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至2018年，犯罪嫌疑人先后3次盗掘武王墩古墓，盗走大量文物◇“摸金校尉”只在两个点打下探针，就摸清了从什么地方爆破、开封土、打盗洞◇来“鬼市”的人都带着手电筒照一照货，默认互相不看脸，不多说话，现金交易、不留联系方式，一锤子买卖经历一年多的艰苦侦办，安徽淮南武王墩古墓被盗掘案最终抓获29名犯罪嫌疑人，已追回75件文物，其中包括26件国家一级文物。近期，该案进入司法环节。面对依旧猖獗的文物非法交易和逐步转移到线上的文物“鬼市”，如何摁住“摸金校尉”们伸向文物的黑手？如何打出组合拳破解文物犯罪打防难题？《瞭望》新闻周刊记者为此进行了采访，揭开这起罕见盗墓案背后隐藏的故事。王级大墓遭劫武王墩古墓，1981年被确定为安徽省重点文物保护单位。2009年考古勘探表明，该墓是一座平面呈“甲”字形的大型墓葬，墓西侧还发现一处长近150米的大型车马坑。淮南市副市长、公安局局长李安林介绍，经安徽省文物鉴定站鉴定，武王墩古墓被盗掘案追回的被盗掘珍贵文物中，包括国家一级文物26件、二级文物32件、三级文物16件，一般文物1件，时代均为战国时期。这些文物形制精美，规格极高，十分罕见。目前有6件文物仍在追缴中。“从墓葬的位置及其与周边大墓的关系，特别是追回文物的价值来判断，这座古墓应是楚国迁都寿春之后的一座王级大型墓葬。”淮南市文物保护局局长沈汉清说。考古学界推断，武王墩古墓的墓主极有可能为楚考烈王。在目前已经发掘的万余座楚墓中，这也是唯一一座王级大墓。楚国最后一个国都，位于今天淮南市寿县，留存大量遗址墓葬。1933年，考古人员在武王墩古墓南侧15公里处发现了楚幽王墓，出土了著名文物“楚大鼎”。“楚大鼎”通高113厘米，口径93厘米，重约400公斤。作为楚考烈王的儿子，楚幽王的墓葬规模比武王墩古墓还小约20%。“淮南一带墓葬是楚国覆亡前最后一段见证，相信武王墩古墓内一定埋藏着大量关于楚国的重要国家信息，有着极高的研究价值和考古意义。”沈汉清认为，这一墓葬将填补楚国晚期高等级墓葬发掘的空白，对楚文化研究产生重大影响。“摸金校尉”落网丰富的文物资源对国家而言是珍贵的“国宝”，对考古专家来说是研究历史文化重要的“钥匙”，但在“摸金校尉”眼中，却是一笔诱人的“横财”。2018年6月，河北定州一盗墓案犯罪嫌疑人孙某检举揭发淮南武王墩古墓被盗，出土大量文物。办案人员从供述中极为有限的关键词开始研判，武王墩盗墓案终于浮出水面。淮南市公安局刑警支队支队长黄升忠介绍，在深度侦办3个月后，淮南公安终于全面摸清出资人、盗墓人、销赃人等，专案组组织80余名警力分赴多省，开展集中收网行动，对该团伙实施了全链条打击。淮南市局刑警支队合成作战室主任徐虎回忆侦办过程说，公安机关锁定了孙某检举提到的“盗墓专家、50多岁的河南杞县人老夏”，综合利用视频、技侦、网安等各种手段，一点点从“线头”牵出了整个幕后团伙。“我们从‘一个人’找到了‘一串人’，并逐渐扩案到团伙架构、分工，精确掌握主要人员的动态，并最终在该团伙再一次打下探针，准备盗掘廉颇墓时，一举收网。”徐虎说。警方查明，这一团伙的犯罪嫌疑人从2015年起，先后3次盗掘武王墩古墓。首次盗掘时，因资金不足且盗洞被发现而中止。此后，他们又于2018年进行了两次盗掘，终于成功盗走大量文物。目前，此案已抓获嫌疑人29人，其中公安部A级通缉犯2名，收缴土制炸药80斤，雷管15根，洛阳铲、探针等盗墓工具若干。2名犯罪嫌疑人仍在追捕中。“支锅儿”“运土”俱全盗掘行为给武王墩古墓造成了严重的损坏。特别是第二次盗掘中，嫌疑人先在墓室正上方打了一个约16米深的竖洞，后由于盗洞塌方又打了一个斜洞通往椁室。此后又在第一、第二椁室木质墙壁上打出边长60厘米的方孔，从这里“取出”大量文物。本案中参与了三次盗掘的犯罪嫌疑人徐某告诉记者，第二间椁室刚打开时，里面都是“黑水”，且有很重的“瘴气味儿”，光是抽水、通风换风就用了两三天。水抽干后，文物便都露了出来。“我们推测前面的只是偏室，到了第三间墓室才看到大的棺椁，是主墓室。”徐某说，“探照灯一照，能看到墓室墙壁上都是壁画，连地上散乱的木头上都有精美的鸟兽绘画，有着朱砂红等不同颜色。但因为塌方严重，人进不去。”“武王墩古墓内数个墓穴、耳室已被嫌疑人破坏性盗掘。墓穴内出现贯通性积水，古墓内多处墙壁被凿通，两个椁室全部被水淹没，顶部均出现塌方迹象，文物大多在水中浸泡或被坍塌的木头压住。”淮南市公安局山南新区公安分局局长马义美介绍。徐某交代，由于此前盗走的文物如青铜老虎、鎏金兽环等，已经显示出武王墩墓主级别很高，“至少都是王侯级”，一伙人“有些害怕了”，加上第三墓室塌方无法清理，他们这才收了手。盗墓团伙有着严密的组织体系。徐某介绍，最终收手是“支锅儿”（黑话，指出钱的大老板）和技术骨干一起决定的。“我们是苦力，黑话叫‘运土’，负责开封土、打盗洞、下墓室、取文物。此外还有人专门负责盯梢放风、车辆运输、衣食住行和出手销售。”记者了解到，此案最早被锁定的嫌疑人“老夏”，就是徐某口中的技术骨干，也就是一些盗墓小说中所说的“摸金校尉”，负责看风水、打探针、定墓室。老夏一般先看风水，大致判断出主墓室、陪葬室、墓坑的位置，再决定从什么位置下探针。只要十几根一米长的探针接力打下，老夏就能从最下面一根探针的取土情况，确定墓葬的年代、主墓室方位，并指挥“运土”们从何处下铲，其技术之高在圈内颇有名气。“此案中，老夏只在两个点打下探针，就摸清了从什么地方爆破、开封土、打盗洞。”徐虎说。非法交易猖獗文物案件侦办具有较强的特殊性。很多文物案件根本无人报案，一些案件的线索只有“一句话”。即使案发，文物最终去向、买家、卖家、知情人也全部隐匿在地下，扩人、扩案难度极大，还有不少“影子文物”只有线索，根本无法构成立案要件。黄升忠介绍，武王墩盗墓案的暴露仅源于另一起案件中犯罪嫌疑人的“一句话”举报。而在这一模糊的线索被发现前，十余名盗墓分子已从2015年至2018年先后3次在淮南实施盗掘。由于墓葬地点隐蔽，且犯罪嫌疑人采取了设卡、放哨等反侦查手段，盗墓行为持续多年均未有报案。盗墓案的背后，是文物非法需求的上升和非法交易黑市的猖獗。本案中参与倒卖文物的犯罪嫌疑人马某说，不少知名古玩和艺术品市场里都有黑市。陶罐、瓷器、铜器等文物被放在暗处，只有内行人介绍或遇到真正想买“好东西”的买家，才会拿出来。“正常市场上午九、十点钟开业，而这种黑市五点左右就开了，被称为‘鬼市’。来的人也不多，都带着手电筒照一照货，默认互相不看脸，真要买也不会多话，现金交易、不留联系方式，都是一锤子买卖。”马某说。倒卖武王墩古墓文物木老虎、青铜编钟的犯罪嫌疑人牛某告诉记者，随着打击文物犯罪力度的加大，文物非法交易比以前更隐蔽，流通的“真家伙”越来越少。但喜欢文物的人却越来越多，因此倒卖文物的牟利空间并不小。“一件文物会被倒手很多次，倒手越多价格越高。比如，一件首次出手卖出3000元的铜镜最后可能被卖到20万元。只要有‘好东西’，就不愁卖不出去。”他说。近年来，文物非法交易渠道逐渐从线下黑市向互联网线上转移。多名此案犯罪嫌疑人交代，他们已经习惯了“线上联系、手机看货”。“比如武王墩古墓的文物，以前都没露过头，但很快圈内人就都知道淮南出好东西了，还是国宝级。消息渠道是QQ、微信传图，或是发到固定的QQ群、微信群。线上互相介绍买家、卖家。”牛某说。协力保护国宝面对文物犯罪的特殊性和新动向，公安机关和文保专家呼吁，打击文物犯罪需相关部门拓展思路、创新措施，跨区域协作、全链条打击。一是建立全国文物犯罪重点人员动态管控机制。此次抓获的29名犯罪嫌疑人，大多有同类型犯罪前科。黄升忠认为，从武王墩盗墓案侦办来看，“以人到案”是精准打击文物犯罪的关键。如能尽快建立全国联网的盗掘古墓葬、倒卖文物犯罪前科重点人员库，针对重点人员异常轨迹、异常行为进行科学管控，将有效预防、精确打击文物犯罪。二是建立一套涵盖线索发现、扩人扩线、经营案件、协同办案、文物追缴等环节的打击文物犯罪工作机制。淮南市公安局山南分局刑警大队队长武亚提出，可出台文物案件的举报奖励机制，设定合理奖励事项，加大宣传力度。“不仅面向老百姓，还要面向派出所、看守所、监狱等羁押人员，综合技侦手段、讯问笔录和交叉判断，发现线索、扩大案源，促进追缴。”他说。徐虎建议，打击文物犯罪也可参照侦办命案的工作机制，在公安机关考核机制中实行“双向计分”，从而推进跨区域协作，形成打击文物犯罪的合力。三是加强古玩市场监管。从近年来抓获的倒卖文物犯罪嫌疑人分析，文物非法交易的涉案人员多从事古玩、艺术品交易，甚至还有拍卖公司法人。一些办案人员建议，公安、市场监管、税务、文保等部门联合加强对特定市场、行业、机构以及特定法人的监管，封堵非法文物销售渠道。四是形成更为有效的文物追缴机制，避免文物流失。“武王墩盗墓案追缴文物的数量和级别是全国罕见的，追缴经验值得总结。”沈汉清说，“抓获犯罪嫌疑人并不是‘终点’，必须最大限度地追缴回文物，这也是难度最大的环节。”他建议，一方面要赋予办案单位更大权限，推动追缴，比如促使犯罪嫌疑人“带着文物来归案”；另一方面要建立文物案件中的交叉复核鉴定机制，准确鉴定涉案文物等级，使打击盗掘和倒卖文物犯罪更具权威性和震慑力。这样也能激励犯罪嫌疑人主动投案，促进文物追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