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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人如草【一】

美人如草【一】
2020年08月06日 20:08 新浪网 作者 齐鲁晚报

  文丨杨袭    编辑丨文姐

   翌日,刮起冷风。

   秦如瓦裹了件厚实的外套,把黄纸和祭品装进帆布包,将一块毛巾折几折,铺在上面,提起来瞅瞅,除鼓了点,和平时拿着它出门时,并看不出其他两样。她提着布包对着门边的镜子理理花白短发,走出门。

   卧在门边的小花狗蹭地跳下台阶,欢实地蹦跳着先她一步出了医院职工生活区大门。

   深秋,过午,一人一狗,最后一次搭伴走在泥河大街上。

   她走过医院、派出所、镇政府、南边的德生食品加工厂,走过林立的店铺,走过西街口的新大理石桥,走过镇西路两边间植的龙爪槐和桑树,走过早已改成利民水产加工车间的面粉厂,走过中石化加油站,她停在农行西边的朝南的小土路口前抬头远望,惊了一下:记得当时,站在大路上,往南远望,能看到三棵柳树下新筑起的褐色新坟,可眼下,柳树不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在路边站了一会儿,她转身看了看四周,走下小路。细路如毡,铺长着细密的绊子草、千根草和马齿苋,风穿过路两边的荆柳红蓼苍耳刺篷,黄绿参半的枝叶唰唰作响。她唤了声早没入草丛的花狗,渐渐走入荒野深处,小路越走越窄了,两旁的篷蒿和荆条在漫生的野草上抄起手,她拨拉着野草,朝着半个世纪前记忆中大体的方位探过去。

   花狗早寻不见了,只听深一声浅一声的轻吠,人也渐渐没入荒草丛中,一些树鹨,扑棱棱惊飞起来,在半空里旋一圈,又陷入苇丛。她回过身,已不见了面粉厂的二层厂房,不见了路边的树梢,不见了镇政府四楼上飘摇的红旗,也不见了来路。

   秦如瓦揉一下胸口,将才生出头的一丝惊慌压了下去:这老天,还能拿出什么东西,吓得住她这么个行将入土的老太婆么?

   她掏出铺在布袋口上的毛巾擦了下沁在额头上的几粒汗珠,继续前行,经过了几座残颓的土窑后,终于在一片稀拉的苇丛中,看见了一座低矮的坟头。要不是坟前青砖砌就的“土地台”,还真难让人一眼就分辨出这是座坟墓。

   她拿脚在坟前踩出块锅盖大的平地,略微坐下歇了口气,然后,从布袋里掏出五只瓷盘,一瓶半斤酒,一只酒盅子,一双筷子,把几个苹果,一个大馒头,一袋小点心,一条炸鲤鱼,一块方肉摆在瓷盘上。拧开瓶盖,倒上酒,拿出黄纸——

   哎呀,我来看你了,你,你该是认不出我了吧——

   她轻咳了一声,往耳后理了下头发,一匹矫健的花斑豹,嗖地跃入她的脑海,但没来得及迈开腿,就被头顶上轰隆隆驶过的飞机吓跑了,她抬起头,看到硕大的飞机,在半空里拉出长长的白线,拖着震得人头皮发颤的轰隆声,小白前几天说过,黄河口刚修了机场,往北去的飞机,都从镇上过,嗯,这是往北的呀,往北呀,她突然想,不知道,这样的飞机,加满油,能不能飞到苏联,噢,现在叫俄罗斯了,能不能飞到莫斯科,能不能飞到贝加尔湖,那该是个很美的地方吧。

   她望着天上的白线出了会儿神,低头忘了要做什么,好不容易想起来,噢,该倒酒了吧,她端起酒,洒在地上,小声说,这么多年了,你也从来没托梦给我,也不知道你过得怎么样,恨不恨我?唉,我也快过去了——唉,那时候,太年轻——

   她说着拿起黄纸,往口袋里掏了一把,紧接着衣袋裤袋摸了两遍——忘了带火机。

   她站起来,转身往回走,走了没两步,突然伸出手向两边抓了几把,扑嗵一下裁倒在荒草丛中。

   花狗叫着拱门时,绿米在门后借着阳光捡黄豆,她放下筛子,打开门,叫了声喀秋莎,花狗不进门,在门口转着圈儿叫,绿米不解其意,回身到厨房拿了根火腿肠撕开扔给它,它不吃,喂儿喂儿叫着去咬扯她的裤脚,绿米突然明白了。

   这是有事儿啊!

   看绿米踉跄着奔出来,花狗先一步跑到巷口,见绿米出了巷口向东走,又狂叫着扯她的裤脚,绿米皱起眉头,不由地跟着它往西走,花狗在前边小跑着引路,时不时站下原地打着圈儿轻吠。这样走走停停,走进镇西南那片蛮荒,看到倒卧在草丛里的秦如瓦时,太阳,已经偏到了西边的林梢上。

   绿米跪下来,艰难地卷起秦如瓦上身,掐人中,揉胸口,大声呼叫,不见一点动静,最后折腾得实在没力气了,只好把她重新放在地上,秦如瓦倒醒了,醒来后,吐出一口气,认出是绿米,调了下嘴角笑了笑,说,真是猪脑子。

   说完,咳了一声,头一歪,走了。

   绿米站起来到街里叫人时,才发现了几步之外摆放得齐整的祭品和皮扇子的坟。皮扇子是镇上的五保户,脑子不灵光,有娘哄的时候还像个人,老母亲一走,就彻底疯颠起来,雨天领着一大群孩子,头上扣个铁盆子爬到变电器上当奥特曼电死了。热心肠的人们到他家里弄了两床被褥,把他卷起来埋在镇西南荒地里。

   为什么给个疯子上坟?

   什么猪脑子?

   绿米百思不得其解。

   也不是想这的时候啊,快点先去叫人吧。绿米把坟前的东西一股脑儿填进布袋,提着回到街里喊人。

   她叫上马秀银和刘德秀,到寿衣铺选了几层衣裳,男人们把秦如瓦送到医院,也是她的单位,她的家,进行例行的检查和死亡认定。很快收拾好被放进殡仪车的后厢里,绿米爬上车,去送她最后一程。

   殡仪车缓缓驶过泥河大街,绿米回头,望着灯火初上的长街,鼻子一酸。蓦地,车后滚动着一团什么东西进入她模糊的视线,是喀秋莎,绿米叫停车,下车把花狗抱上来。

   我走了,老朋友们,再见啦,再见啦,泥河大街!再见啦!

   绿米拍着花狗,心说,替秦如瓦说,也好像是替她自己。这么多年,她送走多少人啦,想都想不过来了,什么时候,这车厢里,躺上她自己?又是谁会坐在她坐的地方,陪着她到火化厂,看着她走完人间的最后一程?

   她抬头,望着长街——

   街西首,悦来客栈,仍旧映着旧式的红灯笼。虽然从平房换成了三层楼,但还是那老柞木门,还是当年她公公拿火烙铁烫在一扇旧门板上的牌匾,门口还是当年那两棵苦楝子树,似乎,耳朵里,还有云良爱听的《隋唐演义》,鼻孔里,是炉里布鸡的焦香,那个来养白虾的涟水人孙少红,拖着个大皮包,刚刚在街口跳下客车,站到客栈门前。

    “你进去,她在后院儿。”

   她好像还能听到当年马秀银清脆的嗓音。

   那一刻,她——那个年轻的绿米,在客栈后院刚坐下,从桌上盖着柳条笸箩的笼布取出一只布鸡,从锅里盛了一碗小米粥,就着桌上的一小碟腌黄瓜开始吃饭。布鸡未吃完一只,就听到一个浑厚的外地口音朝后院儿喊:“有人吗?住店!”

    “好,稍等啊!”

   绿米应了一声。

   孙少红听到人应声,返回前厅,将身体安顿进过道旁边的椅子里,摸出烟盒又掖了回去,他闻到了后院飘过来的焦香,肠胃咕噜噜叫起来。

   不多时,绿米用一只木托盘端着吃食进来放在沙发前的小木几上,到柜台后拿了坠着小木牌的钥匙递给他,说:“从东数第三间,先垫垫肚子吧。”

   孙少红拿起一只布鸡放在鼻子下闻了闻:“真香,”孙少红说,“我来这里有事,要长住,房钱能优惠些么?”

   “能啊,怎么不能,反正,这么多房间,空着也是空着。”绿米说,“长住?你来这里做什么?”

   孙少红两口吃完一只布鸡,端起绿豆汤冲了一下,说:“挖池子,养白虾。”顿了一下,又说:“我姓孙,孙少红,以后,要有事还请你多费心。这叫什么,又香又脆。”

    “布鸡。”

   绿米说着站起来,她要去吃饭了,吃迟了,耽误了和明天用的面。

   那时候,绿米所有的心事,都在客栈的前厅后院里。她往日的福气和苦痛,都在这店里,她可见的余生,也还要指着这店。泥河镇太偏了,北面是黄河东面是渤海,离市离县都太远太远,在广袤的大荒原上,泥河镇是块孤洲。这样的地方,一年,能来几个生人住店呢?所以,与其说绿米靠这半爿店面,不如说靠着烤制布鸡的好手艺。

   店是她第一个男人云良的店,烤制布鸡的手艺,也是他教的。云良爱吃红豆沙馅的布鸡,所以,云良在时,她也只做红豆沙馅的。后来,换了第二个男人海,说红豆沙甜腻腻的噎人,她换了黑芝麻馅。再后来,她想云良时,就做红豆沙馅的,想海时,就做黑芝麻馅。她的日子,就在这两种馅料更替中拉得长长的,拉出连着白日黑夜、连着过往和眼下的细丝。这是她的秘密。

   绿米想着心事,卷起袖子,拖过案上一只大瓷盆,拿一只白铁舀子在东墙角堆放的面口袋里挖面粉,挖上大半盆,再从门边的水缸里取水,摘下挂在门后浅蓝花的围裙系好,将双手伸进面盆。

   面粉很细,水凉丝丝的,谷米调和着水和面粉,不自觉地叹气——好日子,都在当初。

   当初,绿米还是新妇。

   那时候,男人云良在屋里袃面,新妇绿米倚在门框上瞅着,两腮上独属于新妇的潮红若隐若现。

   “来,来摸摸呀。”

   云良抬头对绿米说。

   绿米不动,拿牙齿细细地将一粒籽仁儿切着,嗤嗤地笑。

   “你笑什么,摸摸才知道——这面呢,像女人呢,发势得好不好,全在揉上呢!”

   云良边揉着面边打一眼绿米,绿米,脸早已红了,拿手往后边理着并不存在的乱发。

   “不听了,没个正经。”

   绿米刚想走开,云良的手就过来了,手里是一捧揉好的面团,臊眉搭眼的绿米抬起葱白样的指尖在面团上轻点一点,白沁沁细滑滑,面团带着云良双手的温度,指肚儿像贴在细丝绸上,新妇绿米像想起了什么似的脸红得更甚了。

   “服不服?再瞪眼狼嗓的女人,也经不起这一揉搓,保准软得跟面儿一样——”

   噗的一声,面团跌到案板上,男人的手臂揽到新妇后腰,女人向后一仰,醉得比案板上的面团还软和。新妇绿米,那时候,面都粘在腰腰里前胸肚皮上,不像后来客人们在后院看到的老板娘绿米,面粉在手上,脸上,不小心的时候,还粘上头发,像突然地白了头。

   那时节,流金淌玉,那时节,花好月圆。

   那时节,云良不让绿米揉面。

   “想有软的面,要用硬气有力的手。”

   云良也不让绿米看炉。

   “你才刚——哪会拿捏住这火候——你知道哪块柴长出多高的火?火有长短,也有软硬哩,你哪里——就像——一个好女人,揉上下了功夫,好胚子有了,但让她好味道,接下来——”

   绿米捂上脸欲走了,男人一把扯了衣襟,低头细细地瞅了眉眼。

   “臊什么臊,又不是——”

   新妇绿米在街上转半圈儿,女人们拿眼瞅着绿米,话却冲着自家男人,说:“瞧人家这媳妇养的!”

   客栈斜对门,大同鞋店的女主人马秀银,对男人郑大同说:“云良媳妇脸又白了呢!”又说:“云良媳妇腰更软了呢!”又说:“云良媳妇那眼,水得——”

   黑脸郑大同低着头,双手勒紧了正上着鞋帮的线,吐一口气,说:“人家会长,你也照样儿长一个——”

   马秀银说:“是人家云良养媳妇细致——你也不学学?”

   郑大同扔了勒了一半的鞋,拉下脸来:“我要和他一样,和个娘们儿似的,成天搅和个面剂子?不如去死了强!”

   郑大同勾着头,出口的话和他脸一样黑硬,一粒粒砸在砖地上,弹起来,满屋子乱崩。马秀银捂了捂耳朵根儿,撇一撇嘴,拿手在柜台上支了头,叹一口气,发起呆来,好半天功夫,那话,才一粒粒地落在角落里,挤着,挤得马秀银缓缓地拿手揉胸口,空气中,只剩下郑大同嗤唥嗤唥手指紧紧扯着胶丝的闷响。

   马秀银嘴里不再说什么了,只扭了头,看悦来客栈门口的牌匾和灯笼,还有两棵并生的苦楝子,看着树下进出的住客,看着自家门楣下和客栈屋顶间坦露着的并不宽绰的一道天,云恍恍惚惚过来,又迷迷朦朦过去。

   看着背着皮包的远客从街里返回来进了悦来客栈后的第二个夜晚,马秀银突然想起那天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郑大同面前说起对面夫妇的事来,回忆比这夏夜更深厚,长长的时光尽处那双手,柔软的指尖,仿佛又一次触到了她心尖上。

   她扭头看郑大同,后者勾着头,黑着脸,像多年前毫无二致地嗤唥嗤唥抽着胶线。

   马秀银站起来转过柜台推门往街对面走,她闷得很,她要找绿米聊聊天。

   淮安涟水人孙少红就着客栈前厅藤椅边的一只小圆几用晚饭,两只布鸡,捏着一只,盘里一只,一小碟蛋蒸的虾酱,四四方方的,像块灰色的腐乳,一小碗绿豆汤刚端来,汤面上晃着光圈圈儿。

   绿米坐在柜面后,脸对着新来的住客,像刚问出了什么话,等着对方回的样子,来客嚼着饭,似要有话说的神情。

    “唉,跟你说的那事儿——人家老石可是等着回话儿呢。”

   马秀银俯身在柜台上,瞅着绿米说。

   “呀——当着客人呢,说这些!”

   马秀银突然怔了一下,想起过来找绿米说话,是心口闷呢,怎么突然说开这些了。很久以后,马秀银又想,自己突然说那个话,是不是存心?是不是看到孙少红第一次在客栈前站住脚时,就预感到了什么,所以,当时不等绿米答话,先回过头去看这个草草地用着晚饭的新房客。

   “你们聊,我要早休息了,明天还要去找农场谈租地的事。”

   涟水人孙少红突然站起来,朝着绿米和马秀银说。

   “他叫什么?。”

   马秀银看孙少红回了房间,问绿米,绿米扯了下嘴角,说:“说姓孙,叫孙少红。”

   “孙,少红,咯咯咯,一个女人名儿。”

   马秀银笑了起来。

  作者简介:杨袭,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中作协会员。代表作:《大地苍茫》《一座城池》《美人如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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