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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帝沉山记(101-102)

锦帝沉山记(101-102)
2020年09月24日 16:30 新浪网 作者 扶他柠檬茶

  幕一百零一

  大师兄的亲族,在红叶夜时大多已覆灭。寒夜蜓神色间居然什么都没透出来,好像就是鸿儒院里平常的午后,和自己喜欢的几个学生一同喝下午茶。

  随便,反正他们也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他们。他说,小时候,过元节去给祖辈磕头,其他孩子都进厅堂坐桌边吃饭,但祖父唯独不许我入堂。

  寒夜蜓的母亲出身于一个末流学者的家庭里。不知怎么的,会与身为亲王公子的父亲相遇,并在交往时有了孩子。这种出身虽然不至于如平民那样低微尘埃,但在族人眼中也足够差了——他们不喜欢寒夜蜓母亲的学者家庭的出身,所以也不喜欢这个孩子。

  父亲作为男人,大概是“那种长宣男人”罢——有许多的风流事,有情人和私生子。但母亲却不是,她是个学者的女儿,家风古板,容颜只能说清秀,做事情有点笨拙不通,更无甚过人的才艺,虽写得一手好字,但也是中规中矩的书法而已;原就是一时兴起才起的因缘啊,故而很快就被公子抛弃了,在家中整日为此而痛苦。

  肚子渐渐大起来,事情也隐瞒不住了——外祖父母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女儿做出这等丑事,将她悄悄送往乡下的亲戚家生产。女人诞下孩子后不久便因出血死去了,家人商议后,决定写信给亲王公子,请他将寒夜蜓带走。可男人的正室性情强悍又善妒,接回私生子的事情就拖了一年又一年,直到六岁时,寒夜蜓才被接回父亲身边,再被送到祖父家。

  青锦不想留着的人,他也不想留着。他成为精微君的大弟子,成为鸿儒院长,成为丞相,无论走得多高,在祖父眼里,都是那个“出身不好的孩子”。

  听说那个老头行刑前,还诅咒御座上的紫檀座——凤台红叶的罪孽都会报应到青玄一脉的子孙身上,长宣兴于青玄一脉,必也亡于青玄一脉。

  这样的鬼话,临死前谁不会说两句……青玄一脉至今不曾断代,旧事荡灭,在上古时期与青玄并列的几支大妖血脉被如何处置,都是不可著于史书的黑暗。

  临死前的怨言,说不定一语成谶呢?也许数千年之后,青玄的末代王孙会像猪牛羊一样被囚车拉到凤台,一车一车倾倒出去坑杀活埋,就像红叶夜被凌乱埋葬的贵族们一样。

  他们的哭嚎声一定会绵延不绝,回荡不息。寒夜蜓想,这世上,哪有亘古永存的盛世。繁盛时如琉璃夜火,破灭时如千秋梦觉,它的盛放越是曼妙美好,灭亡也越是令人哀恸。

  你要他们的罪证,我就协助你成局,让他们留下你要的罪证。他说,至于下杀手,是你自己选的。

  ——他主导与怂恿贵族们的反叛,让那些平时小心翼翼的人胆敢在联名书上留下姓名,给予青锦杀人的理由。没人想过这两个人会联手,也没人想到后果会如此惨烈。

  青锦坐在他对面,紫玉佛珠流过指间,漫长的青灰流苏淌在膝头的银线绣花上,显得很宁静温柔。

  青锦问,学长是觉得,吾杀得不好?

  寒夜蜓笑道,杀得很好。提前把老师送出这个局也很好。这个僵局唯有大杀一场才能破除,老师那样的心地,怕是受不了这样的事。

  让精微君来选,他只会杀其中的十分之一的人,而且都不一定是杀,也许只是流放。可正因如此,青锦想让老师永远留在自己身边。王道与霸道都会殊途同归踏上血路,而精微君会告诉他,其实还有另一条路,另一条更干净温和的路,不到万不得已,你不要染血。

  青锦想,吾是不是让老师失望了?

  “没有,你还是让他很得意的。老师那个人吃软不吃硬,你对活下来的人好些,对其他人好些,给他看他想看的那个长宣,金碧辉煌的、天空澄明的、繁华生机的长宣,给他看那些人的死能换来的好气象,他会消气的。”寒夜蜓说着,看向亭外等候的灵天子。“说起来,他消气了吗?我选给你的那个人,可是还不错吧……”

  青锦没杀相柳,但也没把人赶走——那人反倒没求饶的意思,很坦然的准备受死,乾玄宫殿外满地乱滚的人头不差他那一颗。

  吾把人留下了。青锦说,毕竟有几分像,还是留他活命。学长真是,这个年岁还淘气,一会儿送个相柳,一会儿当真要杀吾——学长是不是还想过另一条路,另一条真的诛杀了紫檀殿、挟持少帝的路?

  怎么会怎么会……寒夜蜓大笑,摆了摆手。时辰到了,我也该上路了——哎呀呀,上路,听着可真不吉利。

  青锦让他放心。被处死的“寒夜蜓”只是个替身。真正的寒夜蜓可以假死脱身,佯装逃亡涛天投靠善水。他之前就与善水暗中联络过,让人以为这个人是自己那边的暗桩——若之前涛天那边还有几分怀疑,经过红叶夜的事,应是完全相信了。

  ——渡过怒涛海,前往涛天博取信任,在之后的大战中为长宣求取转机。青锦说,学长若活着回来,老师赋闲后,丞相之位就是汝的。

  话说回来,这个人真的在乎什么丞相吗?他略笑,送寒夜蜓到河边。一艘不起眼的渔船早已等候在那,奉殿下的命令,送寒夜蜓前往涛天。

  寒夜蜓说,不用,自己已经有准备好的船了。

  ——从水边芦苇中荡出另一叶平凡无奇的小船,是寒夜蜓自己准备的船。寒夜蜓说,不是信不过紫檀座的安排,实在是早就准备下了船只,要是不用,总觉得浪费。

  青锦也不勉强,笑道,好,那祝学长一帆风顺。

  孤帆远去,很快消失在漫长浩瀚的云水烟霞之中。灵天子见他们谈完了,拉着青锦走向那艘没被用上的船:“走走走,我们也泛舟玩水去。你难得出来散散心。”

  都难得出来了,何必泛舟了,宫苑御湖中也能泛舟。青锦拉过他的手,不动声色走回来路:“陪吾逛逛市集好了,上次汝不是说有家做笋衣腊肉的炒菜铺子……”

  “那种民间小店很油腻的,还吵闹。你坐得下去吗?”

  坐得下去,有什么坐不下去的。青锦道,汝把它说得可好吃了,吾心里一直念着。

  两人上了马车,重新启程了;身后湖边,侍从将那艘渔船拖上岸,淋上火油焚烧——这艘船的船底早动过手脚,航至大海中央,龙骨就会断裂崩散,根本抵达不了涛天。

  到了那家小铺子,里面烟气火燎,几个打着赤膊的工人蹲在竹马扎上扒饭。那人果然没坐下去,让侍从进去打了个食盒带走,坐到汀水白石边,铺开一张灰纹白绢垫着,将那双层的红木食盒分开摆上——下层是用来安置小餐具的,碗口大的地方,严丝合缝摆进去一对小银碟与勺筷。青锦将菜分了些到碟子里,大概味道偏咸,吃了两口就没再动筷子。

  灵天子说,就告诉你是给干体力活的人吃的东西了,你偏要试。北长街那还有个小茶摊卖鲜果冰盏的,你要不要试试那个?

  凤台哪有好吃的好玩的,这人都知道,从前回来悄悄说给他听。难得一起出来闲逛半日,索性就都去了吧。青锦喜欢吃冰盏,也喜欢吃苍梧女官做的冰酪,殿内常备一套两个的小锡桶,一大一小狭长模样,大约半臂高,都是女官从清静洲那边托人买来的。用的时候,把大筒里面灌上碎冰,小筒置于其中,倒进牛乳啦、砂糖啦、各种果脯啦,再用细长铁签子在里面不断顺着搅动。大筒下头有漏孔,冰融化了就从里面流走,再从边沿灌入新的碎冰。搅动一会儿,小筒里头的牛乳上就会浮起一层淡白的水,将那水不断撇去,牛乳渐渐就会凝固成凝脂状,口感绵软细腻。

  殿下不仅自己喜欢吃,还喜欢拿来赏赐。他时常让近臣带自己家的小孩子入宫参拜,臣子去办公时,就把孩子们留在紫檀殿内玩耍,小孩子都喜欢吃葡萄冰酪,毕竟在外头吃不到。

  青冥身体不好,不能吃太冰的,否则会犯咳嗽,就只好吃鲜葡萄,眼馋地看着其他小孩子吃冰的甜食。靡他君会把自己那份稍稍放化一些,将不太冰的酪子舀给她一点,用筷子沾着偷偷吃。

  红叶夜之后,主动将孩子送过去的人家竟然多了,紫檀殿的外殿有时候闹哄哄得像个小学堂似的——索性就真的在东边垂拱门办了个宫内学苑,沿途栽上许多小孩喜欢的颜色艳丽的矮小花朵,秋天会结出指甲大的鲜红果子。这里曾发生过许多血腥阴森的事情,多让孩子们待着,也许能冲淡亡者的怨气。

  说起小辈的事,冉阳君无疑是如今最得意的。静水台一跃成为长宣要部,他也成为一品显赫。靡他君更是很得殿下的疼爱,宫中但凡得了新奇有趣的进贡,都会特派一份送去冉阳君的府上给那个孩子。

  正缘君被立为鸿儒院的副院长。灵天子还去见了一次阿珂的老师,只觉得是个让人不知说什么好的性子。但青锦之所以这样任命,自然也有他的目的,自己作为外人不能多嘴;然而正缘君见到他第一句话,就是请他搬出紫檀殿。

  正缘君说这话,是遵循礼制的——紫檀殿内有女官,有宫人,有近侍、侍卫、记事官等等,殿下确实可以凭心意召人入殿,但灵天子常年作为“身边人”并无名分却自由在宫内行走,长此以往,与殿下的声名有妨碍。

  什么妨碍啊,说说。灵天子也不生气,推了一叠小点心过去。正缘君没吃。

  正缘君说了秽乱宫闱四个字。灵道长还是笑笑,说你放屁。

  正缘君次日就参上此事,殿下装作不知道。后天又参,大后天又参。红叶夜的事情本来就闹得沸沸扬扬,几个文官跟着骂。殿下预计下个月后迁都,事情多到翻天,火气终于压不住,让人将正缘君和两名带头的拉出去打了三十板。

  正缘君被打完,连一夜都不歇,依旧坚持要紫檀殿将灵天子赶走。他说,原是对此人无甚喜恶的,但此人言语粗俗,粗鄙不堪,哪里配留在内廷?

  殿内,青锦安抚了灵天子。青锦道,汝不必在意那人,那人的脑子里只有一根筋,不带打弯的。

  他第一次这么小心翼翼安慰这个人,语气里带着柔软的哄意。吾只是立他这个象征,不会真用他。汝若是生气,就将他再明升暗贬,留在凤台做一名北都知事……

  灵天子其实没生气,这世上阴阳怪气的人多了去了,像正缘君这样的根本不算什么,要说吵架,清静洲的野人都上来就问候对方族中女眷。灵天子说,你这样搭理他,骂他,打他板子,他会不会更加觉得光荣啊?说不定还去和人吹逼,说这都是为臣刚谏的证明,以后越来越来劲……

  青锦刚想说不会,突然背后一凉,觉得有可能。那些人挨打前后都毫无惧色,打完后甚至还有些悲壮。他一时冲动给了他们板子,反倒事与愿违。

  好啦好啦……灵天子看他一脸不安,心里是很心疼的。龙章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我还没去过呢。从前都没听人提过……

  ——龙章是旧南都,在前朝短暂被立为都城,很快就弃用了。那地方胜在地势平坦,但说不出别的。

  没什么特产,没什么不好的,也没什么好的……唯一的优势是方便调兵往东,针对涛天。红叶夜之后,贵族的力量几乎崩塌,但因为有翎风部的例子在前,迅速提拔大批平民文员做事,将局面暂时平稳住。这些人从前就被陆续安插进各部,虽只是做最底下的微末工作,却也因此做事极细,也由于平民出身,决策上少与百姓起矛盾。

  处理完公务,大约是亥时,殿下忽然神秘兮兮地将灵天子叫去了青藤帐房。他到的时候,小妹早就到了,袖子掩着嘴唇,不知为何笑得很狡猾。

  青锦靠在凭肘上摇着缂丝木兰花的白蝠扇,眼睛也笑得弯起来:“将它拿出来给汝兄长看看,是不是登对。”

  “让我看看,谁和谁登对?你又给谁做媒了?”

  灵天子凑过去。其他人都退了出去,只余几个平日里极亲近的女官和学生在侧;小妹从匣子里取出一支精巧细长的金丝楠画轴,放在竹案上缓缓展开。画卷上是个青色宫装的涛天贵族少女,这样的画卷大多是问亲事用的,眉目多会比真人清秀曼妙几分。

  挺好,不错,谁要娶妻了?叠云?他问青锦。这事情好像还未完全敲定,涛天那边很急,崇皇贵妃就荆山公主一位宝贝女儿,想将她远嫁过来。

  可怜天下父母心吧,渊沉是这么说的。若昆皇驾崩,帝梧继位,崇氏不知会是什么下落。无论胜败,都必须在此刻竭力一搏了。将公主嫁走,至少不会被涛天的风波殃及到。

  对崇妃一族而言,每一天都可能有变数。紫檀殿又不急,看着画卷上的美人,心想,真是个眉目温婉沉静的女孩子啊,听说很擅刺绣女红。假如叠云不要,接到自己身边作为上位的女官,每日清谈品评绣画之艺术,该是何等风雅美好的事……但这种事只能心里想想,涛天的公主只能作为王妃,要是作为女官,级别有云泥之差,青锦也于心不忍。

  在旁人看来,也有人觉得,做殿下身边的女官才更幸运呢。不必为明日发愁,不会有人逼着她们嫁人生子,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整日里过着风月烟霞般曼妙如梦的生活,与世间所有的烦恼都隔绝开……可惜荆山公主太过尊贵,原是想成为云上宫殿的仙后的,如今只能看武陵王妃这个位置了。

  灵天子听说,涛天的女孩子们是很可怜的,从生到死,都被父亲和丈夫安排着。他劝青锦,你可不要强逼叠云啊,要是不能两情相悦就结为夫妇,那位公主在异国他乡该多么害怕。

  灵天子说,要不,订婚前让两人见一面罢。

  那可是涛天……殿下无言以对,以扇掩面。男女可不是像这么的……总之,公主之尊,若是被外男见到面容,在那边是奇耻大辱。

  灵天子感慨,可面都没见过,怎么嫁给一个从未谋面的男人?那可是公主,嫁人这么随便的么?彼此看个画卷就订婚了?

  青锦也觉得想不明白。但在这种问题上,长宣人和清静洲人都想不太明白。总得见个面吧,好歹隔着屏风说个话,听听声音,闻一下对方喜欢什么样的香料,擅长素琴还是华筝或是笛子……

  他们在这边悠哉悠哉,涛天那边日日夜夜等着答复。昆皇的病愈发重了,有人隐晦提及,是否用“那种东西”为昆皇延续生命,但因事关重大,无人敢答应。鬼念草是个忌讳,此物不许入宫,这是有许多代的御令的。

  竹偃也没有答应这件事。用鬼念草吊命,也有可能被鬼念草吞噬。燃山君常年依赖此物,前几日又吐了血,很难过地昏睡了几夜。

  雨季快过去了。今年长宣不会来犯,听消息,花家亲兵会来劝降——但燃山君根本不会去离人关。夜光楼得到了密令,密令中,记载着摄政大君赦免花半明一切罪名的消息。

  竹偃将密令烧了。他坐在燃山君的榻边,伏在他身边睡着。夜很深了,那人渐渐转醒,唤着花叙恨的小名。

  “你想那个孩子吗?”

  “……我一直在想。我把花斑霸王从城头丢下去还给他了,不知道他取回去没有……”

  “他一定拿回去了。他知道你活着,长宣也知道你还活着。但是……”

  燃山君喃喃问,呀,呀,有小船来接我回家吗?

  月色下,他神色澄明若孩童,茫然无助。

  但是,不会有船来接你回家啦。竹偃轻轻抱住他,拍着他的背。摄政大君将你定为叛贼,已下了杀无赦的判死。你没办法回去了,他们不要你了。

  幕一百零二

  叠云那家伙,大约是听见了联姻的风声,这段日子不知躲去了哪。后来说,是在同族的亲王表兄府上混着,想避一避风头。他那边的亲族倒还算好,大概因为都与威帝一脉有着更为亲近的血缘,十分信任由青严指派的青锦,少有参与寒夜蜓的叛乱。

  殿下要启程往龙章了。绵延千里的仪仗中途经过武陵,殿下就与灵天子去那处府邸看看王爷。殿下抱怨道,师尊和武陵王同样年岁时,都已经有两个孩子了。虽然都皆不是受尽宠爱的子嗣,但至少让周围人都能安心下来。明明是父子,又是被父亲那么疼爱的小儿子,为何差别如此之大……

  殿下时常会这样抱怨,大概是愈发年长的关系。灵天子说他多事,孩子这种事啊,都是随天意来的,如何能强求?好在青锦最近将这些事情略略看淡了,他远离凤台,离别了那件伤心的事,将文张世子的供奉诸事交给相柳来打理。那个人曾经背叛自己,在相柳看来,这近乎于是死罪难逃了,可殿下并不将这点事情放在心上。此事反倒令相柳比受死更为沮丧,觉得自己在主上的心里轻如鸿毛。

  灵天子若去别宫与朋友叙旧,殿下也会派人前去官房稍稍安抚他几句,譬如什么时日尚短啦、公务繁忙啦之类的话。他后来仍旧回鸿儒院读书,没课业时返回宫中,领了份无关紧要的差事。殿下前往龙章后,凤台霎时便冷清了下来,只有几处地方还有人在精心打理。

  从前看惯的夏花秋叶,不知怎么的现出零落凄凉的味道。硕大的紫檀殿,在学院放假时,只有自己与零散几位宫人待着,风吹过空落落的响。

  相柳从前是很有些仗义之气的,故而虽然出身平民,但在学院里朋友也多,平日里时常出去吃酒打牌。经历过这场事情后,虽有人来请去玩,但却并不想去凑热闹,只想一个人在宫苑里独坐,在廊下看落叶间跳来跳去的小麻雀。

  或是说,觉得自己与同龄人不同了,许多事情看得透了。友人说,你是钟情于殿下了吧?可惜他也只是把你留在凤台而已,显然并不宠爱。他所爱慕的那个人可是随御驾一同去龙章了,与其等他不知何年何月再想起你,还不如另寻他人。

  青锦要见叠云。听说紫檀座到了,那处府邸就匆忙将四处打扫起来,从前疏于打理的几棵苦柚树,叶子稀稀疏疏的,看起来很是上不得台面。

  叠云正和这户人家的两个小女孩子说话谈笑,拼着瓷做的百蝶图。女孩子们都很喜欢武陵王,就算对方是亲王之尊,也不太害怕这个人。几个人在南院一处引水溪的中廊上坐着,他衣襟里还落着许多细碎的柚子花,走进正堂时,花叶无声落下,染了半片衣袖。

  青锦笑意盈盈看他,怎么躲到这来了呢。听说汝闲时还去搜罗那些不太正经的书,那些书里的故事,大多是编派吾来的,汝不仅搜罗来看,还说给其他人听,当真以为吾全然不知?有那种胆子,却不敢议论自己的婚事了?

  ——那些所谓“不正经的书”,内里书写紫檀殿的风月之事,多是捕风捉影的荒唐事,也不知是谁无事生非写出来的,印了个集子摆在各处书斋里卖,书名《紫金殿十七夜》。

  据说是寒夜蜓从前用笔名胡写的,用来打发时间。笔名也有意思,叫“白头花生”。

  灵天子甚至还弄来两卷,夜里两人窝在寝台里,就着雪白的月色慢慢看。看了两行就笑成一团,合起来没再管;那两卷狂书后来又不见了,大约是被哪位喜爱生事的女官拿去传阅了。用世人的话来说,长宣人就好这个。

  既然世人好这一口,殿下也懒得去严厉约束,只谈风月,不论朝事即可。

  再说,鸿儒院长的文笔着实不错。光是“紫金君”与“苍木子”离别那一章,就引得无数凤台少女粉面含泪。青锦后来忍不住偷偷去看完了,心想,这若不是暗中埋汰歪曲自己的酸文,倒真是哀艳凄美的故事啊……

  几人说笑片刻,让主人家奉了晚膳前的茶点进来。叠云对灵天子说,听说“苍木子”的胳膊断了,是被一头鹿打断的,清静洲的黑道就那么能打?

  能打。这次是直接去老巢和黑道主决战,误打误撞。若真的想从外面一点点把黑道清缴,怕是要很多年的功夫。

  鱼怀丹摁着那条盐路,还没有正式通商。黑道把持清静洲私盐黑市那么多年,如果官方盐路开始畅通,大量便宜细致的官盐开始贩售,谁还会去黑市买私盐?那条盐路一定会被鹿竹不择手段从各个环节摧毁。囚禁或者杀了鹿竹,乃至让黑道有一点不满,黑市则关闭盐市,全力打压官盐的运输。从长宣到清静洲千里路途,但凡有一个环节出问题,这批食盐和白糖就无法送达,全军覆没。

  到那时候,私盐买不到,官盐送不到,用不着三天,羽衣山里面就能哀鸿遍野。

  所以第一批货,灵天子要带人亲自押送,只要运到,立刻就开始清缴盗道山的人。青锦摇着扇子,说没必要,这边指派皇商,派五陵军护卫就行。

  灵天子说,你能派多少五陵军?

  五千兵马,无论如何都够了吧?

  青锦这么想着,黑道,见不得光的地方,能有多少人……

  灵天子说,清静洲的黑道,最少有十五万人。

  清静洲的黑道,和长宣人认知中的黑市商人不同。那是能见光,能上台面,能堂而皇之推举自己的人入乌飞兔宫的。各个派门,从掌门到首座,不少都公开宣称自己是黑道的人。

  黑道的黑市,可不是涛天沿海地区那些偷偷摸摸昼伏夜出的小摊子。几乎八成清静洲的商会市场都是黑道的产业,随便走进一家店,都可以算是“黑市”。眼下的安分守己还是鱼怀丹接手之后的好转,鱼怀丹接手之前,整个清静洲谁能打就听谁的,乌飞兔宫和黑道沆瀣一气,乌烟瘴气。

  要护送,至少要十万五陵军,这十万人还不是把货押送到了就散了,还要护送货物分流到东南西北各处。其中的派兵耗资是难以计算的,根本不可能做到让五陵军出动押送。

  灵天子苦笑,算了算了,这是我的劫,我自己去渡吧。你没我们俩这么劳碌,来看看美人吧,画像都给你捎带来了。

  看画像有什么意思,这么大的事,看个画像就定了?当年阴陵与龙陵结盟,阴陵王可是亲自搬过去住了三个月呢。

  青锦在对座,淡淡道,对,住了三个月,最后还是结了,该冷脸的还是冷脸,该老死不相往来的还是老死不相往来。他们两位过得如何,有谁在乎吗?他们俩要台面上在一起过,这才是别人在乎的。两人结缘结盟,长宣也因此被平定挽救,汝看有谁敢说这盟结得不好吗?

  叠云觉得好笑,你是要借我,和涛天的哪一方结盟?荆山公主是崇皇贵妃的女儿,等帝梧一上位,崇氏怎么死的都不知道。还是说,你想赌崇氏赢?

  “汝不想赌么?”青锦坐得累了,微微依靠着左侧的凭肘,眼光看着纸门外,天光亮堂堂的,映着时而飘落的庭中花叶。“赌赢了,武陵王就堪配下一任并位大君。这次赌的是涛天的国运,不是长宣的,汝连这件事都不愿意做,那就把出生起吃的民间血汗供奉都吐出来。”

  堂中沉静片刻,院中有几只春雀扑棱翅膀扫过纸门,晃过淡淡的清影。叠云觉得焚香太清浅了,遣人到转角处,多添了些百合红香粉。

  须臾,那股飒飒的木香气就起来了,他很喜欢,灵天子也喜欢,倒是青锦,从小就不喜欢这种辛辣的男用合香。

  晚上夜色清凉,灵天子约叠云喝酒。两人聊起梓维,叠云也没有伤春悲秋,他们从小一同长大,死故不可怕,可梓维死得很难过。内廷有许多人憎恨他,但无论如何,他不该那样死。

  叠云觉得青锦变了,梓维如今若还在,说不定就会生出嫌隙。灵天子无言以对,曾经有的时候,他确实对于青锦经历过很短暂的心死,心想,这人怎么做得出这种事,怎么狠得下这种心……他知道青锦有很多的无可奈何,如果不用那些手段,说不定早就被人从殿里拖出去赐死了。

  至少等涛天被打压下来,大家的日子也会好过些。等过个百来年,辞宫退隐,隐居于他所喜欢的地方,青锦的心怀是会慢慢宽解的。

  算了,我和青锦有什么好说的,半空不满地混日子呗。灵天子摆手,袖间酒香挥散。上好的香骨酒,都是从凤台一车一车运去龙章的。灵天子压低声音问,你是不是有了什么钟情的、却不得相陪的人物?是梓……

  不是那家伙。叠云说。或者说,是因为那人,但却不是你想的那样。

  好像人人都觉得,武陵王一定是为了梓维在多年神伤,但对于他来说,梓维的死彻底割破了曾经虚浮美妙的东西。梓维死前,青锦是青锦,晋渚是晋渚,他是他——他们曾经以为,那些史书上同族操戈的惨事永远不会在他们之间发生。谁会做那种对内不对外的蠢事啊?叠云过去这样想。

  真蠢,人有时候真蠢。

  但人有时候不得不这样蠢。算计到头来是蠢的,野心到头来是蠢的,对万物的执着,到头来都蠢,故而佛说万事梦幻,而执着于万事的苍生,则是“众生火宅”。

  叠云苦笑,我大概有些佛缘呢,以后想通了,出家去也说不定。

  叠云说,你陪我再喝一会儿酒罢,那人独自在寝台里,估计在偷偷哭。听说他小时候就会躲在被子里哭,毕竟心里有很多积压的难过事。你别回去了,让他今夜好好哭一会儿,第二天人就会清爽些。

  灵天子也不反驳。因为他知道,青锦一个人的时候,确实会为了许多事情哭。当年界陵王府沦为血海,他的母妃抱着他躲在夹壁间幸存下来。但她后来为界陵王殉死,将自己吊死了。

  不是自缢在房间里,而是夜里偷偷去院中水井里自缢的。世人以为,井中阴气深重,可沟通阴阳——她将水井的绳子卡死后,脖子上套着绳索跳进去,悬在半空吊死了。次日,青锦看着人们将水井的绳梁把手摇起来,将湿淋淋的尸身运出去。

  青锦现在看见水井,还喜欢偷偷伏在井边往水里瞧一会儿,也许是想让王妃在水镜中瞧见自己罢。

  小孩子都会想母亲的,长大后偶尔也会想。可有时老人们也想,那是个多狠心的女人啊,就这样抛下孩子,独自去死了——她带着幼子一同寻死也好呀,小孩子对生死还懵懂着,或许不会多害怕的;可自己解脱了,将孩子独留在这“火宅”般的地狱人间之中,又是个什么说法呢……

  第二天,车马陆续回了武陵王府。硕大一个王府,被叠云弄得和杂货铺似的,东西吊儿郎当随处乱摆。武陵八月末的天,其实倒还不算闷热,可看藤椅就明晃晃放在艳阳直射的花厅里晒得滚烫,背上就起了一层热汗。

  殿下来了,也没人特意打扫,还是这样乱糟糟的。青锦想,这人身边应该也有贤惠些的情人吧,曾有个喜欢穿白衣的男孩子,生得很白净纤长,眉目含笑若明珠,自己见过一面,会持家,会做事,青锦觉得还不错,还感慨武陵王真会挑人。

  问叠云。叠云说,早与那年轻人分别了。他是叠云手底下做水运木料的出纳官,被调去了龙章,虽然不舍,但也只能算了。

  后来又有两位擅长诗文咏叹的女郎,交往了一阵子,也各自去嫁了人。前阵子,叠云被阿珂的事情闹心,身边也没有个能照顾的管家人,堂堂亲王府邸就凌乱无章法了。

  院子里芭蕉养得好呵。灵天子笑着夸他。灵天子这人就这样,会说话,说的话还让人舒服,不像青锦喜欢伤口上撒盐。院子里的芭蕉生得确实欣欣向荣,一片片连成绿霞般,衬着染成葡萄紫的细纹竹篱笆,夏天看着真叫清爽。

  三人站在芭蕉影下,傻子似的看了一会儿。看这做什么呢……青锦觉得无趣,从枝干上扒了只很大的白蝉,摆在手心把玩。刚蜕完壳,白蝉的翅膀还湿皱着,飞不起来。

  天热,人没胃口。让厨房送了鱼鲙盘来,晶莹剔透的鱼肉用小刀片成纸似的薄片,一层层铺在冰上,用筷子夹起来还会透光。殿下喜欢不沾酱料空口吃,吃多了觉得嘴里腻。吃点冰碗罢。

  腻就喝茶,你吃那么多冰的,腰不疼吗?叠云说着让人取了些绿云茶过来,都是提前泡在冷水里的,不会太冰,也省得用炭火煮茶烟熏火燎了。

  冷泡出来的茶水是好看的翡翠绿,装在白琉璃杯里头,让青锦看着很舒服。那只白蝉在茶碗边慢悠悠的爬,不停抖着翅膀,忽然鸣叫起来。

  灵天子叫上个打瞌睡的小童子,去井水边挑冰镇西瓜,他隔着蝉鸣声,问两位殿下想吃沙的还是脆的。青锦肯定要甜沙瓤的,不用说;至于叠云,隐约记得好像喜欢吃脆的……

  青锦用扇子轻轻盖着额头,掩住困意。夏天的午后,在凉爽的芭蕉影子下倚靠着,真是好睡。正想叫人弄些药茶过来吊精神,就听见叠云说话。

  他困着,一时没听清。蝉鸣声很吵,叠云挥手把蝉给赶跑了。蝉不叫了,灵天子远处又在叫,你们要冰得透透的,还是不那么透的……

  ——吵啊,真吵。汝到底想说……冰的吧,还是想吃冰的。吃都吃了,痛随它痛,吃了再说……

  叠云叫住他,别管西瓜了。

  叠云说,那位荆山公主,我想和她隔屏清谈一次。不知道涛天那边是否答应。

  巨大的法阵底座,被八道铁索横贯,从海水中吊起来,四周落下的海水如水瀑一般。

  法阵还在缓慢运转着,上面带着红水的浊气。金鳞池真是人才辈出,能想出改造清静洲留下的浮岛法阵,让它搅动过滤海水,将里面的哀鸿浊气化消。

  裟兰因跟着法阵被泡在冰冷的海水里,被解出来时已经毫无知觉。人被这样耗用,到底能不能撑到地支水车运转的那日呢……但半妖的生命力顽强,应该……

  竹偃一边想,一边听观潮台边的几个金鳞池嚼八卦。涛天男人普遍认为,男人的嘴不能碎,至少不能像长宣男人一样碎嘴。什么聚在一起用扇子掩住嘴交头接耳啦,什么打听对方最近在交往什么情人啦……

  但金鳞池嘛,金鳞池嘛……

  墨珊然过来查看进展,冷眼瞥过竹偃,走向自己的下属。以为是要骂人偷懒,其实是加入一起八卦。

  竹偃揉着太阳穴。男人啊。

  那边说完了话,就过来坐在自己面前,装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模样,其实心里想让竹偃问八卦。但对方只问了几句正事,连一句废话都不想聊。

  “你对他们说的话,就不感兴趣吗?”

  “脑子里不要装没必要的东西,日子会过得轻松点。”

  ——说起来,最近墨珊然对他又好了些,不像之前那样老死不相往来了。

  说是“好”,可能不太准确。竹偃也说不上来,总之,会找自己说几句话,应该算是“好”吧。

  竹偃说,你有空哄我,不如有空去哄哄他。

  谁?裟兰因。

  竹偃觉得,那孩子很可怜的。裟兰因原不想帮他们做事,可当听见血衣公已以身殉阵,拼死升空哀鸿阵来取代云天大阵,裟兰因就不说话了。

  至今为止,没有再说过话。

  九阕被关在牢里,像给小孩子奖赏的糖,只要兰儿乖,就让两人碰碰手……竹偃想到这,胃里不禁翻搅,背后的鞭痕隐隐作痛。

  下作。墨珊然厌弃他。

  “谁?”

  “你。”

  什么下作手段都用,脸上笑呵呵的和菩萨似。墨珊然也算是理解不择手段四个字的了,但竹仙人有时候用的许多手段,还是突破了自己的下限。

  换做你,你不用?竹偃笑着问。

  墨珊然点头,我不用。

  骗鬼。

  哪有鬼?鬼在花间集那位的榻上。但话说回来,鬼是挺好骗的……世间万物,除了人,什么都很好骗。

  昆皇快不行了。他们都很平静,等待帝位交接的那天到来。竹偃现在不惜一切代价也要把地支水车建起来,用鬼门关和鬼族挫败长宣。挫一次有用吗?长宣和清静洲结盟了,一道六渡阵盖下来,鬼门关顿时就能被再次关上,无非是费点周折。

  竹偃想,总要挫一次看看。他们对青锦的预判有些失误,在威帝之后,涛天一度将这个年轻的殿下看作是温和止战派的优柔性情,结果凤台红夜,竟铁血至此。

  虽然是小猫,但这只猫,还挺凶。

  地支水车能阻断地气,开启鬼门关。这套图纸是眼下涛天至高的机密,如果放在清静洲,竹偃研发出这么一套东西,雪浮舟估计愿意砸锅卖铁把人拐过去。门内对此是有些议论的,譬如,从前金鳞池的鱼王如何如何看不起门主,如何如何声称“满门无人可入眼”,做出这套图纸的还是竹偃,不是墨珊然。

  “满门无人可入眼”还是这几年说的话,从前更狂,说的是“天下无人可入眼”。王公贵族都不放眼里,门内这些牛鬼蛇神更不用提。

  万事争强好胜,处处都比师弟来得强,却得不到门主之位。一个人要是一无所有还好,一个人明明应有尽有,偏偏有一样事物得不到,很容易在辗转反侧间憋出病来。

  再过一阵,红水应该就能被清理干净了。他们从前有赌约,只要五年内破除红水,门主之位就归此人。被这个人笑意盈盈坑害过之后,墨珊然也没再寄希望于此。

  偏偏竹偃主动提起,鱼王不要之前说好的位置吗?

  墨珊然冷笑,你给?

  给。为什么不给,竹仙门又不是我的传家宝。竹偃说,你与太子不是都看过我的身世了,知道我的先祖是哪一位。就算我不让,善水那边也会想方设法逼我让。

  晒然片刻后,墨珊然知道,那箱长宣秘册的事情,竹偃一早就知道。

  ——寒夜蜓是涛天谈下来的暗桩,竹仙门和这人也有沟通往来。长宣那边乱起来的时候,寒夜蜓就告诉过竹偃,静水府台深居简出,实则暗中在排布伪造内廷秘册的事情。

  青锦让冉阳君篡改了公子菀后人的记载,有意往竹偃身上套。内廷动乱,素来被严密保守的秘册必然会被涛天安插的间谍趁机带走,送回涛天,引发离心离德。帝梧表面沉稳冷静,实则多疑,这种杀人诛心的事情,长宣稳赚不赔。

  竹偃让寒夜蜓照旧将那箱假册子送过来,照旧直接送入内廷给太子看见。他有他的道理。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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