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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遇石记

   □ 陶灵

   石匠

   “走船靠脑壳吃饭,三分钟一个变化。”川江老桡胡子说,“你要认得到江中的几百个滩,记得到水里和坡上的几千块石头,才能在‘血盆’里找饭吃。”

   这些滩和石头没有名字,也没有人去取,世代桡胡子随口“喊”出来:青岩子,岸上岩石嘴长满了青草;一石柱直立岸边,像木船桅杆,就叫高栀子;鹅卵石沙坝如一只筲箕反扣在江中,便是筲箕背……好记、好认就行。喊的人多了,成了川江的“名”,都留在了桡胡子脑壳里。

   但有一处地名,却是航道勘测人员随机取的。

   从1951年底开始,长航局全面勘测川江航道,精准绘制航行参考图。第二年春夏交季的一天,第三测绘队人员来到云阳县城下游约四公里的地方,这里乱石多,水势变化无常。完成测绘数据后,要找老乡打听地名,在测绘图上做记录。一般情况下,江中有木船过路,江边有洗衣服的女人,间或有舀鱼的老头,偶尔也有过渡的小划子和“打旱”的行人。奇怪,这天一个都没碰到。时至中午,大家又困又饿。

   突然,半坡上一户儿人家传来呼唤:“向——石——匠——来给我打猪槽——”分明是一位妇女的声音,有点远,不失洪亮,甚至给人穿云裂石的感觉。领队脱口而出:“对!就叫这个名字,向石匠。”后来得知,这一带大部分人户儿姓向。

   三年后,封面标注“秘密”字样的“川江航行参考图”内部刊印,“向石匠”作为地名正式编入。1958年又刊印《川江宜渝段礁石资料》配套使用,对“向石匠”如此备注:“房子外陡形石棱之乱石包,漫后有花……”老船长陈胜利解释,这里岸上有高低不平的礁石,汛期被淹后成暗礁碍航。“漫后有花”是指这些石头被淹,水面会出现不正常的水花,我们俗语说“水面有花,水下有鬼”,就得注意安全。

   三峡工程蓄水,“向石匠”完全被淹没江中。

   过去,有不少石匠、抬工在江边“找饭吃”,他们大多数是当地或附近农民。自然航道时期,川江岸边裸露的岩石坚硬、纹理顺直,是又多又好的建筑石料。冬春水枯时节,不论坐船(轮船木船都一样,水枯江窄,离岸近),还是在岸上行走,都会听到“叮、叮、叮……”不停的錾石声,有时夹杂一阵胆粗气壮的抬石号子:“嘿呵!嘿!嘿呵!嘿……”

   魏兄家里兄弟姊妹多,父亲冬天农闲去江边打石头,整整打了十几个冬。早出晚归,两头摸黑,中午在江边石缝里捡“水湿柴”,煮顿稀饭吃。下饭菜是炒过的盐菜,用搪瓷盅子装起,从家里带去。打石头挣的工钱绝大部分上缴队里,每天可记大工的最高工分,另外可落下点“活泛钱”补贴家用。河风如刀,吹得手背、手指皴口如麻,魏老伯每晚回家,都要到灶前把手烤暖和,再涂上蚌壳油。直到不打石头几年后,皴口才慢慢愈合。

   听魏老伯生前摆龙门阵,打石头开山(破岩),拼的是一口气的活路,一上“堂口”,也就是站正确位置,哪怕再累再饿再没得精神,都要提起一口气,集中注意力。不然,非出大事不可。打大锤时,随时紧一下腰间的红布裤带,喊起号子,一锤一锤往楔子上打,不求快,但必须准。如果分心,重锤落下去,失去准头,轻则扭伤腰,重则失位摔残。有一次开大料,只需最后几个楔子下到位,二十多方的石料就开下来了。掌墨师傅亲自出马,上“堂口”后,下最后的楔子,十几锤下去,大料脱离母体,缓慢滑向岩下预定的槽沟。巨大的冲力撞击槽中石块,拉出道道闪光,同时发出闷雷般的撞击声,地也抖动了几下。江对岸做活路的人听到声响,看见了碰撞的火星,拉长喉咙,揪心地隔江喊道:“伤——到——人——没——得——”

   魏老伯边摆,边低声喊起大锤号子来。我静静聆听,节奏较慢,没有乐感:

   你呀哈 啊 呵嗬 呵 那

   石王老爷一定要对直行

   啦啊哈 呵哈 呵哇 嗨呀!

   我打一捶(的)哼一(的)声

   魏老伯解释,从提起大锤开喊,举起并落下之时,喊完一句。

   汪兄知道我在写石匠,微笑着送我一块石片:“这是几千年前,川江老石匠打的。”

   “石斧!”我接过来,惊讶道。

   他点点头:“三峡蓄水前,我在江边捡到的。”汪兄是个摄影家,常年行走在江畔、山野,主要拍摄古庄园、箭楼、寨堡,跑遍了三峡两岸。

   我见过不计其数的石斧,都是在各地博物馆束射灯光下的玻璃柜里,现在终于可以握在手上把玩,任意翻转、细瞧,心里一阵激动。这是一块条形的二氧化硅石,青色,质地非常坚硬,斧刃两边一层一层打制变薄,痕迹明显。我轻轻抚摸,幻想与古人的亲近,似乎触碰到了先人强劲脉搏的跳动,正举起一块石头,朝另一只手中的石块猛砸下去……

   考古院林研究员说:“如果把古人比做石匠的话,一百万年的时候,川江边就有了‘石匠’。”1978年7月,重庆文物专家在江边马王场建筑工地,发现了六百多件旧石器时代的石器,送样到澳大利亚,经国际公认的最精确方法检测分析,产生于80—100万年以前。作为“镇馆之宝”的一柄石斧,目前收藏在发现地大渡口区博物馆里。

   石器时代作为人类历史划分的第一个时代,并以制造和利用石制工具代表人类发展的古代文化水准,“石匠”之称,名副其实。我回答林研究员:“古人不是石匠,是伟大的石匠。”

   比如李冰。

   岷江汇入川江口,古时有一个僰道大滩。僰道,川江零公里城市宜宾古称。滩中礁石巨大、嶙峋,是过往船只的一大障碍。公元前256年后的某一天,“石匠”李冰来到这里,决心打掉这些石头。他担任着蜀郡太守之职,应该是省长级的“石匠”。僰道大滩石质异常坚硬,铁锤、铁錾打下去,只留下白点。那个时候火药还没有发明出来。而李冰自有办法,之前修都江堰当“石匠”时,他总结出了一个“积薪烧石”法。积,聚;储蓄。薪,作燃料的木材;草。

   冬季水枯,礁石裸露,李冰运来大量树枝干柴,堆积在上面,点火燃烧。烈火熊熊,礁石在高温下膨胀,先用醋浸湿,使其层层剥裂,再继续烧,最后用冷水迅速浇泼。高温中的礁石突然遇冷,骤然收缩而爆裂、破脱,这样,再用铁器锤击、凿打就容易了。按这种方法,多次反复进行,露出水面的礁石被凿平,航道通畅起来。

   李冰一直在川江流域当“石匠”治水,最后积劳成疾,累死在川江支流的支流石亭江工地,并葬于此处山上。后人尊其为“川主”,在各地建庙纪念。

   一千八百多年后,明天启四年,也有两个“石匠”仍“烧”石,凿打青滩巨礁。一个名乔拱璧,湖广行省按察使,一个叫杨奇珍,归州知州,他俩算副省级与厅级“石匠”。青滩为三峡最凶险滩之一,多次岩崩而断航,最长一次前后竟长达八十二年。虽然这时候发明了火药,但还没用来打石头。乔、杨两位“石匠”大人这次不再用“薪”,改烧煤炭,体积小、火力大、燃时长,发出的热量更大。烧石的方法也变了,先在石头上凿孔洞(可能没有僰道大滩的礁石坚硬),把煤炭堆在洞里烧,集中热量,从内攻克。后面的方法与李冰相同。

   “石,格也,坚捍格也。”《释名》如是说。译成白话:“石,得名于‘格’,坚硬牢固。”川江石匠性格亦如“格”,以“格”攻石。

   现在的川江边,很难再见石匠身影。

   石名

   川江的石头,名字不一定都叫“石”。比如滟滪堆,称“堆”,而它确确实实是石头,一块像小山的大石头,矗立在瞿塘峡夔门前的江中,高出水面二十六米,长四十米,宽度不规则,十至十五米,体积达九千五百多立方米。当然,也不是一直都这么大,随江水涨落而变化。因此有了行船古歌谣《滟滪歌》:“滟滪大如马,瞿唐不可下;滟滪大如猴,瞿唐不可游……”读过高中课文刘白羽《长江三日》的人,都会朗诵几句。

   每年冬春枯水月份,滟滪堆显露江面,远看如马如象如牛大小,江流被阻挡后向四面扩散。船到这里,不识水性的驾长想远远避开,哪知紊乱的漩水或回流往往改变其航向,正好撞上去,顷刻间粉身碎骨。

   川江夏秋汛期,滟滪堆或潜入江中,或冒出江面如龟背,波浪滚滚,水泡重重。南宋诗人范成大形容是滟滪撒发,正张开血盆大口,吞噬行船和桡胡子。每当这个时候,自古衙门都派河差监管,不准船家冒险航行,如《滟滪歌》里唱到的“滟滪大如鳖,瞿唐行舟绝”。

   千百年来,滟滪堆制造了无数的血与泪,川江桡胡子只有一个办法:在江里沉牛祭神,在岸上修庙拜神,祈求神灵保佑行船安全。1959年12月12日,川江航道处工人用三千五百公斤炸药,炸掉了滟滪堆。从此,夔门前再无“堆”。

   从古至今,不乏诗文描述滟滪堆的险象环生,李白、杜甫、白居易和陆游、苏辙、范成大以及郭沫若、贺敬之、邓拓……留下大量绝句佳章。而杜甫和白居易,在多首诗中吟唱其凶险。

   也有文人的另一种吟诵。唐代诗人刘禹锡曰:“城西门前滟滪堆,年年波浪不能摧。懊恼人心不如石,少时东去复西来。”借喻滟滪堆的坚忍,斥责外出的青年人情感不坚定、易变。

   最另类的要算现代学者、《辞海》第一版主编舒新城,带着文人的天真与浪漫,1924年10月路过奉节时,在日记《夔州一宿》中写道:“……它峙立江中,昂首天外,好像富有闲情逸致的诗人在那里赏玩山水,找寻诗料。我想,我若能在堆上建一小屋,把所有的书籍都搬上去对着青山绿水阅读,暇时垂钓荡舟……最少亦可将我脑中所有的尘俗思想涤清……”他甚至“预备雇船去访滟滪堆”,结果轮船茶房一句“恐怕你去了不得回来”,才打消念头。这是我知道的唯一把滟滪堆当世外桃源描绘的人。

   川江上叫“堆”的石头有很多,铜钱堆、毛狗堆等,很多石头累积在一起;石头大,像小山。如毛狗堆,过去江边常有毛狗(狐狸)出没,乱石又多,故名。而滟滪堆就似小山。

   川江上有的石头还叫珠、梁、浅、碥……石牌珠、喜鹊梁、黄浅、癞子碥等。《川江航道水文》中解释:“珠,河床中孤立突起的礁石,在一定水位露出时形似一颗颗珠子镶嵌在河面上;梁,河床中形体较长而不宽、中脊凸起的礁石。”书中没收入浅、碥,我在地方航运史志中查到:“浅,水中较浅的暗礁,枯水时容易擦碰船底;碥,急流之中斜着伸出来的险峻山石。”

   在西陵峡下段,南岸的扇子山脚,有一块椭圆形的巨石,像一只张大嘴巴、鼓起双眼的虾蟆,面对大江,竟然背脊上还有许多疙瘩,简直就像是真的一样。巨石被称为虾蟆碚,至少在北宋中期,这名字就有了。

   宋景祐四年春,欧阳修作有诗《虾蟆碚》为证。然而这“碚”字,却很难理解其意。川江航运史志及资料上都没有解释,古字典《说文解字》《康熙字典》,以及方言字典《蜀语》《蜀方言》均没收入。只是《辞海》有简单释义,用于地名。重庆有北碚。欧阳修《虾蟆碚》自注云:“今土人写作‘背’字,音佩。”

   “碚”虽不解,但“石”有故事。虾蟆碚后有一个岩洞,流出一股清泉,经虾蟆背脊流入它口中,再如水帘子一样散落江里。古人舀这泉煮茶,誉之天下第四水。很多人及文字,普遍把这话当成唐代茶圣陆羽所说,我查遍其《茶经》,没见到。后在唐代三元及第的诗人张又新《煎茶水记》里找到出处:“峡州扇子山下有石突然,泄水独清冷,状如龟形,俗云虾蟆口水,第四……”南宋诗人范成大又在《吴船录》中写道:“蜀士赴廷对,或挹取以为砚水。”意思是,四川的读书人上京赶考,取“虾蟆口水”去磨墨。

   巫峡里,湖北与重庆交界处地名“碚石”,碚用了,石也用到。三峡库区蓄水前,此处可见一石梁,斜插入江。

   “涨水月份,石梁大部分被淹了,冬天才退出来。”老船长陈胜利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初,我在拖轮上工作时,有个大年三十在这里抛锚夜宿,目的是停下来喝酒吃年夜饭。我曾沿乱石堆上了岸,看见石梁壁上有些凹洞,有两个里面有‘人户儿’。当时我想,可能是舀鱼,或者以江为生的人临时住一下。”

   “这里小地名叫碚石,但行政名称却是‘培石乡’哟!”我说。

   “我们平时也喊‘péi’石,航道图上标的是‘碚石’。”陈船长回答,“好多人认不到‘碚’字,就读别了。”

   陈船长说出自己的见解:“川江上有很多叫‘背’的石头,黄腊背、冷水背、捞鱼背、慌张背……和碚石差不多,可能‘碚’就是‘背’,只是每个地方的风俗习惯不同,喊法不一样。”陈船长列举的“背”石,是一些平缓的大石包,真的如背脊。欧阳修诗里也题注:“今土人写作‘背’字”。清末监察官员洪良品游记《巴船纪程》中又说:“碚,一作背。”

   陈船长没读过这诗和游记,却和古人的见解相同。他笑笑说:“这些石头碍航,要认得到才行。走船久了,就熟悉了。”接着他又告诉我,西陵峡中,退水后,沙石坝上有时可看到一堆怪石,表面疙疙瘩瘩的,还有一些窝窝儿洞洞儿,外形像一坨脑花,名字大田脑、沙罐脑、千金脑、饭甑脑、狮子脑等等。他强调,只是这一带才喊什么脑,奉节、云阳以上叫“龙古石”。还有,那些什么“珠”的江中孤石,也只是西陵峡一带才喊。

   反正石头无言,怎么喊都无所谓。

   逢农历四月十九日为成都“浣花日”,旧俗,市民结伴漫游浣花溪畔。康熙年间,城里的妓女们这天也要放假,出城游玩一番,但经过江桥门(俗称南门)外沼城时,她们必须祭拜此处一块石头后,才敢过去。这石头不是很大,直径三米多。至于何故拜石,史料上没交代,不得而知。但说良家女子都要避开这条路走,耻于看见这块石头,并呼之“臭石头”。

   浣花日为纪念西川节度使崔宁之妾任氏而设。唐大历三年,崔宁入朝奏事,泸州刺史杨子琳趁机攻打成都,任氏拿出数十万家财招募士兵,击败杨子琳,被朝廷封为冀国夫人。传说任氏原是西郊一溪边农家女,有一天,一个满身疥疮的僧人化缘路过,穿的袈裟又脏又臭,任姑娘帮他清洗。当她在溪中浣衣时,手一戽水,便漂起朵朵莲花,霎时遍布河面。后来,溪得名浣花溪,任姑娘被大家尊称浣花夫人,并确定农历四月十九日她生日这天为浣花日。

   可是,江桥门外的臭石头却无“浣石公”清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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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江航道水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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