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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oogle内容审核员的日常,“一整天,你都在看剧院地板上的尸体”

Google内容审核员的日常,“一整天,你都在看剧院地板上的尸体”
2020年01月09日 18:00 新浪网 作者 久谦咨询

  ▪ 科技巨头兴起背后是内容审核行业的繁荣发展。两年内,为了适应各国政府的自主监督要求,有数万名员工承担内容审查工作。Google已有10多亿用户群体,需要一支内容审核大军。2019年下半年,The Verge记者采访了18位现任和前任的Google员工和合同工,历时五个月,了解他们的工作环境和内容对心理健康的影响。

  ▪  Google的内容审核员被分成不同队列,专门负责某一方向,如YouTube上的暴力极端主义(VE)视频等。他们很多人是合同工,多为新移民,找工作很难,为了得到美国国籍,他们加入了该团队,但薪水不高,且利益得不到保障,很多人患上了精神心理疾病,如创伤后应激障碍(PTSD),不得不寻求医学帮助。2019年10月,Google报告称,在过去一年里,仅在博客、图片和Google硬盘上,就有16万条内容因为含有VE被删除,平均每天约438条。

  ▪  Google试图采用技术干预来减轻审核员受到的情感伤害,如转变视频和图像的颜色等,该研究还在进行中。很多科技巨头多年前已知晓相关员工的疾病与工作有关,却仍然等到处于公众压力下时才开始采取行动。科技公司或许永远无法为令人不适的内容建立精细的安全级别,但也需要改革整个体系和整体结构,如何完成该工作,如何为这些员工提供支持,为他们提供哪些处理此类工作的工具和资源。否则,这些问题带来更多负面影响。

  Google内容审核员的日常,“一整天,你都在看剧院地板上的尸体”

  原文来自The Verge,作者Casey Newton

  在内容审核方面,Google和YouTube与其他科技巨头一样,绝大部分工作让其他一些公司代劳。

  其中一家是管理咨询和服务公司Accenture,运营着Google在美国最大的内容审核网站,其办公室位于德克萨斯州奥斯汀,内容审核员日以继夜地工作,清除YouTube上不合适的内容。

  彼得是奥斯汀办公室的数百名审核员之一。YouTube将他和同事们的工作分成不同的队列,称这样可以让审核员围绕其政策发展专长。队列分为版权队列、仇恨和骚扰队列、“成人”色情作品队列。

  彼得的工作在内部被称为“VE队列”,代表暴力极端主义(Violent Extremism,下称VE)。这是YouTube母公司Alphabet最艰难的一项工作。就像所有内容审核工作一样,他们每天都要面对暴力和虐待,这对从事这项工作的人来说会造成严重而持久的后果。

  仅2019年一年,在工作中,彼得就看到一位同事不堪视频内容的重负,因为痛苦而崩溃,请了两个月的无薪假。另一位同事感到焦虑和抑郁,严重忽视饮食,患上了急性维生素缺乏症,现在不得不住院治疗。

  彼得做这份工作已近两年,他担心这份工作损害精神健康。家人一再敦促他辞职。但是,他怕自己无法再找到一份薪水这么高的工作:每小时18.5美元,每年大约37,000美元。

  彼得指出,自从加入VE队列,他开始脱发,体重增加,脾气也变得暴躁。即使在休息的日子,当他开车经过工作大楼时,内心也是波涛汹涌。

  彼得告诉我:“每天,你都会看到有人砍头,或开枪打女朋友,然后就会觉得,哇,这个世界真的很疯狂。你会感觉很不舒服,觉得没有什么值得你为之活下去。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彼此?”

  和VE队列的许多同事一样,彼得也是一位移民。Accenture聘请了许多像他一样来自中东、会说阿拉伯语的人。彼得会说七种语言,因此能够读懂大部分仇恨言论和恐怖主义宣传内容,并将其从YouTube上删除。

  我与几名员工交谈过,他们都希望成为美国公民。然而在特朗普执政时期,实现这一梦想更加困难。他们担心对管理人员、记者表达出自己的想法后,移民会更加困难。因此,我同意对本文中的大多数员工匿名处理。

  不仅如此,彼得和奥斯汀的其他内容审核员告诉我,他们希望像Google的全职员工那样生活。有时候,Google的员工会去他们的办公室。他们还告诉我,更高的薪资、更好的医疗福利和更关心他们的管理人员会减轻这份工作的负担。

  彼得说:“我们看到从Google那里过来的员工,他们状态不错,行动自由。”

  2019年的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思考彼得的工作。公司雇佣一批审核员,其薪资水平和警察或消防员相差无几,仿佛这样就可以减少因持续接触暴力画面而付出的精神健康代价。

  之后,我遇到了一位女性,她曾经是Google内部的内容审核员。她的薪资不错,近六位数,而且健康福利也很好,还有额外津贴。尽管待遇良好,但她依然需要每天看令人不安的内容并受到伤害。

  在Google,她的工作主要是移除平台上恐怖主义和儿童虐待的内容。但工作一年后,她时常突然感到焦虑和恐慌,而且与孩子交流时,她总是忍不住哭泣。一位精神病医生诊断,她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

  时至今日,她仍然饱受PTSD的折磨。

  黛西·索德伯格·里夫金曾是一名律师助理。2015年,她在网上看到一则Google招聘广告,岗位是“内容审核”。不过,和许多其他“内容审核”工作一样,这份工作描述地很委婉,模棱两可:“法律合规管理助理。”

  Google服务伴随着黛西的成长。她开始考虑在Google工作,心思转到了Google著名的福利上:自营咖啡馆、微型厨房、免费按摩和干洗服务。

  最终,她申请的工作位于加利福尼亚山景城Google总部,后来所在团队被调到森尼韦尔附近的一个卫星办公处。这份工作是全职的,有附加福利。基本年薪为75,000美元,再加上赠送的Google股票,年薪总计近90,000美元。

  她心想:“我不可能得到这份工作。”但她还是申请了。

  工作描述中,这份工作需要处理一些法律请求,包括删除Google搜索中侵犯版权、诽谤和其他不当内容的链接。此外,相关人员还必须审核一些含有虐待儿童图片的链接。

  黛西说:“但我清楚地记得,括号里写着‘花在这种内容上的时间每周限制在一到两个小时。’”

  从Google服务中删除令人不安的内容,需要公司内部多个团队合作。大多数情况下,一些视频被举报含有恐怖主义或剥削儿童的内容,往往是由像奥斯汀办公室那样的合同工审核的。

  Google把第三方公司的员工称为“供应商”,但我发现这些员工普遍自称合同工。我在整篇文章中都使用后者。但Google也会雇佣全职员工处理政府实体提出的法律要求,并在必要时在网络搜索中删除图片、视频和链接。

  在提交申请数月后,一位招聘人员给黛西回了电话,她很吃惊。在8轮的采访中,Google对她进行思想灌输,告诉她这份工作将产生积极影响。她记得他们提到“你要做的就是支持网络言论自由”、“你可以使互联网更安全”。

  黛西说:“这份工作就像披上斗篷,在Google工作,喝着免费饮料,睡在小憩舱里。但偶尔也会看到一些令人不安的内容。说实话,能有多糟糕?”

  她打电话给她妈妈,说她要接受这份工作,那时她23岁。

  黛西此前没有出现过心理健康问题,因而没有考虑到新工作对她的心理产生的潜在影响,Google似乎也没有。

  入职培训期间,公司没有为她和同事提供任何现在我们称为“适应力”的培训,即训练他们的情绪处理能力,以应对大量逼真、令人不安的文本、图像及视频。

  黛西的法语很流利,被安排审核来自法国删除内容的法律请求。后来,她成为Google在法国市场处理恐怖主义内容的负责人。每天,她都会打开自己的任务队列,对报告分类,然后根据法律或Google的服务条款,来判断Google是否有义务删除某个链接。

  令她吃惊的是,队列内容中竟然充满了暴力。2015年11月13日,在巴黎及塞纳-圣但尼郊区,宣誓效忠伊斯兰国(ISIS)的恐怖分子造成130人死亡,413人受伤,其中大多数死于巴塔克兰剧院音乐会期间的一场大规模枪击事件。

  黛西说:“一整天,你都在看剧院地板上的尸体,你的神经元已经不能正常工作了,一切都变得很慢。”

  2016年7月,在法国尼斯市,与ISIS有关联的恐怖分子驾驶一辆运货卡车,撞向庆祝法国国庆日的人群,造成86人死亡,458人受伤。之后,相关图片和视频链接开始疯狂增长并积压。

  黛西表示,管理人员给她施压,让她处理越来越多的请求。管理人员说,我们需要处理掉这些积压的工作。黛西担心,她如果不做的话,会得到不好的评价。

  黛西试图加快速度,但是发现这样很难。

  她表示:“你所看到的只是排在任务队列中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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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9年2月,我写了一篇文章来记录Facebook审核员的生活,主要关注了一个网站,负责社交网络管理的员工抱怨薪资低、工作条件恶劣,以及长期存在心理健康问题。

  同年6月,我写了一篇关于佛罗里达坦帕市Facebook办公处的后续报道:一名审核员在工作中突发心脏病,最终不治身亡。

  那时,我已经收到其他大型社交平台员工发来的消息,称他们公司也存在这些问题。从2019年夏天开始,我找了一些曾在Google或YouTube做过内容审核的人,将他们的经历与我之前写过的内容比较。

  在过去的五个月里,The Verge记者采访了18位现任和前任的Google员工和合同工,了解他们的工作环境和内容对心理健康的影响。

  Google提供了大量的互联网服务,其中一些服务已经吸引了10多亿的用户群体,因此Google需要一支内容审核大军。被提交审核的许多内容都是良性的,甚至有点单调乏味,比如从Google的广告平台上清除垃圾邮件,或者从Google地图上删除欺诈列表。

  但是,在Google允许用户上传行为的任何地方,都能找到令人不安的内容。2019年10月,Google报告称,在过去一年里,仅在博客、图片和Google硬盘上,就有16万条内容因为含有VE被删除,平均每天约438条。

  即使在YouTube上,内容审核员审核的大部分内容都是良性的。当任务队列没有请求时,他们通常会闲坐着。

  一位芬兰语审核员告诉我,她已经连续工作了两个月,白天什么事情都没有,顶多可能会被要求在八个小时内审核一些视频和评论。她告诉我,她工作日的大部分时间都在浏览互联网。上个月,因为工作太无聊,她辞职了。

  因为位置、任务、管理者的共情能力不同,其他审核员的经历各不相同。

  一些人告诉我,总体而言,他们是喜欢这份工作的,可能原因有二:他们觉得,从Google搜索和YouTube上删除暴力和令人不安的视频是值得的;或者,也有可能是因为任务很简单,白天有充足的时间看视频或放松。

  “总体来说,员工觉得这项工作非常容易,没什么可抱怨的。工作时间,我们常常玩抢座位、哑谜猜字、画图猜字等游戏。很有趣!”一位YouTube在印度的审核员在邮件中说道。他的月薪为850美元。

  但是,在我交谈过的人里,没有人用“有趣”来形容这份工作。相反,他们谈到了肌肉痉挛、压力性进食,以及越来越贫困,原因之一是奥斯汀的房租不断上涨。

  他们还谈到管理人员不给他们休息时间、以蹩脚的借口解雇他们、随意更换班次。

  对于深受暴力影响的员工来说,他们每天目睹至少几十个谋杀场面,并越来越对工作的副作用感到焦虑。

  塔里克已经在奥斯汀VE队列中工作了18个多月,他表示:“如果说它没有影响到我,那是在撒谎。每天所看到的内容都在塑造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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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彼得离开奥斯汀的工作时,他试图放松自己。随着时间推移,放松对他而言越来越困难。他曾经喜欢的动作片现在看来不再是虚构的了。每一次枪击,每一次死亡,他都感觉得真真切切。

  彼得说:“虽然,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

  他的一些同事通过吸毒来应对这种情况,大部分都选择了大麻。自Google首次聘请Accenture的人员、开始在德克萨斯州加快恐怖极端主义队列的进度以来,彼得发现他们都变得更加孤僻。

  彼得回忆道:“一开始,你会看到每个人都在说,‘嗨,你好呀!’每个人都很友好,四处和大家交谈。而现在,甚至都没有人愿意和其他人说话。”

  2017年,也就是项目的元年,彼得加入了这个项目。当时,调查YouTube的记者和学者发现,该平台的视频含有大量仇恨言论、骚扰、关于大规模枪击和其他悲剧的错误信息,以及对儿童有害的内容。YouTube面临着巨大压力,不得不清理平台。

  这其中,许多视频还是在YouTube Kids上找到的。YouTube Kids是该公司开发的一款App,旨在引导孩子们选择更安全的信息。

  作为回应,YouTube的CEO苏珊·沃西基宣布,该公司将把其全球内容审核队伍扩大到10,000人,后来它也确实这么做了。其中有一小部分的内容审核员是在美国招聘的,主要集中在奥斯汀,Google不愿透露具体有多少人。

  合同内容审核员薪资很低,只比美国最低工资高一点点。相比之下,从事Google搜索内容审核的全职员工在升职后可以赚到至少90,000美元,这还不包括奖金和股票奖励。

  临时工、合同工和供应商,这些Google内部称之为TVC(Temporary workers, vendors, contractors)的人,现在占该公司员工总数的54%。

  Google信任与安全副总裁克里斯蒂·卡内加洛负责监督公司的成千上万名审核员。她告诉我,在Accenture等公司的帮助下,Google可以更高效地调整员工层级。如果Google开发了新工具来捕获违法视频,初期可能需要较多审核员协助训练该系统,之后便不再需要这些审核员了。

  “与供应商公司订立协议,有助于我们更灵活地适应不断变化的需求,”卡内加洛表示。她于2018年加入Google,在此之前担任奥巴马总统的副幕僚长。

  与行业内的其他大公司类似,Accenture的奥斯汀办公室建造成了呼叫中心的样子。与Facebook相反,Google拒绝让我参观任何办公室。

  在一个被称为生产车间的专用区域内,员工会轮班工作赶制报告。该工作对YouTube的存续非常重要:许多国家出台法规政策,要求在收到报告24小时内的极短时间里,公司必须删除含恐怖主义内容的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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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面对恐怖主义内容,黛西不堪其扰,但是更令她不安的是Google定义的儿童性虐画面(child sexual abuse imagery,下称CSAI)。工作描述中曾经承诺的内容是,她每周只需要审核一至二小时的虐童视频。但是事实上,花的时间要多得多。

  通常情况下,观看CSAI内容是违法的,所以Google设置了一个空间,审核员称之为“作战室”。这样,他们可以审查儿童剥削的相关请求,同时其他同事不会无意间看到内容。

  起初,Google设置了轮岗制,黛西可以用三个周审核CSAI,另外六个周做常规工作。但是,黛西说,人员配备长期不足,再加上审核员的高流动率,意味着她大多数时间都要审查儿童剥削的内容。

  我们逐渐发现,本质上,我们并不是公司优先考虑的对象,”黛西如此评价Google。“我们提出要求,他们会表示,‘理解一下,我们没有预算了。’他们会经常提到‘预算’一词。”

  然而,2018年Google的财政收入为1,100亿美元。

  黛西工作一年后,她的男朋友说她性格发生了变化。“你变得非常焦躁不安,”他说,“你会说梦话,有时还会尖叫。”她的噩梦越来越可怕,而且她总是非常疲惫。

  一次,舍友在她身后轻轻地戳了她一下,结果她本能地转过身,打了他。“我的本能反应是这个人要害我,”她说,“我会把一切事物与视频中的画面联系起来。”

  某天,黛西与朋友在旧金山散步,看到了一群学前班儿童。老师要求他们都抓住绳子,这样就不会掉队。

  “我眨了一下眼睛,突然脑海中闪过曾看到的一些画面,”黛西称,“孩子们被绑了起来,他们只有三岁,这么小的年纪就遭到性侵犯。我一看到绳子,就会想起一些与孩子、绳子相关的内容,然后突然停下,止不住地眨眼睛,我的朋友问我怎么回事。我只好蹲下一会,止不住地嚎啕大哭。”

  这是她第一次惊恐发作。

  随后的几周,黛西避开了自己的朋友和舍友。她不希望与他们谈论过多关于自己的工作,担心他们了解自己目前对世界的认知后,会增添他们的心理负担。她的工作是将此类内容从互联网上删除,与他人分享似乎背叛了自己的使命。

  Google为员工配备了一位咨询师,为法律合规管理团队不定期提供咨询服务。但是,这位咨询师的预约日程会被迅速排满。黛西喜欢这位温和而富有同情心的咨询师,但是很难预约得到。“你会收到邮件告知‘她本周会过来’。然后,你需要立即报名,因为几乎一眨眼便没有名额了。大家都像我一样有类似的问题。”

  当她终于成功预约到这位咨询师,对方建议她去看一位私人治疗师。

  同时,黛西变得愈发易怒,她不允许周围人碰自己。一位朋友邀请她参加三岁孩子的生日,黛西来了,却很快离开。每当她看到这些孩子,都会幻想有人在伤害他们。

  随着她的精神状态恶化,黛西很难完成公司安排的工作。渐渐地,她会在工作时哭泣,有时在洗手间,有时在公司大楼前。有时,她会在办公桌前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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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年年末,管理人员和她进行了一次谈话。在会议室里,管理人员向她表达了自己的担忧。他说,你完成工作的速度不够快,我们需要你提高工作效率。

  当他说这些话的时候,黛西很疲惫。她一直以来都很疲惫。“工作效率”这种词令她愤怒。黛西说:“我当场爆发了。”

  “你究竟要我把效率提高多少?”她问管理人员,“你知道我的精神状态吗?你知道我们需要审查的资料是什么样的吗?我们不是机器,我们是人。我们有情感。一遍遍地观看儿童被性侵、人被斩首的视频,给我带来了严重的精神创伤。”

  有时,一想起自己的工作,她就会幻想自己走在一条黑暗的走廊里,周围环绕着她所看到的一切丑恶事物。似乎所有的这些暴力和侵犯行为真实地在她身上发生了。

  “人性的至暗时刻,像狂风暴雨般袭来,”她说,“这就是我的感觉,让我无处可逃。然后,竟然会有人让你‘再次回到那里,继续看这些内容。’”

  几天之后,黛西告诉管理人员,她决定休病假,修复自己的过去一年里产生的心理创伤。她所在团队中有一位员工,也因为工作导致的情绪创伤而休假。她以为自己只离开几周,比如四周。

  但是,已经六个月了,还没有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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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谋杀视频上传速度之快,让奥斯汀办公室的员工手足无措。即使是数百位审核员轮班,一刻不停地工作,也很难跟上暴力视频上传的速度。

  VE的任务队列里,大部分视频来自中东地区。2017年起,Google雇了十几位阿拉伯语员工进行审核。

  大多数员工是新移民,他们或曾经是保安、送货司机,或者从朋友那里得知该招聘信息。

  “移民到美国后,我们的大学文凭得不到承认。”迈克尔称,他在Google奥斯汀分公司工作已有近两年的时间。“所以,我们什么工作都会接受。我们需要立即工作、赚钱。”

  起初,我采访的员工对能够在Google这类大型科技公司工作,都非常感激。虽然这些员工实际上是与Accenture签约,但是Google用一些手段模糊了这些界限。比如,刚签约的这些员工使用的是google.com的邮箱地址。

  “我终于能够在办公室工作了,”彼得说,“我畅想自己拥有的所有机会,想要以此为个人事业。”

  但是即使在入职培训时,VE队列究竟要干什么,依然无从知晓。“我不知道到底是要做什么,”彼得称,“因为他们不会告诉你。”

  据我采访的员工称,Accenture要求审核员每天在五个小时内处理120个视频,每天还有两个小时的带薪“健康”时段和一个小时的自费午餐。去年,沃西基承诺将工作量降低至四个小时,至今未实现。Accenture否认曾为员工设置任何工作定量。

  设置“健康”时段是为了降低员工焦虑,从繁重的工作中解脱出来,比如出门散步、咨询驻公司的咨询师,或与同事一起玩游戏。“一开始,这些都很好,”迈克尔称,“如果你看到恐怖的内容,休息一下。合上屏幕,马上离开就好。”

  Google为自己的合同工提供了大量的休息时间,Facebook则只允许审核员休息两次,每次15分钟,而且只有30分钟的午餐时间,每天9分钟的“健康”时段。Facebook称,这些审核员经过培训后,每天会用六个小时的时间审核视频内容。

  “我们会不断地审查、建立标准、支持健康项目,为员工创造一个具有支持性的工作环境,”Accenture告诉我,“我们在奥斯汀的员工可以无限使用健康支持,包括主动、随叫随到的咨询服务。我们有强大的员工支持项目,并且鼓励他们通过这些项目提出面对的健康问题。”

  但是事实上,每日两小时的“健康”时段是理想状态。奥斯汀的员工经常不能享受这一福利。

  有四位员工称,因为VE审核工作量过大,他们常常无法享受休息时段。六个月前,他们开始放弃休息时间,来增加“利用率”,该数值用于衡量一天内用于判断视频性质的有效时间。

  员工电脑上安装了一款追踪软件,会记录他们观看视频的时长,指标是五个小时。但是,其他重要的工作,比如查看邮箱或者参与团队会议等,不计入内。所以,员工常常不得不利用休息时段吃饭,来弥补浪费掉的工时。

  根据员工所述,世界各地分公司的内容审核大形势与奥斯汀类似,给出了延长休息时长的虚假承诺。每当创建一处新公司,管理人员就会召集新员工,宣扬其崇高的使命:让互联网对每个人都安全。

  起初,Google、Facebook等公司允诺,为合同工提供全职员工嗤之以鼻的权益:无需征得允许便可去洗手间、可在办工桌上吃饭,可以申请休假。

  几个月过去了,Accenture和外包公司Cognizant逐渐追回这些权利,且常常不加以解释。奥斯汀分公司不允许合同工在办工桌上吃饭。某些管理人员会询问员工,为什么会在洗手间呆这么久。而他们其实仅仅离开了六七分钟。

  起初,员工可以将私人手机带到工位上,但现在,显然出于隐私考量,他们不能再这样做了。

  奥斯汀分公司的手机禁令,创作了一出极端的阴郁喜剧。某些Accenture服务会在员工在登录时,向其手机发送即时验证码,完成双重身份验证。自从Accenture禁止在生产区域使用手机,员工现在必须跑步回到放手机的储物柜,然后回到工位,在验证码失效之前完成输入。

  同时,Accenture还禁止工位出现纸和笔,所以如果员工担心忘记验证码,必须迅速将验证码写在手上,将手机放回储物柜锁好,然后跑回工位。员工常常在办公室飞奔,手掌上草草地写着一串数字。

  奥斯汀分公司的两名员工称,他们因为恐怖主义视频工作量较大,被迫放弃休假。另一些人被调到另一个不同岗位,却几乎没有收到任何解释。

  Accenture称,绝大部分员工每年都会加薪。但事实上,YouTube的审核员已有两年未曾加薪,而与此同时,奥斯汀的租金是美国增长最快的。彼得称自己每月薪酬有一半都用于房租,剩余的一般多数都用于支付其他账单。他认为,虽然奥斯汀的生活成本越来越高,但是自己的薪资却维持以往水平。

  “他们给我们的待遇非常低,”迈克尔称,“如果你不依照他们的想法工作,他们有的是方法去折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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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西延长了自己的假期,并开始看精神病医生和治疗师。经诊断,她患有PTSD和长期焦虑,只好服用抗抑郁剂。

  在治疗中,她了解到生产率降低,尽管让管理人员有些沮丧,却不能仅仅归咎于自己。某些已离职审核员在离职前曾咨询她的治疗师。治疗师向她解释道,不同人持续暴露在令人不安的图像前,会有不同的反应。有些人会暴饮暴食,体重增加。有些人会强迫自己运动。还有些人,比如黛西,会精神萎靡,疲惫不堪。

  “对我而言,这不是你的问题,这是大家的问题。”据黛西回忆,治疗师这样告诉自己。“他们是管理者,设置了这样的工作。他们应当……考量工作难度,向这类岗位投入资源,或至少尽可能降低产生的影响。”

  治疗师建议黛西养一只狗。她从SPCA(动物保护协会)收养了一只边境牧羊犬/澳大利亚牧羊犬混血的品种,取名为斯特拉。这个名字源于她有一次,用白兰度式(Marlon Brando,Jr.,一位以台词含糊、吸引动物亲近著称的美国男星)吼叫声召唤狗狗。

  她带着斯特拉去参加课程,把斯特拉训练成为情绪支持犬,让它能敏感地察觉黛西恐慌发作的症状,并擅长安抚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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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黛西开始和斯特拉一起,前往加州大学旧金山分校贝尼奥夫儿童医院,探望生病的孩童。一段时间后,她发现自己能够与儿童正常相处,不再因他们而陷入恐慌。她说:“和狗狗一起看望孩子,很大程度上改善了我与儿童之间的关系。”

  她与合同工不同,可以带薪接受治疗,这点她非常感激。她说:“在那几个月里,我可以考量自己的选择,思考出路,同时不用考虑失业问题,不用思考如何支付房租。”

  离开Google半年后,黛西再次回到岗位上。但是她非常失望,因为管理人员的方式依然没有任何改变。

  “他们的确询问了我的情况,”她说,“他们的问题是,‘一切还好吗?你感觉怎么样?我们慢慢开始吧。”但是,最终的目的依然一致,就是让你可以再次达到(目标)生产率。”

  恢复工作一周后,她决定申请读研,并被塔夫茨大学弗莱彻法律与外交学院录取。今年年初,她获得了硕士学位。

  如今,她已成为无党派智库R Street Institute的政策顾问。她的研究领域是儿童和科技,主要基于她在Google的经历,在儿童隐私、儿童剥削和内容审核等领域向立法机构汇报。

  黛西称:“我将利用这段时间,再次重燃自己的热情,做出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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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奥斯特,Accenture新增了诸多工作场所规则,很多人开始自嘲他们是实验对象。“你只是一只小白鼠,”彼得称,“他们用你做实验。”

  对一些合同工而言,的确如此。今年年初,Google在人类计算和众包会议上提出了一项议案,名为《关于减少内容审核员工的情绪影响的风格干预测试》(Testing Stylistic Interventions to Reduce Emotional Impact of Content Moderation Workers),描述了Google与内容审核员展开的两个实验项目。

  在其中一个项目中,公司按照灰度级呈现了所有视频,内容令人不安的视频以黑白色呈现、没有色彩。在另一个实验中,公司默认设置了模糊的画面。

  研究者的目的是,是否可以通过转变视频和图像形式,来减弱内容对审核员产生的情绪影响。

  “我们一部分的责任和承诺是,所有内容审查的团队成员,在完成工作时,可以得到最佳的支持。”卡内加洛这样对我说。无论Google发现了哪些政策,只要能够改善员工工作环境,我们都会与整个行业分享。

  愿意参与研究的审核员共76位。他们用了两个星期,审查常规的彩色视频,并就自己的心情完成了调查问卷。紧接着的两个星期,他们审查调整为灰阶的视频,并再次填写调查问卷。

  研究发现,至少在本周内,用灰阶显示视频,可以有效地帮助审查员改善心情。

  然而,Google却忽视了这些重要措施:减少审核员观看的令人不安内容的数量;为患有PTSD的合同工支付休假工资;为离职后仍长期受到精神健康问题困扰的员工提供帮助。

  相反,Google采取的是科技公司的一贯做法:为问题提供技术方案。公司高层希望未来可以实现大批量处理,Google于是建立了机器学习系统。同时,Google研究员建议,在未来的研究中,将血液颜色改成绿色、对内容进行“艺术改造”、(对面部)选择性采取虚化效果,以此检测对审核员情绪产生的影响。Facebook已为审核员提供了灰度和面部标糊改造,以及默认设置对视频静音。

  但是多年来,这些公司早已知情,员工请病假是为了治疗工作带来的创伤。然而,Google等坐拥丰富资源的公司,竟然在员工诊断出PTSD并上报至管理人员几年之后,才着手涉猎这些小众的科技干预项目,真是让人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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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目前,内容审核行业繁荣发展已有两年。随着各国政府要求科技公司自主监督其提供的服务,有数万名员工承担了这样的工作。有些供应商正在重新评估审核员的工作能力,市场对审核员的需求增加。2019年10月,Cognizant宣布2020年将退出该业务。

  同时,我们未能全面认识该工作最难的一步,即删除图片和令人不安的内容对员工产生的影响。我们了解到,在YouTube VE队列和全世界从事此类工作员工,有很小一部分人在职期间患上了PTSD及相关疾病。我们无法得知,此类内容在何种程度上暴露才算安全。

  科技公司高层常常将此类问题归咎于招聘。在他们看来,同样是不断观看暴力和性侵视频,有些员工就不会产生不适。

  但是2019年,我与不同规模的公司的100位审核员谈话,发现内容审核员的安全问题似乎不是非黑即白。某些员工在接触这类工作的前几周,就出现了PTSD的早期症状。另一些人在工作了几年后,患上了PTSD。

  你永远不知道,你何时能够看到未曾看到的事物,直至你第一次看到它。

  Google研究员清晰地指出:“现在……人们逐渐理解、认识到,除了不适感之外,长时间过量观看这类令人不适的内容,会使相关员工产生严重的健康问题。”

  但是,Google和Facebook甚至不允许讨论这些问题。管理人员会警告员工他们会被他人轻易取代,再加上入职时强制签订的保密协议,工作内容越来越不为人知。

  由于一些员工会陷入焦虑和抑郁,公司会根据他们的性质,是经过训练的成熟员工还是合同工,提供差距较大的关怀政策。极小一部分人,如黛西,可以得到数月的带薪病假。另一些人,比如我曾在奥斯汀访问的一个人,会继续工作,直到生病住院。

  不过,事实是:无论支付给你多少薪酬,或者给你多少福利,担任内容审核员的经历会永远地改变你。

  近日,一位科技公司的员工向我解释了“毒物侵权(toxic tort)”的概念:法律规定,如果雇主和住宅施工人员让原告接触危害健康的危险化学品,则原告有权起诉雇主和住宅施工人员。

  这些法规是可行的,因为我们能够科学地理解某种化学物质对身体的影响。我们知道,如果接触含铅涂料,特别对儿童而言,会导致脑损伤;接触石棉会导致肺癌。我们还建立了安全基础级别,并确保雇主和住宅施工人员遵守这些限制。

  也许,我们永远无法为令人不适的内容建立类似精度的安全级别。但是,即使科技巨头公司雇佣了数以万计的员工,显然没有一家甚至尝试建立这样的体系。

  这一点,只有在出现了一系列的员工集体行为、集体诉讼、公众压力后,才会发生改变。Google员工在维护合同工权益上处于行业领导地位,我希望这一行动能够继续。

  离开Google两年之后,黛西依然因曾经的工作经历而受到影响。她依然偶尔会恐慌发作,需要服下抗抑郁剂才能稳定情绪。

  同时,她告诉我,很感激可以带薪休病假,治疗工作带来的负面影响。她认为自己是幸运儿。

  “我们需要大量的人员参与此类工作,”黛西称,“但是我们也需要改革整个体系和整体结构,如何完成该工作,如何为这些员工提供支持,为他们提供哪些处理此类工作的工具和资源。否则,这些问题带来更多负面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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