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的春日 | 茱萸

长沙的春日 | 茱萸
2024年02月23日 11:11 新浪网 作者 今天文學

  长诗与组诗

  -《今天》140期-

  长沙的春日

  (一)人造时光机

  从超级文和友出来,一群人

  依然沉浸在八十年代老长沙的

  市井氛围中。内嵌了视觉、味觉

  与嗅觉的海信广场是一件盲盒,

  体内分泌时间之甜,引诱你

  轻轻拆开它。在2021年的某个

  寻常春日,眼前的人造时光机

  配置一台以商业为燃料(它竟

  如此香浓)的马达,就轻易

  实现了当下与昔年的往来穿梭。

  一穿梭,转眼回到三十几年前:

  这群人里,有的可能刚刚出生,

  有的已年届而立,有的还是

  俊美的少年或绰约的少女——

  如今人群中同样有这样的人,

  她的父母当时甚至要更年轻些,

  饱含青春的烦恼和新鲜的猎奇?

  啊,眼看往昔熟悉的街衢藏身于

  连锁的西洋镜,三十年如弹指

  弹来网红的眼青,指向“唯有

  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1的唏嘘?

  这艘时光机的机身是现代工业与

  农业的造物(虽然它经常涂着

  旅游业的彩漆)。河流硬朗,钢铁

  温柔,机器轰鸣中为之伴舞的是

  人工智能那旋转自如的小腰身;

  至于遍植乡野的迷迭香,正与

  辛夷、杜若和蘼芜等老资格一道

  装点着头等舱。三十年算什么?

  舱中恍惚一夕抵得两千载光阴迅疾:

  沅芷湘兰,春松兮秋菊,长无绝。

  (二)想象的博物馆

  文帝六年,鵩鸟入贾谊宅(如今

  它已被修葺一新供人驻足围观)。

  象征不祥的羽族使这位长沙王太傅

  陷入了年寿难永的忧虑。他辅佐

  吴氏长沙国的末代王,一如当年

  长沙王的丞相轪侯利苍襄助了

  王的几代祖先。善治国的书生

  未必能杀伐决断、因功封侯,在

  巫气氤氲的湘楚之地历练了几年

  回朝,宣室内高坐的帝王向他

  虚心询问起了关于鬼神的知识。

  不用多久,贾谊自己也变作了

  这种知识的一部分。作为汉初的

  同时代人(或同时代的鬼魂),

  可能的旧相识,他兴许有机会

  应邀参观轪侯家地下的大排场。

  如今我们又何其有幸,凭借

  特殊的机缘拥有了这份待遇——

  1972年,动用长沙的一整个春天,

  马王堆一号墓终于重见天日。

  著于帛画的车马仪仗生前享用过,

  通往幽冥的途中有升仙的接引幡。

  乘云绣、信期绣和长寿绣制成的

  各种锦服罩上了素纱襌衣,就能

  幼蝉般于烟霭中羽化出一段轻翼?

  酒卮、耳杯、漆屏风和丝织帷幔

  不过是当时布下的日常精致筵席

  遗存的幻景。君幸食、君幸酒,

  从人间到天国,除了捱过最初的

  漫长的昏暗旅途,更需要安排

  侯门新的宴飨:丝竹不朽,俑偶

  如生,兴许还能奏响这些乐器,

  再献一场冠绝临湘的歌舞,以

  声色之娱来取悦那尊贵的女主人。

  她的不腐肉身是否远远呼应着

  苍穹上某一颗闪烁的轸宿星辰?

  而贾谊躯体已朽(九百多年后

  从北界进入长沙的杜甫第一时间

  想到了这桩凄恻的事实),却

  总能在那些传写不绝的汉字中

  于每个春天,骄傲地复活一次。

  (三)暮年杜甫在长沙

  显庆初年春,桐花与海棠已开,

  潭州都督褚遂良为之赋诗一首。

  父亲的友人欧阳询是长沙人氏,

  遂良曾从他学书。一百余年后的

  大历四年春,杜甫乘舟自乔口

  入境,又泊在铜官渚避风。他

  联想到与长沙有关的众多事物

  以及漫游生涯中那些难以割舍的

  瞬间:夜酒暖春,渚濒汀树,

  离长沙去衡阳投奔故交时的愁苦。

  年老的诗人还在双枫浦停靠过,

  叹嗟年华老去。而贾谊和褚遂良

  那样的古人似乎永驻了青春。

  两位千年仅见的人中之英留下了

  精美绝伦的文章或书道,但他们

  生活于此的痕迹又多么难以捕捉。

  传世的名声令人神往,却不免弥漫

  神秘的悲伤,如笼罩湘江的烟雾,

  烟雾里飞来又杳然而去的一双白鹤。

  从长沙到衡阳,随即又返回长沙,

  好在如此奔波中还有零星的安慰:

  旧识韦迢、李龟年,新知苏涣。

  暂栖的江阁中对雨或煮酒论诗,

  那是一座友谊的避风港,哪怕

  大历五年很快就要来到他的面前。

  可那又如何?后来者说:“我知道

  永逝降临,并不悲伤。”2长沙或

  成都,洞庭湖或激流岛,不过是

  逢站必停的旅途风景,总来得及

  看一次当季的落花,等清明时节

  洁净的春光涤荡那艘破败的小船。

  祖上阔过的老杜说不定还能在楚女

  袅娜的身姿中窥见洛阳与长安。

  (四)镜像:蒋梦麟和燕卜荪

  今夜在中国,让我来追念一个人。

  ——卞之琳译奥顿(W. H. Auden)诗

  769年春,杜甫带着一家子流寓到

  长沙。1937年秋,蒋梦麟、梅贻琦

  与张伯苓也都来了——在炮火中

  他们把一千多名大学生安顿于此。

  韭菜园、陆军营房、岳麓山与远在

  衡阳的南岳圣经学院临时拼凑起了

  长沙临时大学的一具肉身。是的,

  眼前状况虽说临时,战争总要结束,

  但秋季的开学不容耽误。它的使命

  履行了三月有余:校本部在韭菜园,

  理工学院在岳麓山下,文学院则在

  南岳美丽的晚秋里牵挂着长沙城。

  秋去冬来,又分三路跋涉到昆明,

  西南联合大学则是它获得的新名字。

  多年以后,写《西潮》的蒋校长

  对长沙仍然难以忘怀:“湘江里

  最多的是鱼、虾、鳝、鳗和甲鱼,

  省内所产橘子和柿子鲜红艳丽。”3

  他说长沙的豆腐贫富咸宜,洁白

  匀净,如浓缩的牛奶。他还说,

  要论缺点也是有的……楚天长短

  黄昏雨,湿气有些重,宋玉纵然

  清朗如朝阳,亦忍不住为此犯愁。

  从长沙的春日到南岳之秋,杜子美

  南下,走向他的晚辈同行燕卜荪。

  驾着大历年间被春光洗净的小船,

  乘坐二十世纪跨西伯利亚的列车,

  从洛阳(伦敦)、成都(哈尔滨)到

  奉节(北平),又赴长沙,往衡阳,

  走了千余年、几万里,卑湿的此地

  最终俘虏了高傲的大校长与诗人。

  而燕卜荪,来自英格兰的威廉老师

  那年三十有余,“像一个幽灵一样

  来到了中国”4,置身衡山湘水间

  并不感到凄惶,“同北平来的流亡

  大学在一起”5甚至让他很兴奋。即

  使“湖南厨子煮米饭硬得粒粒可数,

  难以吞咽”6,南岳山秘(蜜)境

  毕竟战胜了无处不在的湖南辣椒。

  不修边幅的教授讲莎翁和玄学派,

  又为临大文学院的学生们宣讲了

  诗的舶来真理:“诗人应该写那些

  真正使他烦恼的事,烦恼得几乎

  叫他发疯。”7(果真是“舶”来的

  吗?难怪杜甫船舱里陈列的净是

  那样的东西)为纪念这段岁月,他

  写下了长达234行的《南岳之秋》,

  表达了当初的愉悦:“那时候我有

  极好的友伴。”8他自异域携来的诗

  的种子则在西南沃土培育的花圃里

  嫁接出了好几种超乎寻常的品类。

  (五)李商隐的踌躇

  大中元年春,你三十七,随郑亚

  从长安去了桂林,给他当幕僚。

  你第一次9路过长沙(当时它名为

  潭州),领略到湘楚大地不竭的

  云雨,犹如体内未曾消散的激情:

  楚人辞赋中的场景此番已在目前。

  2021年春,我三十四岁,随一群

  诗人、艺术家及媒体人去到望城区。

  在石渚湖畔的铜官窑遗址博物馆内

  目睹了无数件精美绝伦的古瓷器

  以及带有纪年铭文的残片或封泥:

  元和三年,大中元年,大中二年。

  它们是时光机的驾驶舱内装置的

  通往对应年份的按钮吗?揿一下,

  我就能出现在白居易或你的身旁

  向你们展示我刚刚用手机拍下的

  几枝开得正好的红山茶或日本晚樱?

  大中二年,那是你北归途中再度

  来到长沙的年份。春已临终,你

  盘桓于座师李回的幕府,急于吐露

  过去一年里在桂林的神奇经历吗?

  比如西南地区令你感到新鲜的习俗

  是风土诗的好材料;比如本年初

  你代理昭平郡守的职务一月有余;

  你还给郑亚代笔了几篇重要文章,

  包括给前宰相李德裕的文集作的序。

  这一回在长沙,你去了不少地方。

  端详丛生的湘竹与蕙兰,联想到

  神女的昔年暗泣和楚人魅惑的歌谣?

  你拜谒破败的贾谊庙,又在雨中

  伫立于湘江畔无人问津的寒冷河滩。

  你想起莫测的归途,人心的阻隔,

  不能被理解与不愿被接纳的悲哀。

  你的同情心与正义感总是不合时宜,

  对后世某个湖南人的说法无动于衷:

  他说:“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

  朋友?这个问题是革命的首要问题。”10

  刘蕡是你的朋友,令狐绹就是你的

  敌人吗?郑亚和李回是你的朋友,

  白居易和杜牧就是你的敌人吗?大中

  二年夏是你的朋友,大中元年春就是

  你的敌人吗?婚礼上的那盏芳醪并非

  关键,你只想跟上述人等都喝一杯

  友谊的松花酿。长沙居停的旬月,是

  你做出抉择前与自己的短暂的温存。

  (六)湘月,或东岸霓虹

  幸好那份温存封存在湘江和洞庭湖,

  有千重寒浪里木兰舟泊于侵晓的渡头。

  而沿江或环湖的葭苇成片,这风景

  不比缠满薜荔与女萝的岳麓山逊色。

  三百余年后,淳熙十三年,江西人

  姜夔流寓长沙已有一些日子,他

  笔下几句自况的诗同样适宜形容

  李商隐的湖湘之游:“南去北来

  何事,荡湘云楚水,目极伤心。”11

  但伤心只是旧时合肥月,如今这轮

  湘月,(不就是他与友人泛舟湘江时

  为那支自度曲新制的词牌名吗?)

  却是要怜取的眼前人——在长沙

  做了一位名士的侄女婿,她的嫁衣

  是否鲜艳如那早春的潭州红12,总是

  不安分地撞入诗人的腕底和笔尖?

  从正月到初秋,那夜的花萼被湘灵

  取作茜裙,她长裾飘飞、烟鬟雾鬓,

  理丝弦向东弹奏相思曲。三春幽事

  兀自亮在了烟月交映的波心。

  那是暗中的一点晶莹,不比我们

  从橘子洲登船时遭遇的那种明亮。

  仲春时节的江风并不冷——尽管

  不少女士脖子上都围着织锦的丝巾;

  船舱与甲板上的几丝喧闹令人安心。

  西岸的岳麓山还有几分矜持;东岸

  闪耀着霓虹灯,遍布现代性的暗夜。

  没有什么时候比此刻感受得更清晰:

  头顶的那轮湘月,暂时性失色于

  二十一世纪披覆高楼的人造光明。

  (七)长沙呦,再见

  1186年,福建人萧德藻在长沙做官,

  把侄女嫁给姜夔。1955年,福建人

  彭燕郊下放到长沙某家街道工厂。

  三十多年的劳动没有让他忘记自己

  是一名诗人。飓风刮过来、刮过去,

  诗与译的林苑里,那些乔木虽不免

  临风而躬身,但迅即又挺立如初。

  混沌初开的初:太空时代想象力,

  老树枝头的新花——绽放在长沙。

  如此绽放的,当然还有本地居民:

  彼何人斯,长沙少年偏要入川,惑于

  它衬着灯芯绒的“姣美的式样”13

  偏要远行,去德国的特里尔和图宾根

  酿制万古愁;偏要写那梦雨的楚王,

  写临风骋望的楚神。2004年在纽约

  脆的薄荷味中的张枣“突然想起

  长沙的一条飘飘的红领巾”14,想起

  湘江水面迭起如歌的漩涡、弥漫于

  八百里洞庭的浩大烟波。2010年春,

  他做了从善如流的死者,魂归故乡,

  葬于长沙城南。他是否会与那些

  千余年到访长沙的所有诗人认个亲?

  作为过客,他们终要陆续离开长沙,

  散落到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他们

  涉足了天心阁、白沙泉、洋湖湿地,

  目击过工业的铁臂和农业的试验田,

  登上橘子洲又离开:“那横在湘水中的

  一只长艇”15迎送不休,靠岸总是

  暂时的——像极了日后为文夕大火

  与张治中发生争执的郭开贞。他

  笔下的长沙晴多雨少,凉薯香甜,

  和蒋梦麟得出的印象并不一样。他

  替我们揿下了时光机的一键回程,

  替我们道别和祝福:长沙呦,再见!

  2021.04.17,完稿于苏州;

  2021.05.06,修订。

  1 当代诗人柏桦的诗句,出自《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

  2 当代诗人顾城的诗句,出自《墓床》。

  3 出自蒋梦麟自传性作品《西潮》的第二十八章《战时的长沙》。

  4 该说法出自JohnHaffenden, William Empson Among Mandarines, p.437, Oxford UniversityPress, 2005.

  5 这句话是燕卜荪长诗《南岳之秋》的标题说明。

  6 该说法出自柳无忌1987年于美国作的回忆文章《南岳山中的临大文学院》。

  7 出自伊恩·汉弥尔登编《现代诗人》内的《威廉·燕卜荪同克里斯多弗·里克斯的谈话》,王佐良译。

  8 出自诗人、译者、燕卜荪的学生王佐良对《南岳之秋》的第一条译注。

  9 关于李商隐江湘(乡)之游的时间,自清代起,学界向有不同说法。冯浩“从篇什中参悟得之”,认为李商隐在比大中年间更早的开成五年(840)即有江乡之游,清末张采田《玉谿生年谱会笺》即从其说。近人岑仲勉曾在《玉谿生年谱会笺平质》及《唐史馀沈》中力辨其非,然以冯、张之说为是者,今依然不在少数。此为李商隐研究史上一大公案。当代学者、李商隐研究大家刘学锴赞同岑说,并多次撰文辨正冯、张考证之误,以李商隐大中元年春赴桂管观察使幕府任职、途经潭州时为涉足长沙之始。另,刘学锴、余恕诚《李商隐诗歌集解》将《潭州》诗系于大中二年,以之为自桂林返长安途中经长沙、短暂滞留于其座师湖南观察使李回幕府时之作。年载悠邈,歧见纷纭,事实如何,究竟难知,聊用岑、刘之说,还原或“虚构”出一个可能曾存于此世界中之场景。

  10 出自毛泽东发表于1925年12月1日《革命半月刊》上的文章《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

  11 出自姜夔词作《一萼红》,为作者1186年早春客居长沙游岳麓山之作。

  12 红梅的一个品种,其种植始盛于南宋。“潭州红”之说,出自与姜夔同时之诗人范成大的《梅谱》:“红梅标格是梅,而繁密则如杏。其种来自闽、湘,有‘福州红’‘潭州红’‘邵武红’等号。”

  13 出自张枣的诗《灯芯绒幸福的舞蹈》:“不像她的面目,衬着灯芯绒 / 我直看她姣美的式样,待到 / 天凉,第一声叶落,我对 / 近身的人士说:‘秀色可餐。’”

  14 出自张枣2004年创作的诗《湘君》。

  15 出自郭沫若作于1938年早春的《长沙呦,再见!》。

  作者茱萸,诗人。哲学博士。曾为日本东京大学访问学者。现任教于苏州大学文学院,从事新诗研究与当代文学批评。出版有诗集《花神引》《炉端谐律》《仪式的焦唇》,学术随笔集《浆果与流转之诗》,编选集《同济十年诗选》等。诗作有英译、日译及法译篇目。曾获中国·星星年度诗人奖、北京大学未名诗歌奖等文学奖项。

  题图Alfalfa, St. Denis, Georges Seura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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