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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文学跑步者的精神年鉴

一位文学跑步者的精神年鉴
2021年12月03日 00:00 新浪网 作者 北京青年报

   ◎贺嘉钰

   “比如这里有块碑,有一片摩崖,我们在案头看是拓片,但是你在山野间看它,就会感觉到它写的时候不是让你读的,它根本没把你当观众和读者,它就是那样铭刻在时间和空间里。”

   这是文学的思维与表述,是关于艺术与历史的文学洞见。在《跑步集》一个偏僻处,李敬泽说,山野是摩崖石刻的语境。

   山野或适于跑步,不过这本新近出版的《跑步集》却几无关于跑者或克服或愉悦的片段记录。封面有书名英译:A Literary Runner’s Almanac,这样看,“跑步集”倒是缩写了,它有更完整的名字:一位文学跑步者的年鉴。

   这是一本标注着李敬泽文学工作与文学生活的时间刻度之书。

   “文学跑步者”,是的,跑步将带来一种御风的中间状态,他跑着并不自觉地以职业与志业的训练和习得将跑步对象化、隐喻化。那高强度的几十分钟里他与自己相处,体会着时时的克服,又热闹又静默,又孤独又强悍,穿过亦有所抵达,仿佛写作。说“年鉴”也甚合宜,因书中收录的是李敬泽近年关于文学的数篇演讲、对谈与序跋,其中多篇不是准确意义上的李敬泽的文章,而是他在与你说话,与提问者对话。那些话常常由文学而起,但说着说着,就约等于、大于文学了。

   不同于《青鸟故事集》《咏而归》或关于《红楼梦》的那些文章,是作家李敬泽在他自己的题目上自由起跑与加速,《跑步集》中多为“命题作文”与“必答题”,是工作甚至俗务,是一位文学工作者、文学批评家、文学审美者在不同时空与文学的相处。二十八篇辑于此书的文字各有来因,它们仿佛奔跑路途中一个个变动不居的瞬间的叠加,仿若乔治·修拉笔下的纯色点彩,单个的笔触在去往它们的位置,同时于距离之外构成整全。这些被命题的瞬间构造着李敬泽与文学相处多种方式中的一个面向,就是在被规定的跑道上,他亦可御风而行,在这些规定动作中,他依然以“自由自在的线条”为文学的真问题赋形。

   在这本“年鉴”中你会看见,一个“知识享乐主义者”如何以文学为起点,在既定中舒展,将“无关之间”剥茧般理出思想的动线。你会看见,一个“喜欢做命题作文”的人如何在规定性中、在轨道上、在此刻,过他的文学生活,完成他的文学工作,履行他的文学使命。是的,他跑着,但他亦不在那身体中,好像思绪之于握笔的手,在自我与自我的片段独处与神游里,笔在手中,手在纸上,纸上的字正游弋于思的旷野。

   书中每篇都有落款,“即席”“匆草”“草稿”“一稿”“改定”是写作过程,“上午”、“夜”、“凌晨”是具体到时刻的工作时间表,这些落笔时一记意味着《跑步集》还是作者工作方式的记录之书,它包含与时间的相持,与此在的相抵。再一次,如同跑步。

   落款处的“即席”意味着那些洞见与准确表述是没有讲稿没有彩排的“一次完成”,它类似李敬泽所偏爱的“野狐禅”,脱口而出无可更改亦无须更改,在说和写的过程中被声音与笔捉住了嘴和手,字跟着字,词语赶着词语,句子追逐着句子,未期的文字组合于一派虚空中陡然获得其形体而款款降落,准确又恣意,锋利而优雅。

   “跑步”出现在书中,于具体篇目是个游离的词,但它带来了关于文学的“小语境”,如同对跑步的执念,既是规定动作,也是自我要求。而《跑步集》诸篇同时提示着“大语境”的存在,那便是在当代与此下,文学的位置与功能是什么?文学是否依然向谁有所承诺?我们该如何有效地谈论她?

   试着回答这些,《跑步集》便如索引之书。李敬泽被问亦提问,他的思索与判断、趣味和偏爱,那些关于文学为何与何为的洞见落于他穿身而过的路途中。

   他几次提起对“纯”的警惕与对“驳杂”的倾心,那些葳蕤兴趣或源于他文学趣味的初始设置。“我母亲是双鱼座,是个文学爱好者,每天都要读小说。她对人世、对人情有一种既敏锐又欢乐的感受力,所到之处人们都喜欢她。我记得在我八九岁的时候,她就津津乐道地跟我大讲《红楼梦》里凤姐、黛玉怎么骂人‘放屁’。我想我家在20世纪70年代可能是有一个女拉伯雷。” “女拉伯雷”成为母亲的剪影亦为李敬泽文学世界最初的样子赋形,他的文学感知在起点处就是丰盛的,混杂的,欢愉的,充满可能性甚至神迹的。后来,当他直面作为“结果”的文本时,文学不只是审美客体,亦成为具有中间属性的媒介,其前端如语言,后段如日常经验、社会结构、权力关系等文学关涉都得以在一条延长线上展开。

   看他遣词造句,那语言洁癖里蕴含着对修辞幻觉的警惕,因为那些词语和句子是为抵达问题。他谈了那么多,时常落于一处,便是:“中国文学本身就是中国现代性进程的一个重要环节甚至是重要动力。”像一把尺子,许多作品放在这里比一比,即见短长。从具体的文本到弥散的文学观念,评说他者时,带出的,是他自己的文学判断与审美方式的生成。李敬泽的灼见和趣味化为细静的流淌,若能掬住一捧,便还有汩汩水源等候前方。

   当知道在1980年代后期到1990年代初,他“闲得发呆”时,把《史记》《汉书》用白话手写翻译了一遍,我们就不会惊异后来有一天这个人写出了“小春秋”系列,那些勇猛强悍的短句与抒情婉转的长音相遇,化为如风如霁的文章。

   在《马拉松对谈》这篇对话里,他会告诉你如何偏爱《见证一千零一夜》。念念不忘的或许不是其中篇章,而是二十年前,他必须在三十天里绕着当月诸本文学刊物跑一圈,如此两年零五月。勤恳有如老农翻地,并在疲惫与厌倦的积累中遭遇“诗”的突然到来,被文学的发光一刻击中,“领受了写作的激情和快乐”。千禧年之初甚至更早时候,当呆坐未名湖边时,他就开始奔跑了,一人独行,跑过会议室与山丘,咏而归。

   本雅明在波德莱尔的散文中看到了“拾垃圾者”,这形象里藏着“文人”,他将“大城市扔掉、丢失、被它鄙弃、被它踩在脚下碾碎的东西”一一捡拾,收藏。“好吧,我一直喜欢‘拾垃圾者’这个意象,我自己,如果是文人的话,我希望也是一个本雅明意义上的文人。” 二十年前一晚,为了更好地理解小说,李敬泽深夜踏雪寻小店,“吃羊肉串四,面一碗,把自己调整到形而下。” 若在今天呢?他或许会以另一种方式从文本抽身进入烟火,去跑步。陌生的面庞、楼宇内部的光、店面招牌、夜空、行道树或者就是那三棵鹅掌楸,将在他奔跑的目光与脚步中流去又留住,被一一捡拾,收藏。即便端端遇上一场大雨,他也要直冲进去,和庞然的流动相持一阵,在进入“形而下”的过程中不断更深地体会“形而上”。

   跑步的时候,就是他为自己创造语境的时刻,如摩崖在山野中接受风雨的镌刻。他从起点抵达起点,在日常中如期品尝一次小小的辉煌,“去掉我”,也回到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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