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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空军女少校眼中的英雄本色

一位空军女少校眼中的英雄本色
2020年04月02日 22:21 新浪网 作者 中国青年报

  我的名字看上去十分复杂,单名“鹥”里有一个小鸟的“鸟”字。鸟儿能上天,我的父亲也会飞翔,他是空军一名战斗机特级飞行员。

  我5岁那年,父亲调到了外地。当时母亲在南方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我生活在都市里有一个好的成长环境,要是随军去我爸的部队驻地,上学选不到一所好的学校。父母权衡再三,还是决定不随军。从此我们一家过上了两地分居的生活。

  从5岁到16岁,我都在火车站里跟父亲告别。大概是从小经历太多分离,我对人群聚散的场所情有独钟。港口、车站、轨道、机场……每一个来来去去的场所都代表着一次次出走,也寄托着很多希望。

  小时候,父亲每年休假回家探亲,我总是想不起来他的样子,唯独那身军装却非常清晰地滑翔进我心里。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些年趴在火车站旅客出口处的铁门外焦急寻找父亲的情形,他总是一身戎装,拎着行李箱急匆匆地向我走来,爱意满满。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通信联络不像现在如此方便,很多时候我们无法通过电话找到父亲,只能等着他打固定电话回来,更多的是靠写信,我跟母亲会合写一封信寄给他。

  那会儿我上小学,不会写的字用拼音代替,定期寄信收信。父亲的回信都是由母亲念,通常念完关于我的部分,她就把信收起来,躲着我偷偷看。

  父亲的字里行间让我对军营充满幻想,这是一种因缘,我确信父亲舍得远离我和母亲去飞行,那么空军一定是个神秘而令人向往的地方。

  10岁之后,我开始在暑假时间独自坐火车去父亲的驻地看他。母亲把我托付给陌生的列车员,好心的阿姨会带我一起吃牛肉罐头配米饭,睡列车员车厢,再把我交到父亲手里。

  父亲让人带我去看飞行,白天在外场,他们把年幼的我抱进机舱,飞夜航的时候,我和空勤家属们坐在屋顶上数着星星。那时候,我真是不明白飞机上这些枯燥的表盘有什么值得父亲痴迷。

  记得那个夏日午后,我正在休息室美滋滋嘬着冰棒。父亲拎着头盔,突然一脚踹开门进来,后面还跟着几个飞行员。他们刚飞完一个架次,飞行服被汗水湿透到能滴出水来。

  他们在争吵。这个时候,我被别的叔叔带出房间。路上有人告诉我:“刚才飞行训练差点出问题,幸亏你爸反应快……”

  这些年遇到的飞行险情和他获得的军功章,父亲都很少跟我谈及。后来我考上了军校,也成为一名军人。

  我的成长故事其实并不特别,它只是众多空军飞行员子女成长记忆中的“普通版本”。

  与大部分父母生怕孩子离家太远不同,从年少时,父母就支持我寻求自己的诗和远方,鼓励我离家去看外面的世界。

  读军校前,父亲向我和母亲一次次告别;当兵后,我向父母一次次告别。

  毕业后到部队报到前的那一晚,父亲拿出来一个铁盒子,里面是他所有佩戴过的军衔、肩章、领花。

  那是他第一次这么郑重地跟我谈人生、谈未来的军旅之路。

  那时候的我,并没有意识到,从此我将和父母告别,而告别其实是一个感情成本很高的仪式。

  我们每天都要和一些事情告别,有时只是一个转身,就离开了一个工作、一个人、一个地方;有时只是因为时候到了,就不得不远离一段原有的生活轨迹。

  对于普通人来说,勇敢是一种个人品质。对于军人来说,勇敢是一种职业道德

  我真正领略到飞行的风险,是自己调到原空军总医院上班没多久。

  那天中午,我正在外面,突然接到母亲电话:“你徐叔叔的飞机摔山上了,我陪你阿姨一直守在ICU里,现在人送到你们医院了。”

  徐叔叔跟父亲是朝夕相处的战友,住在我父母家对面。挂断电话,我就往单位跑,眼泪不自觉往下掉。当我在重症监护病房看到徐叔叔和他身上冰冷的仪器,真的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悲伤。

  在别人眼中,徐叔叔是英雄。

  在我眼中,他很平凡,和自己父亲一样,一个照顾不了家的军人。他有一个读中学的女儿,出事后夫妻俩不敢告诉老人和孩子,乖巧的女儿一直以为爸妈是到北京出差去了。

  出事前,一家人在一起吃了最后一顿饭。因为女儿的学业问题,他们争吵起来。孩子出门上晚自习时,根本不知道这一别竟差点成了与父亲的永别。

  2016年3月15日,空军航空兵某团飞行员赵全新和刘树青,夜航驾机下滑着陆时突遇罕见的低空撞鸟,发动机受损无法正常着陆。

  当时飞行高度只有90米。但是,2名勇敢的飞行员没有跳伞,冒着生命危险实施迫降。从发现发动机故障到飞机接地瞬间,仅有16秒!事后,2名飞行员戴上了金灿灿的二等功奖章。

  立功的飞行员之一赵全新,是我军校同学的丈夫。遇险那天,他妻子在桂林家中怀二胎已经8个月了。

  正常夜航大概晚上十点多结束。那天晚上,他妻子总莫名觉得心慌,破天荒第一次在训练时间给团里打电话问飞行情况。

  赵全新强忍伤痛在救护车上给妻子打电话报平安,骗她说:“已经飞完了,回去还要加班。”

  此时,赵全新完全不知道,妻子已经从教导员那知道出事了。

  这夫妻俩心理素质实在是太好了,为了不让对方担心,互相继续“演戏”。他妻子说:“那你加班继续忙吧,我睡了!”

  后来我问赵全新,飞机坠落瞬间你是啥想法?赵全新说:“第一个念头就是——坏了,明天肯定全团要进行事故总结!”

  战机迫降后,赵全新还清醒,但是身体已经动不了。他在机舱里扭头勉强看了看,后面依次降落的最后2架飞机都安全着陆了。

  他是大队长,知道那天安排20多架飞机降落,前面十几架都没问题,只有他们这架被大鸟撞坏了发动机。

  凭借极强的飞行技术,正确稳妥地处置了险情,赵全新成了飞行团的英雄。现在,他依然正常开展训练,飞不好的时候照样挨批评。

  军人的爱总是深沉又隽永。在那些时光接缝的细微处,那些临危不惧的英雄,其实也是平凡的。

  有部战争题材电影里的经典台词让我印象深刻:“被人们尊称为英雄,这对于一个年轻人来说负担太沉重了。我不是英雄,我只是一个军人。”

  在某飞行学院的毕业答辩会上,考官最后一个问题是,歼5战斗机上共载弹多少发?

  学员回答的载弹量是标准答案。但考官非常严肃地告诉这个学员,实际载弹量比标准答案多一发——如果最后炮弹告罄,而敌人对祖国和人民仍有威胁,你和你的座机就是最后一发“炮弹”。

  趋利避险,是人之常情;面对死亡威胁,社会的其他人群都有紧急避险的权利,但军人却往往反其道而行之。

  这种行为一定需要超乎物质的力量做支撑。我觉得,这种力量就叫作信仰。

  人世间,真正让人充满敬意的,绝不是物质利益。

  那年上海承办世界残奥会,原南政院上海分院学员们承担上海体育馆的开幕式内场引导兼安保工作。

  有一晚排练到很晚,我们全队坐着大巴车回学校。车子穿梭在大上海这座满是摩天大楼的水泥城市里、数条灯光璀璨的街道上,满车的战友们都疲惫地睡着了。

  我无意间看向窗外,看到一栋高楼,上面耸立着几个亮闪闪的大字:献给这座城市的未来。

  看着车内我身边那些年轻又安静的同学,我的心“咔嗒”一下被打动了。这就是恒常生活的诗意。

  一座城市如果被梦想洗礼,就会有年轻人不断涌入。每个远道而来的年轻人都会在特定区域里集合起来,睁大眼睛寻找机会。

  其实我们所讲的牺牲,我们所说的英雄,就是这样真实地存在于我们身边的平凡人身上。

  我们需要英雄,也需要坐在路边给英雄鼓掌的人们。

  不是所有的胜利都值得歌颂,也不是所有的失败都毫无价值。也许我们无法实现自己的梦想,但我们已经为梦想流下了太多泪水。

  军人所做出的奉献牺牲背后是什么在支撑?

  这种支撑绝不是金钱——为了钱去死,那不是真正的军人,也没有军人的灵魂;

  这种支撑甚至不仅仅是名誉——今天烈士陵园安眠着很多无名烈士,他们倒下时绝没有想过自己会名垂青史;

  这种支撑也绝不是冲动——那些数十年如一日在高寒缺氧地区默默付出的平凡英雄,难道不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冷静、最坚韧的人吗?

  愿你是披荆斩棘的英雄,也是有人疼爱的宝贝

  关于后脑勺的故事,我听过最心疼的讲述,是一位女军医的亲身经历。

  她是我们单位的缪京莉医生。1997年,34岁的缪京莉还在新疆某医院空勤科当军医,随队到基层场站巡诊。那里方圆百里都没有人烟,只有空军官兵驻守。

  到达外场那天,一位飞行员神秘地说:“缪医生,我们想请您上楼看看。”

  她好奇地跟着走上楼去,发现十几个大男人都趴在墙边往外看。

  看什么呢?有人让缪京莉猜一猜。

  她放眼望去,无尽蓝天下,都是茫茫沙漠,看不出有什么值得欣赏的美景。

  有人抬手指了指远处:“你看,那是一段铁轨。”

  缪京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的确,一段斑驳的铁轨悠悠然驶向远方。可是,这有什么好看的?

  那人缓缓地说:“在这段铁轨上跑的,是奔向外面唯一的列车,每次只要想家了,我们就会一起到楼上来看火车。没有火车经过的时候,我们看看铁轨,心里也舒服些。”

  那天,还真有一趟军列驶过。十几个军人的后脑勺一动不动趴在墙边,望着自西向东的铁轨,没有人说话。

  缪京莉离开新疆,调入北京。有一天早上,她惊讶地看到自己的桌上放了一束鲜花。

  值夜班的同事打趣道:“缪医生,昨晚有个男同志带着这束花过来找你,没见到你伤心地走了。”

  这束花其实是一位名叫王立辉的飞行员送的。

  那天晚上,曾经在新疆服役过的十几个战友在北京聚会,大家聊起戈壁往事,就聊到了他们的好军医缪京莉。

  他们都没有缪医生最新的电话号码,但知道她就在空军总医院上班。于是,他们决定派王立辉作为代表去医院看看她。

  王立辉把花送到了办公室,留下一张卡片,落款:想念你的战友们。

  那年6月,我随医疗队赴戈壁巡诊。当我背着沉重的迷彩背囊,站在巴丹吉林沙漠南缘的军列站台上,终于亲身体会到缪医生故事里那些真实场景的存在。

  在西北沙漠腹地,我们见到了无人机飞行员李浩和陆冬辉。李浩飞了30年,经历4次转隶,一次比一次偏远艰苦。部队新组建,飞行员的房间是没有卫生间的小平房,一床一桌一椅,就是全部家当。陆冬辉是自由空战比赛中金头盔获得者,跟我们聊起飞行头头是道。

  巡诊休息间隙,医疗队一行参观了空军先进的武器装备。所到之处,每一个机库正对着大门的墙面上,都挂着鲜艳的国旗,另一面墙上悬挂着庄严的党旗。

  在那里,我看到了许多飞行员的青春面孔,听到许多拼搏追梦的生死故事,也见到他们生活中寻常的样子。

  飞行员在常人眼中是精英。跟他们聊天,听他们谈残酷紧张的训练从来没有埋怨,谈职业生涯的憧憬充满自豪,谈头脑风暴的智慧头头是道。他们年轻又自信,明知前路艰险依然充满活力,敢于试错从不沮丧,这样的团队让人看到无限向上的希望。

  巡诊最后一天,恰逢基地执行阅兵任务的官兵要飞行转场。清晨,医疗队员们站在宽阔的跑道上为他们送行。

  蓝天下,新型战鹰银色机翼舒展,那些闪亮的金属,构筑的不只是飞机,还有搏击长空、捍卫和平的大国强军之梦。

  亲眼看见飞行员从机舱向地面敬礼致意时,“祖国”两个字的分量特别的重,“忠诚”两个字的内涵特别的深。

  当时,我站在跑道旁边,突然特别想念我的父亲。

  如今,年迈的他已经告别蓝天,而新一代飞行员驾驶着战机在祖国领空继续巡航。

  当兵的日子如同一枚巨大的时针,在我转变为合格军人的每一个刻度上跳动。

  我从父辈的经历中受益匪浅,以至于无法分辨自己的每一个神态、每一次选择,究竟是与那个血缘上的父亲有关,还是无意中复制了那个赋予我理想和激情的群体,并把他们的影子在自己身上合成。

  舒婷有一首诗叫《致橡树》:“我如果爱你,绝不像攀缘的凌霄花,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我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是啊,我们负重前行的岁月连同国家命运,在千万座营盘中激荡。风沙算什么,荒漠怕什么,距离是什么,是军人就统统不在乎。

  我只知道,我爱你守卫部队营门阵地坚毅的侧脸,我爱你通宵制定训练计划熬红的双眼,我爱你庄严敬礼右手上厚厚的结痂,我爱你笔挺军装包裹的灵魂。

  我爱你见过沙漠的眼睛,听过风雨的耳朵,嗅过海风的鼻子,攀过山岩的双脚,还有那吻过暴雪的嘴唇。

  我爱的这一切,就是军人的人生。

  这也是所谓的兵味儿,归根到底是彪悍而顽强、刚毅而柔软的人味儿。

  来源:解放军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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