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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千里之外,我陪老父亲去泼水

四千里之外,我陪老父亲去泼水
2020年06月18日 08:06 新浪网 作者 齐鲁晚报
四千里之外,我陪老父亲去泼水

                                闲日泼水

                                       文/徐可顺

      火车驶向深圳。

      “到了那儿就可劲地玩吧,愿上哪就上哪;坐公交车不花钱,逛公园不花钱,出地铁口有老年人专用通道……”

      车座对面的那位中年男人,得知道老父亲的年龄,听说我们是去深圳看孩子,用略带客家语的普通话,热情地、略显自豪地介绍。

      “用老年证吗?”

    “不用,身份证就行。”身处农门、从未出过远门的老父亲,把一直射向窗外的视线收回来,瞪大眼睛,听着,咀嚼着,满眸的憧憬----我在这里作个旁白,老父亲此时的心景,或许正应了马未都先生那句话,改革开放的好时候,是可丁可卯地赶上了。四千里之外,我陪老父亲去泼水

      置身深圳这片奇花斗艳的热土,脚步哪舍得停歇。天亮即出门,日落才思归。那阵子,感觉老父亲的双腿像安上了发动机,总是突突地交替向前。我走到哪儿,他一准跟到哪儿,从没拉在我后面过,也没说腰酸腿疼的。

      期间,我稍作停步,问,累吧?不累。我就递上水,喝一口,继续下一个景点。

      忘记第几天了,打卡来到他自愿“湿身”的地方。南方太阳直射,人照阳光下,无论你多高大,在地上就是一小黑点儿,也像闷在大蒸笼里的一个小馒头。被汗水浸透的背心,紧贴身上,感觉更憋闷。约下午两点的时候,正好赶上泼水节表演。满天的水花、水束、水柱交织辉映,男女老少,当然年轻的多,花花绿绿的,欢笑着,雀跃着,挥泼着,狂颠着。

      一丝丝凉意袭过来。老父亲停下脚步。

       “想去试试吗?”

      “嗯。”

      “能行吗?”

      “行。”

      “咱可没带换洗的衣服啊。”

    “没事。你看我这身就湿乎乎的。”四千里之外,我陪老父亲去泼水

      老父亲从小在家乡的绣江河里长大。这满天的水网、水花,也许正是他童年的回归。他拿起盆子,从旁边大桶里舀满,转身要泼一个中年男人。不料,远处交错泼来的水,蒙住了他的脸。他放下盆,两手拱起抹一把脸,又端起盆,准备再泼,结果,迎面一人泼来,又把他劈头盖脸了。

      泼水节是傣族等少数民族的传统节日,一般持续3到7天,大家用清水互泼,祈求洗去过去一年的不吉不顺不畅不快。显然,被泼水是友好、受欢迎的意思。老父亲刚一进场,就受此殊荣,大概与他是人群里的年长者有关吧。当然,恐怕还与鹏城待人之道有关:来了,就是深圳人!在街头巷尾这样地道、直白的标语,让人心暖。

      坐在偌大圆型的观众席上,我远远地欣赏着,眼前分明晃动着老父亲劳作的光影。

      老父亲上世纪四十年代,生于济南的历城。所以,长辈就给他取了这个小名。他一出生,就赶上了硝烟弥漫的岁月,之后,随父辈搬回老家。老父亲在叔辈姊妹中排行老小,跟着长辈学了点文化的五姑就一直叫他小兄弟。

      按说,老小在家庭中是最受疼爱的,可是随着家庭枝叶的蔓发、生长,他到了用气力支撑起自己那枝的年龄。老父亲给我说过好多次,他早年就没了父亲,一直跟我奶奶过。在那五脊六兽、普遍没啥吃的年月里,他正是小青年,是正儿八经的劳力,常用小推车给公社、生产队里推东西。应了这,他分的口粮就够他和我奶奶吃的。说到这些时,他总是把话打住,好像又回到那个年代,语速变慢,仰望着天,这样快速结尾:你知不道这些事,生你的时候,没啥吃的日子就过去了。

      记不清具体哪一年了,数以千计的红旗,飘满了山坡。人堆里,乡人们手拉肩扛,推土垫沟,硬让家乡城北山变成了梯田,提水坝和高架水渠也送绣江河水蜿蜒到上山。队里每年收成的地瓜、高粱、豆子,乡人们弓腰、挺腿把独轮车推上山,再用有简易车轧的小推车送到各家各户。父亲就是其中的一员。由于无冬历夏,岁月兼程,老父亲的腿变成了“蚯蚓腿”。阴雨天,没事的时候,我就用食指揉摸父亲腿上的紫色小“蚯蚓”,软中带硬,无头无绪,像一团麻。这与他十指根儿处盘踞的黄洋洋、硬梆梆的碙子相比,软和的多。我问,疼吗?不疼。现在想来,这些“蚯蚓”,经霜历雨,风吹日晒,或许已成了老父亲岁月记忆的沟回了吧。

      晚上收工回家,父亲就开始洗澡。这可能是他一天中最享受的时光。人从水中来,又回水中去。自然该是人生的一大乐事。我的任务就是给老父亲搓搓背。这时,父亲双手撑在树下的一块大石头上,背一弓,身子成了一条弧。他的脊背、臂膀是深褐色的,脊柱上的骨节,从脖子处到腰部,清晰可辨。脊柱的两侧,齐整整对排着肋骨,像胸部的×片,画感突出。我用食指沿着脊柱,从上往下滑,有种起伏的节奏感。随着我的小手,在他背上来回揉搓,一条条土黑色的、小细长面条就爬出了体内,这些小泥条,我们管它叫qun;对付的办法就是,先浇上水,再打肥皂,用清水冲,如此两遍,他脊背上就缀满了水珠,晶莹透亮,像天上星星,暮光下向我眨眼。我舍不得擦去这些虎视耽耽的小精灵,喜欢看它在父亲背上驻守或蠕动的样子,有时感觉就像清绿荷叶上的水珠,在识微观天;微风一吻,它就惊觉又害羞地滑下去,不见了。父亲的脊背呈倒三角型,肩部宽阔,腰部细瘦;引人注目的是,只有腰部,也才是他身上最白的地方。所以母亲常开玩笑,说他是全家最黑的人。

      是啊,老父亲一辈子都在弓背朝天,用肌体的物理弯度托起家庭的生计;脊背的下面,是他与母亲,合手栽植、心心念念盼望参天的三株树苗,而流下的那颗颗汗珠,是对我们孩儿辈不倦的叮咛。

    快看,彩虹!旁边小姑姑的惊叫,把我的视觉听觉拽回了表演现场。四千里之外,我陪老父亲去泼水

      断续的彩虹下,就见老父亲放下盆,抹一把脸,转身取水。这时,一旁助战的我,真想上去帮老父亲一把----快速地摇水,快速地朝人群泼去。心切之际,就见老父亲,不曾转回身,双腿一曲,两胳膊一举,一盆水直接高过头顶,朝后泼去。水面所及,好多人接受了回报。

      我会意地笑了,心情松驰下来。突然想起古人“刚日读经,柔日读史”来。是说人在情绪亢奋、心志刚烈的时候,比较适合读古代经典之类的经,以对冲心境、调适心理。相反,在情绪不佳、心意烦躁的时候,比较适合读历史掌故之类的史,以启迪心志,提升情致。这是与读书人而言的。对老父亲这样的农人来说,就不讲究刚日、柔日了,有的只是忙闲之分。联想起他当日的水中搏击,不禁连缀出百年一遇的“闲日泼水”这个词儿。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泼水的节奏越来越快,人在水网中,只能看个大轮廓,根本分不清哪是老父亲的湿影了。四千里之外,我陪老父亲去泼水

      泼水节目终了的时候,水幕闪了。我瞪大眼睛,在人群里望眼,就是不见老父亲的身影,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不经意间,蓦然回首,老父亲来到面前。

      找不到你,可急死我了;想打手机来,可你的手机在我身上。

      我心里有数,老父亲喘着粗气说,人走得差不多了,就能找到你,反正你得等着我。,

      呵呵!老父亲心有定律、不糊涂啊!

      这个泼水节真好,那些燥热啊、愁得慌、闷得慌、不顺心的事了,一到里头,就都忘了,一下子觉得年轻了。吃晚饭时,老父亲自言自语,分明也是让我听到。

      是啊,我就在想,一个70多岁的人了,还有这样的好奇与活力,投入这样的一个节日狂欢,他的心态该是多么年轻啊。相比之下,我遇到这狂颠的场面,就显得深沉一些,自持一些,不想甩开膀子,一头扎进这水雾四起的水场,弄个浑身湿漉漉。其实,人要活得精彩,活得开心,那就要忘记年龄,忘记角色,忘记该忘记的一切,腿随心走。只要心是朝阳,人生的风帆总有源动力。

      再说曾经作为南海之滨小渔村的深圳,为了增添城市文化的魅力,集华夏九洲著名景观民俗于一体,统一打造了这处锦绣中华民俗村。“一步走进历史,一日了解民俗文化”,真正打通了让世人上最便捷地、了解浓缩版的中华民俗的通道。看着“村”内满天纷飞的水花,那种火爆、撼人的场景,确有让人欲罢不能的诱惑。今天的老父亲,两脚走出黄土地,纵身跃入大都市,看到这漫天水幕,自然又想到了童年绣江河里的嬉戏,回到了日落时分家园里洗澡的场景。身置这水立方中,悠哉之情而生,触水之乐复发。

      辛劳了一辈子的老父亲啊,接下来的几天里,你就可劲地玩吧,欢吧----我都陪你。看着老父亲光着膀子、仰头喝啤酒,我在心里默道。

      最近几天,时隔四十多年,再一次给老父亲搓背。目光所及,他不再是当年的肉皮包骨头,老父亲的肩膀、腰围肉实了,早年那凸出、清晰可辨的×光片也无从找起。“我是从队里分地干活的那阵子起,开始长肉了。”老父亲若有所思。

      写下这些,准备润色时,就问老父亲,那天泼水,你为啥那么嗨啊?

      嗨!出来就是玩的!再说坐车、逛公园又不花钱,不玩白不玩。

      说这话的那年,老父亲七十有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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