另一位老板接手，其他人都打发走了，东东还在，只是工资从4000多降到了2000多，后来，老板还是想让东东做回杂工或者墩子。
就在东东进后厨学烧烤前后，李顺琼又确诊了宫颈癌。“震惊吧，也可以说比较绝望。”东东觉得，短短两三年，自己经历了太多，同龄的孩子，很少会有这样的经历。甚至，轻生的念头也曾一闪而过。
还好，李顺琼的癌症尚在中早期，东东没有马上回家照顾，“先多挣点钱。”但工作最终还是没了着落。
东东和妈妈的户籍所在地，是绵阳市涪城区青义镇大包梁村，这也是李顺琼上一段婚姻的户口所在地，“她（李顺琼）的户口一直在我们村，属于挂户，没有地，没有房子。”大包梁村一位负责脱贫攻坚工作的工作人员解释说，村里也是在李顺琼回村后，才知道孩子的户口也挂在了村里。得知母子俩的情况后，村里将他们纳入了低保，每月共有700元。
去年，李顺琼确诊癌症，村上又根据公益岗位政策，每个月再补贴400元。“按政策，东东打工有收入，不属于精准扶贫户建档立卡的标准，但是他妈妈得了病，我们还是把他们加了进来，能照顾的政策都加了。”工作人员说。
作为精准扶贫户，意味着李顺琼的治疗费可以报销90%，而且可以先治疗，后补缴。2019年10月，李顺琼做了手术，接受化疗。要照顾妈妈的东东不能去上班，卢华又一次向母子伸出了援手。“卢阿姨帮我们把生活费用解决了。”
照顾住院母亲
妈妈想吃的都满足，自己吃方便面
上一回化疗结束，李顺琼回家后吃了药有不良反应，喘不上气，东东急得打了120，300元的救护车费用，东东心疼了好久。“从家到医院，打车才15块钱吧。”毕竟，上次化疗结束，出院前补交了报销后剩余10%的部分，东东身上就只剩下50块钱。
3月24日，李顺琼再次入院化疗，顺利的话，七八天能出院，但李顺琼的血糖指数高，每天早晚都要打针，所以也说不准。入院前，东东算过账，近10天不能上班，生活支出却要好几百，妈妈的饮食不能省，水果、无糖饼干，妈妈能吃的，想吃的，东东都会满足。所以，东东只能“克扣”自己。“方便面2.5元，要是天天都吃的话，还是能省点，偶尔改善一下，出去吃碗米粉，7块钱。”
3月25日，卢华和部分志愿者去看东东和李顺琼，带去了志愿者的捐款。见到东东的时候，他正好出门买饭，卢华注意到，东东只拿了一份饭。“没忍心问，是妈妈的，还是他的。”卢华说。
她没有猜错，那一份饭，是李顺琼的，化疗后胃口不好，东东只能买些稀饭、饺子、抄手，“干饭的话，她吃鸡蛋那么大的就说吃不下了。”入院第二天晚上，李顺琼突然说想吃鱼，东东买回来，顺便还买了一份炖牛肉，想给妈妈补一下。李顺琼吃了几口，吃不下了，东东才把剩下的吃光。“那一顿饭，花了68元。”语气轻松的东东，像说给自己买了方便面一样自然。
前几天，东东去结算了最后一笔工资600元，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上班，什么时候会再有收入。
瘦弱的肩膀
不能继续上学，过早挑起家庭重担
有家鱼火锅店，是东东待过最长时间的打工地点。在后厨杀鱼，手起刀落。“我当时也没想过那么多，安排做就做了。”但面对杀生，东东心里还是有些不适。
东东也曾有过机会继续上学。卢华和志愿者曾经联络过职业学校，但因为学费和东东家庭变故等原因，只得作罢。做志愿者多年，卢华说，东东是她帮助过的孩子里，唯一让她没有成就感、反而很挫败的个案。别的孩子，都能慢慢看到希望，东东却要以瘦弱的肩膀，过早地挑起家庭的重担。卢华希望东东能去上学，能学门技术，至少不要放弃学习。
东东自己也想上学。有一回在厂里打工，流水线上都是女工，有人想让东东当管理员，但一听东东只有初中学历，接连摇头，“给你一份图纸都看不懂。”还有一次在一个厂里，机器飞转，一个打滑，东东的手差点被锋利的机器“咬断”，现在手臂还有伤疤。“如果好好读书，就不用这么危险吧。”但东东清楚，现在自己和妈妈，最缺的是生活费、治疗费，其他的都是其次。
3月26日，东东带着租房合同回了村，每个月200多元的房租，已经欠了半年没交了，村里考虑再补贴解决下房租问题，同时，给李顺琼又发了1000元慰问金，需要东东签字。
“这几天一直在医院，想不想回趟家？”红星新闻记者问，东东摇头，他不喜欢租住的房间，一楼，阴暗，潮湿，房间里原来只有一张床，后来卢华送来一张上下床，东东住上铺，妈妈住下铺。
李顺琼做了手术，常常因为疼痛呻吟，让东东想起去世前的爸爸，夜里也是这样的呻吟声。“不想听，不想在家住，但又不能不听，不能不住。”
红星新闻记者 于遵素
摄影记者 刘海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