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榔配烟，法力无边；地区收入，撑起半天。
文 / 华商韬略 赵建勋
长沙任先生后半辈子再也无法口齿清楚地说话了。
2018年初任先生因全舌癌入院，大部分舌头不得不切除，术后连吐痰这一简单动作都无法完成，每次都先把痰咳出来，再低下头、张开嘴，等着痰缓缓流出嘴巴……
让他想不到的是，导致自己得癌的元凶，竟然是咀嚼了5年的槟榔。
作为一名公安干警，任先生工作压力很大，经常休息不好，习惯嚼槟榔提神，每天至少要嚼三四包。就是这小小的槟榔，害得他要在病痛和绝望中度过余生。
▲任先生术后接受记者采访，呼吁“大家都不吃槟榔”
更让任先生想不到的是，全省像他这样的槟榔受害者成千上万，大量患者不得不切除下颚、舌头、脸颊、牙床、淋巴，甚至食道、喉咙、舌头全部割掉，因此丧命的更不在少数。
今年2月26日国家卫生委办公厅印发《健康口腔行动方案(2019-2025年)》，专门强调：
在有咀嚼槟榔习惯的地区，以长期咀嚼槟榔对口腔健康的危害为重点，针对性地开展宣传教育和口腔健康检查，促进牙周、口腔黏膜病变等疾病早诊早治。
湖南省市场监督管理局也发话了。应该局要求，湖南槟榔食品行业协会日前下发通知，要求省内所有槟榔企业相关广告一律下架，并表示要在3.15之前彻底完成。
槟榔企业不允许作广告，还要对吃槟榔对危害性进行广泛宣传，这让槟榔再次站上了舆论的风口浪尖。
一、槟榔的两面性
槟榔原产于马来西亚，是一味传统中药，具有杀虫消积、行气、利水、截疟的作用，历史文化记载颇多，汉武帝兵征南越，用槟榔解了军中瘴疠，《本草纲目》里也专门介绍了槟榔。
后来人们也把槟榔当成食品来咀嚼，在湖南，食用槟榔有400多年的历史，全省上千万人食用槟榔。
但长期以来，各界一直在争论槟榔是否增加患口腔癌风险。
对此，医学界给出的答案是：嚼槟榔与口腔癌的发病密切相关！
理由包括：
1)槟榔质地粗糙，咀嚼时会对口腔黏膜造成微小损伤和慢性刺激，长期、大量咀嚼会引起慢性炎症，增加口腔癌风险；
2)食品槟榔大多用石灰水浸泡，再加强碱性、刺激性很强的香精、香料等，这些辅料有致癌物质；
3)槟榔经过口腔咀嚼后，又会形成化合物亚硝基，这是一种强致癌物；
4)大部分口腔癌患者既嚼槟榔又吸烟，在烟草、槟榔共同作用下，患口腔癌风险大大提高。
因此早在2003年，世界卫生组织(WHO)的下属机构国际癌症研究中心(IARC)，认定槟榔为1类致癌物(对人类有致癌性的物质)。在WHO的致癌物清单上，槟榔果、含烟草及不含烟草的槟榔嚼块也都榜上有名。
2017年，国家食药监总局发布的“致癌物”完整清单，也将槟榔果列为一类致癌物。
但这些似乎都没有妨碍湖南人对槟榔的喜爱。
官方抽样调查数据显现，湖南人槟榔咀嚼率达38%，小至3岁大至71岁都会嚼槟榔，30岁至40岁的人群咀嚼率最高，到达50.36%。
湖南不产槟榔，为什么湖南人槟榔盛行？
有人说是因为湖南河流纵横、雨水充足，湖南人为了排湿除瘴所以吃槟榔。可同样湿气重的湖北、广西，却没有这么多人吃槟榔。
也有人说是因为湖南离广东近，当年从广东传过来的。可广东却没有像湖南这样全省都在吃，量还那么大。
根本原因是湖南人创造了新的槟榔制作方法，让槟榔口感更好、更能上瘾，并在全国制造出流行趋势。
二、槟榔——地方保护下的支柱产业
我国的槟榔产地主要在海南。1952年海南的槟榔种植面积仅有1053公顷，2002年全省种植面积已达4.3万公顷，产量5.5万吨。
海南省万宁市，更是全国最大的槟榔生产地，全市多达110个槟榔鲜果收购点，初级加工鲜果企业252家，3家深加工企业，年需求槟榔干果近6万吨。
到2017年，海南槟榔产业总产值超过200亿元，为海南省东部、中部和南部山区200多万农民主要的经济来源之一，槟榔也成为海南省仅次于橡胶树的第二大种植产业。
但多年来，海南生产的槟榔果和槟榔干95%都是先卖到湖南，在那里经过初级加工再销往全国，让湖南成为槟榔深加工产业的聚集地。
十几年前，湖南省开始出现加工槟榔的小作坊，如今槟榔加工企业已经遍布全省，涌现出口味王、小龙王、张新发、宾之郎、伍子醉、皇爷等龙头企业。
仅湘潭这座人口280万的小城，大小槟榔加工企业就多达100余家，年产量20余万吨，工人40万，年产值超过200亿元，占全市每年地区生产总值的比重超过10%。
在湖南第二大槟榔生产基地益阳，每年的槟榔总产值也超过100亿，占全市每年地区生产总值的比重接近6%。
在湖南本地，槟榔是与烟酒齐名的高利润产品。一位湘潭槟榔厂家的销售人员就表示：
“取得代理资格后，市场售价10元一包的槟榔拿货只要3块多一点，售价15元的拿货只要5块多，售价20元的拿货只要6元一包，后期市场打开，利润点非常高。”
十几年前，湖南槟榔基本为散装或每包售价一两元，多年后，湖南槟榔向着利润更多的高端化演进，成本几块钱一斤的槟榔被企业卖到了几百块钱一斤，比香烟还暴利，按照某槟榔品牌的招商部负责人的话说，“这是桩不会赔本的买卖。”
槟榔的热销，自然离不开地方政府的“努力”。为拉动GDP和就业，2017年湘潭县政府出台《关于支持槟榔产业发展的意见》，指出确保槟榔产业销售收入三年实现300亿元，五年实现500亿元的目标。该意见还称要对年纳税500万元以上企业，每推出一个新品种，给予企业一次性奖励10万元。
湖南省槟榔食品行业协会，作为槟榔生产企业的“娘家”，也积极帮助企业开拓市场，其官方网站甚至贴出多篇宣传槟榔药用价值的文章。
广告宣传在促进槟榔消费中更是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
在湖南，槟榔广告可谓铺天盖地，躲都躲不开。湖南卫视、湖南都市、湖南经视不断播出“和成天下”“湘潭铺子”“张新发”的槟榔广告，湖南卫视春节联欢晚会，也连续三年由“口味王”槟榔独家冠名。
户外广告更是常见。在长株潭城际铁路长沙站、长沙南站候车厅，都能看到滚动的“和成天下”槟榔广告;广州开往长沙的高铁座椅上有“提神快，嚼口味王”标语；湘潭的公交车、出租车更是有各个品牌的槟榔广告。
在广告的狂轰滥炸下，很多湖南人都能说出一句顺口溜：槟榔加烟，法力无边；槟榔加酒，永垂不朽！
最终，湖南这个不产槟榔的地方，却在商业运作下，形成了包括加工、物流、仓储、营销等环节的全产业链，成为槟榔产业的霸主！
三、行业何去何从？
湖南是槟榔消费、加工大省，也是口腔癌大省，发病率明显高于全国平均水平。2009至2012年，湖南省有6个肿瘤登记点收集口腔癌新发病例297例，其中死亡病例108例，死亡率达36.4%。
在过去的12年里，长沙市5家综合医院的口腔癌病例，也从2005年的305例增长到2016年的2108例，足足增长了7倍!而在2016年收治的2108名口腔癌患者中，因为长期咀嚼槟榔而患病的1803例，占比高达86%。
▲数据来源：刊登于《中国牙科研究杂志》的论文《预测槟榔在中国诱发口腔癌人数及产生的医疗负担》
根据预测，到2030年，湖南与槟榔相关的口腔癌患者将累计超过30万，在全国则可能超过100万，造成的医疗负担可能超过2000亿元人民币(以每例医疗费人民币20万元估算)，足以抵消其对社会的经济贡献。
可在很长一段时期里，对槟榔这种显而易见的危害，地方有关部门和厂家却不愿承认。即便质疑和投诉不时出现，也都被一波又一波的软文遮盖下去，企业似乎未受丝毫影响，反而不断壮大。
2013年7月央视报道中提到，槟榔与口腔癌发病有密切关系，专家解释道：“口腔癌有60%左右的患者都和吃槟榔有关”。
可到了同年9月，央视财经又改口称“槟榔致癌”言论无科学依据，称槟榔消费区患口腔癌人数与全国相比没有差异。
更有甚者，湖南省口腔医学会会长翦新春----中国首位发现长期嚼槟榔会导致口腔黏膜病变的口腔医生----就透露，因为自己多次呼吁媒体关注“槟榔致癌”，遭到槟榔企业的联合狙击，“有人威胁过我，扬言80万买我的人头。”
如今，湖南叫停了省内一切槟榔广告，但行业协会仍强调文件主要为规范行业发展，让企业形成自律，不是出于槟榔致癌的考虑，并呼吁会员要“顾全大局”。
什么叫“顾全大局”？
不过是面临3.15和政府压力企业的联手自救之举，字里行间充满着不满。
据澎湃新闻调查，国内经营范围包含槟榔的企业超过9000家，其中湖南数量最多有4058家，其次是海南省，有3732家。
▲全国槟榔企业分布
业内人士估计，槟榔业的产值规模已经超过500亿元，未来五年槟榔嚼食品终端市场销售额超过千亿元。鉴于槟榔已经形成巨大产业链，关系数十万人的饭碗，因此国家不会全面禁售槟榔。
而且禁止广告宣传也未必就能对槟榔行业带来重大打击，因为厂家可以借助自媒体和门店促销、印制宣传单页等线下方式推广产品。
也有专家建议，为了降低槟榔对公众健康造成的危害，只有广告禁令远远不够，应将槟榔像香烟一样管理，高课税，限制购买人群，严禁一切广告形式，对于槟榔危害性的科普，也应有制度化的保障。而这一切都需要地方和主管部门拿出更明确的态度。
深受槟榔毒害的长沙任先生，在手术后曾呼吁“大家都不吃槟榔”。问题是，他的这个愿望能实现吗？
资料来源：
《浅谈海南槟榔加工产业发展方向》南方农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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