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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集《北京和灰尘》:小于一的灰尘

读诗集《北京和灰尘》:小于一的灰尘
2020年09月24日 20:28 新浪网 作者 北京日报

  读罢青年诗人江汀的十四行诗集《北京和灰尘》,掩卷之际,正有晶亮的微尘缓缓上升在晨光里。

  “在北京,每天拂去身上的灰尘。/我回忆这一天如同历史。/白日的困境消失了。/水果的价格已经变得便宜。/秋天的萧瑟不可言喻。/灰尘开始寒凉,在人群中被推挤。/地坛围墙翻修,雍和宫黑暗一片。/但我并不是从外地回来。/空间里满是灯笼。/道路被烫过漆,像齿轮缓缓转动。/这样的生活,我从来没有经历过。/只有西山拼贴在画面底部。/此刻,它们好像蓝色大理石。/而我掂量自己心脏的轻重。”

  ▍江汀的十四行诗集《北京和灰尘》

  江汀的故乡在皖南望江,山明水秀,与陶渊明的彭泽县隔江相望。他对北京的干燥气候是敏感的,这种敏感自然也体现在对于此地灰尘的敏感。与此同时,江汀又是一位熟读里尔克和黑塞作品、深受茨维塔耶娃、曼德尔施塔姆、布罗茨基影响的中国诗人,于是在诗作里,这种对于灰尘的敏感被转化成了内涵丰富的意象。

  诗歌第一行里的“灰尘”,似乎是写实的,而中间那粒“寒凉”的“在人群中被推挤”的灰尘,则已被悄悄地替换成了诗人自己;“水果的价格”和“西山”的地理位置,则隐含了世俗意义上“我”的卑微与边缘。

  “……自然在回收。它关注一块碎片,/甚于整座城市的厚重灰尘。/抽象的生活适用于残破的比喻。/睡眠困难将访问楼群。/忧愁从座椅升起,作为两千万分之一。/我走下车,忘记人和世界的紧张关系。”在这首题为《寒冷时刻》的诗里,“灰尘”退居于城市的背景,可是在某种意义上,它又很可能是前面“自然在回收”的结果;“作为两千万分之一”的“我”固然是渺小的,可是这种渺小或许加速催生“我”那思考终极的忧愁。

  “灰尘”的意象,在诗集中不时会有所变形:“时日摇晃着它的树枝。/在寒冷的气息中/步行穿过这个村子,/踩着路上的全部泥泞。/我的身后在放烟花,/前面一片漆黑。”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或许是有感于老屋里祖父的垂危,或许是再次感到那来自童年的对于死亡与黑暗的“原始意义的恐惧”……那么诗中的“泥泞”,就会在隐喻生命或浮华的灿烂烟花映衬下,与迎面的“漆黑”融为一体,再次转化为对于终极的沉思。

  “灰尘”,于古今文学史中,是一个寓意幽深的意象。李白《长干行》里的“愿同尘与灰”,那是恋人用以指代生死发出的誓言;詹姆斯·乔伊斯的短篇小说《土》,那个在题目中可能会被误以为是自然之物的名词,于作品的结尾却被转化成了通贯全篇的“死亡”的象征;而哈罗德·品特的《归于尘土》,则是直捷地指出了自然界生命的共同归宿。

  因此,江汀诗作中的“灰尘”“泥泞”“泥土”等相关意象,都有沉思生命意义的旨归。而这样的沉思,又以这样的十四行诗的形式呈现,很自然地,让我联想到冯至先生的《十四行集》里面的沉思特质。

  冯至那首《我们准备着》:“我们准备着深深地领受/那些意想不到的奇迹,/在漫长的岁月里忽然有/彗星的出现,狂风乍起。/我们的生命在这一瞬间,/仿佛在第一次的拥抱里/过去的悲欢忽然在眼前/凝结成屹然不动的形体/我们赞颂那些小昆虫,/它们经过了一次交媾/或是抵御了一次危险,/便结束它们美妙的一生。/我们整个的生命在承受/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这里,“狂风乍起,彗星的出现”实际上,就是指向死亡,深受存在主义思想和里尔克作品影响的冯至,是以诗歌的形式来思考死亡。

  在冯至的十四行诗里,也有“尘埃”“泥”“土”的意象:“什么能从我们身上脱落,/我们都让它化作尘埃:/我们安排我们在这时代/像秋日的树木,一棵棵/把树叶和些过迟的花朵/都交给秋风,好舒开树身/深入严冬;我们安排我们/在自然里,像蜕化的蝉蛾/把残壳都丢在泥里土里;我们把我们安排给那个/未来的死亡,像一段歌曲,/歌声从音乐的身上脱落,/归终剩下了音乐的身躯/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这是诗人在沉思终极问题之后给出的答案:在安静地接受化为泥土之前,谱写出音乐,让音乐的身躯凝固为青山的轮廓,凝固绵延成一种永恒。

  当我回想起这句“化作一脉的青山默默”,又不禁想起江汀那句“只有西山拼贴在画面底部”,同为中国的十四行诗,这里的“西山”,我们似乎有理由相信,它是从冯至先生那“默默”的“青山”绵延而来的“一脉”了。

  作为渺小如尘埃的个体生命,江汀执着地坚持着自己的个性,选择沉思,选择以微小的声音歌唱,于是而有《明亮的泥土》:“……他接着返回自己巍峨的梦境。/日历上的数字,像一连串光斑,/他的手中,捧着这些明亮的泥土。”

  尽管卑微,可是他选择了有尊严地生存,宣称:“我的诗作,将是自己唯一的历史”——渺小的微尘可以化为“明亮的泥土”,化为颜料,勾勒出心灵的轨迹。

  曾几何时,想到冯至先生这一脉严肃沉思、情感节制、“意美、形美、音美”的新诗写作愈来愈被推挤到边缘,不免低回伤感。可是今天,看到在年轻的写作者中间,这一脉非功利的写作依然在延续,怎能不让人感到由衷欣喜。

  尤其让人欣喜的时刻,是在读到《北京和灰尘》的最后一首。正当我悄然感叹当今许多新诗不重音律的时候,读到了这样的诗行:“我想要一个绝对的黑暗,/来存放这些贫乏的时日。/或许那是我故乡的房间,/曾经涌入西风和马匹。/重复着传来相同的信息。/升起的星辰正对着深渊。/然后遗忘关于祖国的知识,/进入沉重、猛烈的睡眠。/痛苦陆续向着中心聚集,/携带古老旧式的放荡,/穿过水渠、公路和草场。/我已经感到锁链的松弛,/告别了,来自幼时的幻象,/你将去抚摸世界上的冰霜。”

  在这首诗里,不仅有“古道西风瘦马”这样的东方式用典,也通过“锁链的松弛”,让人重温“文学即自由”的命题,同时,它的“abab baba bcc bcc”形式的押韵规律,已经明显接近冯至一些严格承袭莎士比亚典型的抑扬格“abab cdcd efef gg”押韵规律的那种严谨,也是自觉的、整饬的、悦耳的,在彰显灵魂与诗意的同时,体现了追求音乐性的努力,而这样的努力是让人安慰欣喜的,冯至先生如果有知,或许也会发出“吾道不孤”的微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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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和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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