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浪新闻客户端

一座村庄里的上海

一座村庄里的上海
2020年04月10日 21:00 新浪网 作者 秦朔朋友圈
一座村庄里的上海

   · 这是第3246篇原创首发文章  字数 4k+ ·

  · 刘子 | 文  关注秦朔朋友圈  ID:qspyq2015 ·

兄台,你最近好吗?

  岑卜村在路的尽头。17号线坐到底,东方绿舟站出来打车,沿沪青平公路开上十多公里,再拐进一条乡间小路,穿过一个涵洞,再开一会儿,看到一片小湖泊,就到了。

  朋友阿文就住在这里。他在这里住了好些年,一直想来看看,一看这么远一再退缩。这次他刚从印度学了一年瑜伽回来,指不定什么时候又走,赶紧过来见一面。

  与我预想中的世外桃源不太一样,村子挺普通,面前一座小湖泊,旁边几片小树林,几十栋两层楼的普通民房,几条还算清澈的小河,这在太湖平原不算稀奇。

一座村庄里的上海

  阿文租的小房子也不稀奇。一栋没装修过的普通小楼,一楼住着房东,一个70多的老太婆,老伴儿早就去世,儿子一家住在青浦新城,平时房前屋后种点菜,时不时摘点菜给阿文。阿文住在二楼,整整一层带一个露台,基本没什么装修,一年租金一万三。

  阿文在一间房子里堆着货,一间房子做厨房,都乱哄哄的。主卧被他搞成个榻榻米和茶室,照片拍出来挺像那么回事。阳光好的时候主要在露台混,晒太阳、做瑜伽、打坐、喝茶、会友、通过手机处理单子。从下楼接我到喝茶聊了半天,一只蜜蜂始终在他身边绕啊绕,就像一个老朋友。

  阿文是我幼儿园的同桌。他2009年来上海上班,后来自己开餐饮店,做江西米粉,始终有一批粉丝跟着,再坚持九十几年说不定能整成个百年老店。可惜由于房东的关系,店被迫搬了三次,后来又跟女朋友分手,他干脆不做了,来到岑卜村一个老乡开的民宿做义工。呆着呆着,日益觉得在城市生活没意思,就租了房子住下来。

一座村庄里的上海| 乡下的下午茶

  阿文管去上海叫“进城办事”,如非必须,极少进城,去了也发现越来越不习惯。

  “你要继续呆在城里工作生活,可能也买房结婚生子了”。

  “有什么意思呢。城里多赚点多花点,乡下少赚少花,大家最终都是没钱,结果都差不多。但是付出的生命和收获的感受,差别就大了。”

  不得不说,他说得对。

  我本来还想关切他,你近来好吗。想了想,只好掉转个方向,问这座城市的朋友们:

  兄台,你们最近好吗?

是问题又不是个问题的吃饭问题

  招待我的中饭是在阿瑛家做的。

  阿瑛是阿文的朋友,嘉定人,几年前来附近的有机农场做义工,做着做着也不想回城了。于是她把自己在嘉定的房子租了出去,在村里租了间民房,中间的差价可以让她在这里生活无忧。

  不像城市上班族总在为午饭烦恼,他们很少为吃饭问题忧愁。他们一般都是独居或者两个朋友合住,有什么吃什么,煮点面、炒个饭就行,正正当当地炒几个菜通常没必要。阿瑛以前就是去其他朋友那搭火,随便弄点,最近朋友走了,只好自己买了个铁灶、大锅。买来一寻思,还没学会做饭。阿文正好擅长做饭,又还没来得及生火,于是应邀带着食材前来试灶。

  我架好炉子,阿文切好食材,才发现没有柴。好在树林就在旁边,柴火有的是。我们走过一座小桥,捡了几把枯树枝,回来又发现大家都不抽烟没有火,阿瑛就跑到隔壁问本地农民大叔借了个打火机。

  我负责生火,阿文炒粉,阿瑛张罗锅碗瓢盆。春风拂面,夹着灰烬,倒像儿时的过家家。

一座村庄里的上海

  折腾到中午一点多才吃上,饿,而且是自己一手劳动的结晶,于是这顿饭分外的香。吃完阿瑛泡好茶,切了点水果,我们就在她的露台上晒太阳发呆。

  旁边的小河春水碧绿,小树林里农民正烧着纸,于是想到,城里出城扫墓大军估计又要把出城道路堵得满满当当。而这里的人,生在此,活在此,死了也埋在自己的地里,倒是一种幸福。

  世事原本简单,比如吃饭,自给自足,就地取材,随便弄弄,一样很香。只不过一阵复杂的商品化流程后,开始追求吃出档次吃出道理吃出价格。上海的餐饮更是丰富无比,各种菜系、各国风味、各种珍贵食材,比比皆是。人们为了吃得更好生活得更好,努力工作,疲惫和兴奋地吃进肚去,好像也没什么额外收获,一如人们疲惫地工作赚钱,下班跑到健身房挥汗如雨,把自己弄得更疲惫地回家睡觉,以便为了迎接第二天的疲惫。

  城市一定让生活更美好?不太好说。

  我们沿湖边散步,远远有人对着阿文喊“大师回来了啊”。喊话的是小李,安徽人,一看身材就知道以前是个专业运动员。他带着老婆孩子在岑卜村安了家,又在湖边搭了个皮划艇俱乐部。阿文问他生意怎么样,他哈哈个不停,来的可都是VVIP客户。

  阿文回头向我引用起小李的话,“这鬼地方什么都好,就是不好赚钱”。

  吃饭,其实是个问题。

  岑卜村大概有三四十户“新村民”,租金近几年涨到一年3万出头(一栋)。看着不算贵,但这里可是上海的最角落。

  与城郊村庄的租户不同,这里的“新村民”素质都挺高,有阿文阿瑛这样厌倦城市的,有小李这样来“做生意的”,有来这做画家作家搞创作的,还有像老乡“老臭虫”一样早期就过来这边做民宿的。只是村庄偏僻,也没什么特别之处,游客极少,大家都惨淡“营业”。

  阿文打算攒点钱把房子和露台收拾收拾,做一个瑜伽教室。不过生源会是个问题。就像画家、作家两姐妹收拾出来兼职做做的“私房菜”,人均80-100元,面对村庄内部的人,并没有市场。

一座村庄里的上海| 阿文的露台

  我明白了,岑卜村不是世外桃源也不是隐居地,只是上海的另一面,是这片土地上的另一种生活。阿文阿瑛、画家作家们选择这里,也不是为了归隐、隔离、逃避、做“大师”,只是对比上海更喜欢这里,对比赚钱升职更倾向寻求内心。

  都不过是一场生活,都不过是一场选择。

城市与乡村,谁更封闭?

  真正享受岑卜村的,是不差钱的孙叔和花叔一家。

  孙叔已经退休,带上老伴住在这里,做起农民,乐不思沪。他是第一个“开发”岑卜村的新村民,12年前来到这村子,一眼相中了小河边一栋带院子的小平房,他以极低的价格租下。现在在院子里种花种菜,收拾得漂漂亮亮。两条小河在他的菜地旁汇合,套用房地产广告常用的词汇——堪称高端“半岛”住区。

  花叔一家住在市中心,4年前来到岑卜村,每年租金两万,租了一套带小院的两层小楼。看得出来,他们真心喜欢这里,用竹竿儿扎起小院门,院子里种了一棵木香,爬满半个院子,前后院子又都种着菜。大厅被改造成开放式厨房、小工作台、儿童活动空间,充满生活真意,令旁人都感到熨帖。

  他们每周末都带孩子过来住,疫情期间更是没离开过。疫情初期他们戴着口罩进村的时候,村里人看他们都挺奇怪,村里也没有外人进出,也就选择都不戴。用他媳妇儿的话说,这里让他们心安。

  就是租金不断上涨,明年续租估计要3万以上。这笔账算下来仍然划算,70年也才200多万,在上海要买这么一套独门独院的别墅,起码在千万以上。

  即使是上亿的别墅,“也没有这样的质量。别墅是封闭的,只能在自己的房子、院子里生活。在这里,孩子早就跟农民家的小孩玩成一片,整个村庄都是他们的”,花叔媳妇儿说。

一座村庄里的上海| 孙叔的小院,城里人的梦想

  不错,城市看起来开放的,其实是封闭的。人们严重依赖着“房子”——生活在自己的房子里,工作在格子间里,消费在商场里,不过是在不同的“盒子”之间转移。人们各种努力,也无非为了更体面地出入更高档的“盒子”。

  村庄看来封闭,其实是开放的,房子、土地、森林、河流、湖泊、花鸟虫鱼,没有围墙。人情也没有被围墙阻隔,阿文房东老太太老怕他“饿死”,时不时送点菜,阿瑛虽然只租了一间房但整栋屋子的东西她都可以随便用,除了晚上村民们很少大门紧闭拒人千里之外,村民们看花叔家的孩子也跟看村里的孩子没什么两样。

  这堵“围墙”出了村庄越往城市越高耸,直至市中心高端住区,围墙耸立、电网密布,门口赫然挂着:“私家住宅,非请莫入”,时时刻刻提防着围墙外的事物。人们收获越多财富、越高地位,就越把自己关进高墙;越盯着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就越记不起围墙外的宽广世界。

  所以贫瘠的未必是乡村,也许是城市。

一座村庄里的上海
岑卜村还差什么?

  对老村民和新村民来说,岑卜村其实挺好,难得自然而然。如果非要说缺点什么,也是因为岑卜村稍微偏僻了点,不够现代。

  那就对了!作为现代化国际大都市,怎么能允许自己的地盘上还有不现代的地方?于是趁着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同济大学的规划设计专家来了,把岑卜村重新设计了一番。

  设计的结果,是村里的水泥路改成柏油路,路边还安上了整整齐齐的小栅栏。村里的几块草坪被改成了小广场,上面立了几个既廉价又大煞风情还不知所云的“雕塑”,已经被用来贴各种通知、告示。村委会前建了个没有人去的文化广场,临湖还建了一条健身步道,也是空空荡荡,留下来的中老年农民天天在地里走来走去哪还需要去步道上健身,而新村民宁愿在村里瞎溜达也不愿去步道上进行被规划的“健身”……所谓的“建设”既费钱又不知所云,画蛇添足,成了新老村民的笑话。

  与许多远离城市的乡村一样,岑卜村的中青年人也都搬了出去。岑卜村本来也是一个空心村,有人看上了它的“空”,它的传统,不断搬进来,成了“新村民”。留守的老村民既有田园收入可以自给自足,又增加了每年少则一万多,多则三四万的租金收入。新村民租下来后把村庄建设得更漂亮,老村民开了眼界,或者为了更高的租金也把房子弄得更漂亮,一切自然而然地好起来。

  城市的管理者、现代的管理者们太热情,太热衷于规划,热衷于整齐划一,热衷于搞建设。但他们又太冷漠,没有动力、没有时间、也没有兴趣问问岑卜村人,你们想要什么?

  以笔者的观察来看,政府与其把钱花在莫名其妙的“建设”上,不如给岑卜村人建几个公益性质或补贴给个人经营的食堂,这样,独居的老人干完活用不着黑灯瞎火将就弄点吃的,阿文阿瑛们也不必老找人搭火、凑合着吃面条。人们热热闹闹地吃好喝好,既有益身心又能充分彰显社会主义大集体的优越性,中老年农民种点菜还能就地销售增加收入,辅助市场竞争和监管(譬如大学食堂管理办法),还能包装成亮点推向游客,这似乎才是利民利国、激发社会活力的大实事。

  与“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同步的,是许多村民对租金的期望值陡然拔高,据说还形成了“中介”。一户村民以为我是过来看房子的,站在家门口端着饭碗一脸坚定,“我的房子低于4.5万不租”(实际行情估计3-3.5万)。阿文说,随着这边租金涨上去,圈子里很多朋友已经把目光投向苏州太仓,那边离市区更近,价格也更便宜。

  一个淳朴而自然的小村庄,人心也逐渐浮躁起来,也难逃“房地产化”。现代化的国际大上海,日益容不下缓慢。

一座村庄里的上海
上海还差什么?

  回城的路上看一本法国文学的小特辑。巴黎从来都是不断诞生大作家、艺术家、思想家的城市,是整个欧洲精神、人文的故乡。因而巴黎也始终是巴黎人的城市,“如果只能用一个词回答,你来自哪里?答案即是它,巴黎”。

  如果说巴黎盛产的是一种城市文明,纽约盛产资本、摩登,那北京可能盛产大央企、大国企、世界500强,深圳盛产创业者、企业家。那么,上海盛产什么?答案好像有很多——但很多答案也就意味着没有答案。

  我曾因为工作关系研究过,如果非要给一个答案,我会说,这是一座盛产中产阶级和中产文化的城市——这里的创业门槛高、管理太规范,注定不能像深圳一样前赴后继地产生创业者、企业家,这里的政治氛围不够,注定不能聚集大量央企总部,因为商业气质和居高不下的生活成本,也不可能像北京那样生产很多的艺术家、文娱明星。

  撑起这座城市的商业架构和精神气质的,是各大写字楼、小区、商场里进进出出的中产阶级。上海也许有着全世界数量最大、受教育程度最高的中产群体,他们的工作方法决定了城市运转的效率,他们的购买能力决定了城市的消费标准,他们的喜好决定着城市的喜好,他们是否安好决定着城市是否拥有更光明的未来。

  这座城市最重要的财富,不是高楼大厦不是豪华住区不是500强大外企,而是这些中产们。最需要珍视也最需要关怀的,也是这些中产们。

  只是,兄台,你们都还好吗?

  刘子,民间观察派,独立思考者,上海朴人资产合伙人。

特别声明:以上文章内容仅代表作者本人观点,不代表新浪网观点或立场。如有关于作品内容、版权或其它问题请于作品发表后的30日内与新浪网联系。
步道
权利保护声明页/Notice to Right Holders

举报邮箱:jubao@vip.sina.com

Copyright © 1996-2024 SINA Corporation

All Rights Reserved 新浪公司 版权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