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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狄亚“生成”美狄亚需要几个步骤

美狄亚“生成”美狄亚需要几个步骤
2021年06月04日 00:00 新浪网 作者 北京青年报

  ◎织工

   苏黎世剧院制作、莱奥尼·波姆导演的《美狄亚*》,是今年柏林戏剧节十部最值得关注的作品之一。它首先吸引我注意的是标题中那个小小的星号,仿佛在暗示,美狄亚不再是神话和悲剧里那个疯狂杀子的女人,不再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标签和符号,她仍是一个谜,她需要一个脚注。

   当代剧场重演美狄亚的故事,艺术家通常会在她的两个身份上做文章。第一个身份是女性。并不是为了替美狄亚辩护,而是不得不承认:杀子行为是被性别化的。检视古今中外的文艺作品,男人也是要杀子的,不过男人杀子,通常都有一个家国大义的崇高理由。为了希腊联军远征特洛伊,阿伽门农献祭了女儿伊菲革涅亚;为了忠良之家不绝宗祠,程婴用自己的儿子调换了赵氏孤儿。而女人杀子,通常都被描写成出于疯狂的情欲。这里显然存在公共/私人、理性/非理性的区分。

   在当代剧场里,尤其在女性艺术家的创作中,美狄亚不再被当作一个歇斯底里的精神病例,她的愤怒和痛苦得到了严肃对待。美狄亚的另一个身份是外来者、流亡者。她从蛮荒的科尔喀斯来到文明的希腊,而她最终被驱逐,是因为人们恐惧于她的魔法所潜藏的破坏性力量,还是仅仅因为,所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她始终是一个“他者”?随着近年来欧洲的移民和难民问题日益突出,一些导演选择从这个角度对美狄亚的故事进行了语境重构。

   《美狄亚*》包含上述两个议题,但是在形式上走得更远,它已经不想重复那个在2500年间被无数次讲述的故事。在本质上,它只是美狄亚的一场独白。一个半小时的演出中,不仅没有呈现血腥恐怖的杀子场面,甚至连伊阿宋这个名字都没有提及。它使我想到罗伯特·威尔逊那部伟大的作品《哈姆雷特:一场独白》,舞台上只有哈姆雷特一人,在他临死之前,用15个互不连续的闪回场景勾勒出了整个人生,一切仿佛发生在哈姆雷特的头脑中。如果说《哈姆雷特:一场独白》是濒死之人的精神回望,那么《美狄亚*》就是一个激进反抗者在行动之前的心理过程,是美狄亚的“生成”——因为美狄亚并非生来就是美狄亚。

   由于疫情的影响,《美狄亚*》的舞台场景和排演方式是为线上直播而设计的。开场是随意的吟唱,有时不成调,喉音嘶哑,但并不愤怒。我们跟随摄像机镜头在四围层叠的白色织物中寻找音源,最终定位到玛雅·贝克曼扮演的美狄亚,和乐手约翰内斯·里德(他在此剧中除现场伴奏外,还作为美狄亚唯一的朋友与之对话),他们正唱着“我真的真的想要你死”,听起来过于轻松欢快了,不太像复仇宣言。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开头,未出场的美狄亚情绪已达临界点,保姆已经预感到她将对两个孩子不利,而我们也确切地知道(甚至期待)她必然走向杀子的结局;但是这个美狄亚,即使当她面对镜头清晰地预告“我就是美狄亚,我将要杀死我的孩子”,我们却能看到她的迷茫、犹豫和不确定,她好像在讲别人的故事,她还没有准备好进入那个被规定的角色。比起用杀子的结局激起观众的怜悯与恐惧,研究并展示美狄亚成为美狄亚的过程,才是《美狄亚*》的重点所在。

   布莱希特的史诗剧理论中有一个重要观点,就是要把人当作研究的对象而非已知的对象,要把人作为一个过程而非一个固定的点,因为人是可变的,而且正在变。美狄亚的杀子罪行,过去往往被归因于一种恶毒残忍的“本性”,作为太阳神赫利俄斯的孙女,她本非常人。在欧里庇得斯的悲剧里,保姆说美狄亚有“暴戾的脾气,仇恨的性情”,连美狄亚自己也说:“我的性情太暴烈了。”这里当然也存在一种性别区分,因为男人杀子通常都被理解为具体情境中的具体行为,是两害相权取其轻的选择,我们从不谴责阿伽门农和程婴的“本性”残忍。然而,美狄亚真是因为“本性”才反抗复仇的吗?或者说,只有生来就拥有美狄亚那样非凡的性情和能力,才可以反抗复仇吗?

   《美狄亚*》像我们展示了一个普通人的学习过程。当乐手告诉美狄亚“你会给许多人带来无法弥补的伤害”时,美狄亚感到困惑不安:“但我根本不是恶人,我一点也不邪恶。我根本没有那么大能耐去做恶人。”除了额头上的一抹蓝色,这个美狄亚没有显示超出常人的外表、性情和能力。当她回忆自己神奇的降生,她如何吞吃母亲,惩戒父亲,这个即兴表演片段由于太过夸张离奇,不像是美狄亚超能力的佐证,倒像是文明社会对于“他者”的狂野想象。实际上,突然面对一个分崩离析的世界,这个美狄亚似乎完全不知道要怎样重建内在与外在的平衡。面对镜头,她一度寄望于陌生人的善心:“那些曾经为我敞开的门,现在都关上了,我再也进不去了。我的钥匙插不进锁孔了。其他人的钥匙都还能用,但我却不知道,锁已经换过了。你会接纳我吗?我吃得不多。我会好好表现。”

   美狄亚“生成”的第一步是学习辨认和接受自己的情绪。当乐手说她看起来像愤怒的公牛时,她矢口否认:“我根本就不像公牛。我根本就不愤怒。”但是紧接着,她承认内心深处受到了侮辱,痛苦的灵魂根本无法平静。然后她试图说服自己,应该保持冷静克制,而下一刻她又希望天堂的烈焰将她劈开。她在强悍和脆弱之间摇摆,在愤怒和恐惧之间游走。她尝试妥协和顺从。我印象特别深的一个片段是,美狄亚表示将保持沉默,“就像一个被强者战胜的人”,她斜倚在枕头上,摆出讨好的微笑,仿佛对面正有人评判她,然后她调整姿势,继续微笑,再调整,再微笑……终于,她笑不出来了,她手足无措,她翻滚,把头埋在枕头里,发出低沉的嘶吼——那是被压抑的灵魂的声音。

   全剧的高潮是美狄亚的“变形记”。她摘下长长的假发,穿上一件背上带刺的繁复长袍(那是传说里害死公主的毒袍吗),戴上一个公牛头套——她终于成了最初她所抗拒的愤怒的公牛,鼻孔喷烟,用低沉的声音吼道:“现在汇集起勇气吧,向那可怕的东西出发!你会看到,曾经凌驾于你之上的,都将被你战胜!”然而她又试图摘下头套,软弱地表示:“我的内心充满恐惧,我不适合这场战斗。”两种声音持续地交战,美狄亚在前进和后退之间胶着。在这场关于意志力的战斗中,有无数个瞬间,美狄亚差点成为不了美狄亚,只要她再软弱一点,再顺从一点,只要她害怕别人的目光,只要她留恋世俗意义的幸福生活,而不去倾听内心对于公平和正义的诉求。

   美狄亚终于在呐喊中爆发,她的大段台词挪用自欧里庇得斯原作中报信人对公主死亡场面的描述:血与火一起从头上流下来,肌肉像松脂泪一样从骨骼间流去,火焰窜上高空,照亮整个宇宙。这是死,也是生。美狄亚脱胎换骨。当她最后躺在地上,用平静的口气说道:“现在一切皆有可能,我就要杀掉我的孩子,而这份罪行,我会自己去背。”她不再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她也没有疯狂,她找到了自己的声音,说出了自己的话。

   美狄亚并非生来就是美狄亚,美狄亚是在学习中选择成为美狄亚的。剧终,当她从白色“茧房”走出来之后,我们才看到了那个世界的全貌——压抑、封闭,但并非全无出路,也并非坚不可摧。从舞台空间的比例来看,走出来的美狄亚显得那么渺小,她将要独自面对更加广大的世界了,就像她在开场时说的:“我总是先人一步。”没有赫利俄斯的龙车在空中接应她,美狄亚必须自己走路。她一步一步地走,偶然迟疑地回头看,然后,就在她的前方,出现了一盏摇晃的灯。

   我久久地感动于这个舞台画面:一个人,一条路,一点光。

   供图/歌德学院(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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