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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与张枣诗中的“宇宙” | 夏至

“甜”与张枣诗中的“宇宙” | 夏至
2024年04月04日 11:02 新浪网 作者 今天文學
“痛也要烧成灰,宇宙灰”

  ——宋琳《弥留:为纪念张枣而作》

  张枣的诗被视为纵横古今的天才代表,他对古典意象的再发明、对抒情调式的虚构,成为融合中西传统的生动例证。“宇宙”作为张枣诗中频繁出现的语词或者说意象,既综合了中西不同的文化传统,也寄寓了张枣有关生命、空间尤其是语言等多重问题的思索。在中国古代哲学观念中,“宇是空间,宙是时间”,但宇宙“常不仅指全空时,而乃兼指全空时与其所容之一切事物”1。古人的宇宙观意味着:万物有灵,天人合一。李泽厚认为:“中国的山水画有如西方的十字架”2,这可能是说,中国以永恒的宇宙代替永恒的上帝,不需要发号施令的神,同样具有超越人世的超脱与宗教般的神圣感。但一如麦克卢汉(Marshall McLuhan)所揭示的,“视觉符号使宇宙经历了非神圣化的过程,并造就了‘现代社会不笃信宗教的人’”3。现代世界拥有机器和速度,却“丢失了宇宙,丢失了与大地的触摸”4。面对现代主义蕴含的深刻危机,张枣不仅想象着以宇宙的生机与力量、衍变与包容,来对抗连失眠都异常枯燥的时代,融宇宙与人生为一;还试图从“天人合一”的思想中提取和发明“甜”的元素,以此激活汉语的舔舐能力与赞美性,重建汉语精神的崇高。“宇宙”的变幻无穷、浩渺幽深,本身就可以象征张枣精致复杂的诗学理想,它在张枣诗中承担的功能更意味着,这或许是一个可供攀援的梯子,可以引导我们向张枣诗学的更幽深微妙之处走去。

  一、“宇宙”与“宇宙”意象

  在柏拉图(Plato)的《泰阿泰德篇》中,与赛奥多洛、泰阿泰德讨论“什么是知识”的苏格拉底讲述了一则颇为有趣的故事:“相传泰勒斯在仰望星辰时不慎落入井中,受到一位机智伶俐的色雷斯女仆的嘲笑,说他渴望知道天上的事,却看不到脚下的东西。”5这则故事道出了古希腊哲学的本质:关心具体的知识,渴望向外探寻,并希图以实体来解释世界的本原。“是什么”的问题是萦绕西方哲学数千年的根本问题,哲学家们“观察天象,测量大地,到处寻求作为一个整体的事物的真正本质,从不屈尊思考身边的俗事”6,于是“探讨自然唯重物理”7,在对客体知识的无限追求中,近代科学得以萌生。与古希腊不同,中国的宇宙观打一开始就与人生观密不可分8,这从宇宙人生的连读便可以窥知一二。即使张若虚佯装追索宇宙的奥秘,发出“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终极之问,所得到的答案也不过是关于人生的体验,关于永恒的慨叹,关于“有限”与“无限”的驰思与遐想——“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张若虚:《春江花月夜》),此处“夐绝的宇宙意识”9,实为一种寥阔宁静的生命意识。虽然中国传统思想对宇宙天体的起源少有回眸,但对人与环境的关系特别关注。10依钱穆先生之高见,纯理智的思辨并不能解答一切的宇宙奥秘。中国人认定,宇宙在理的规定之外,尚有道的运行。一切并非前定,所以宇宙仍可逐步创造11;天地并非实体,是以“一切空无”,而又“万殊俱有”12,能够包孕万物,并且生机勃勃。

  西方人以知识驾驭自然,以人力征服自然,借机器来实现目光的延伸。在此等科学精神和视觉思维影响下的中国新诗,必然呈现出新的样貌与新的质地。受到“科学求真意志的烛照”13的郭沫若便如是写道:“我把一切的星球来吞了 / 我把全宇宙来吞了/ 我便是我了!……我是X光线底光 / 我是全宇宙Energy能量底总量!”(郭沫若:《天狗》)但“我”的绝对凸显,也放大了伴随现代性而生的疏离与孤独之感;技术化了的世界,终归难以熨帖单子式个人的空洞内心。所以在不同于古典诗词的新诗中,依然能够看到诗人缩小自己,重归天地之间的努力:“人的娇小 / 宇宙的涵容,/ 童年的欣悦,/ 像松一般的常浴着明月;/ 像水一般的常落着灵雨;/ 像通澈的天宇,/ 把心亮在无尘的太空;/ 像一块水晶石放在蓝色的大海中。”(林庚:《那时》)在张枣的诗作中,也不乏对“宇宙”的想象与书写,但在更为错综复杂的中西诗学背景下,张枣显然有着更为细致的考量,更具慧心的发明——

  一片叶。这宇宙的舌头伸进

  窗口,引来街尾的一片森林。

  德国的晴天,罗可可的拱门,

  你燕子似的元音贯穿它们。

                (张枣:《云》2)

  与张若虚在时空的无限延伸中,呈现江流浩涌的澄明世界不同;也与屈原呵壁问天,呼告苍穹,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很不一样。张枣既无心选择宏伟的意象来构建人类命运的象征体系,也无意再现寥廓而缥缈的诗情、诗境。他更愿意捕捉隐秘的奥妙和生机,将宇宙与人生的关系落到细小、具体的实处,与现代生存的困境和语言本体联系起来。在这首诗中,“宇宙”与“舌头”相搭配,看似只是一种即兴的修辞,却别有一番深意含蓄其中。将“一片叶”比作“宇宙的舌头”,描摹叶子伸进窗口的情状之余,也在蔓延开的绿意或者说“绿色的‘甜’”14意中营造了与自然的亲昵关系。舌头与眼睛分别象征了两种不同的体物方式:在古希腊人热衷于拉开距离,用眼睛观测万物之时;华夏先民更愿意消除距离,以舌头品味万物。15就像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所说的那样,“一个诗人的词汇持久地存在于他自己的语言中”16,深谙汉语之味的张枣就多次写到“舌头”的体物之妙:“树在落发 / 抽屉打开如舌头”(张枣:《护身符》);“从图书馆走出,你胖嫩的舌头 / 开窍于叶苗间”(张枣:《空白练习曲》);“生死突然交触 / 我听见蛾们迷醉的舌头品尝 / 某个无限的开阔”(张枣:《卡夫卡致菲丽丝》)。“舌,在口所以言也”17,除却辨味,舌头的另一项重要功能便是说话。“伸进窗口”的“宇宙”之“舌”,与上一首中“伸出窗中”,继而“接住‘喂’这个词”的“量杯”前后联通,有所呼应。由此,在异国的晴天里,那来自母语的召唤,“燕子似的元音”,才以格外轻盈灵动的身姿穿越虚空,穿越“罗可可的拱门”,并最终“贯穿”天人之境。正是在“宇宙”之“舌”的搅动下,树木“憋住”了“满腔的绿意”也即满腔的“甜”意。而唯有在“舌头”伸出,发出“元音”的当口,那浓荫绿意才蓬勃为“一片森林”。

  “宇宙”在张枣的诗中频繁出现,呈现出丰富的样态。它既受到科学意志的烛照,也天然地携带与自然亲近和谐的特质。在诸如“像它会善待宇宙,给它合乎舞台的衣裙 / 宇宙也会善待圣者,给他一颗奥妙的内心”(张枣:《风向标》);“宇宙充满了哗哗的水响 / 和尚未泄露的种族的形态”(张枣:《天鹅》)等诗句中,还闪烁着“神”性的光辉与形而上的色彩。“宇宙”抽象无形,空旷无限,因此还需要“蛰伏于某个具体的物象”18,才能“渐渐积累其象征意义的分量,最后使我们明白它必有所指”19。张枣以“宇宙”的角度思索生命,思索自我,思索语言,也离不开一系列“宇宙”意象的构建。这些以“宇宙”为中心组建起来的意象20,既包括“地球”“彗星”“太空”“玻璃”(《悠悠》:秋天哐地一声来临 / 清辉给四壁换上宇宙的新玻璃)等具有科学意味的一类,也包括“悠悠白云”、苍茫“天地”等偏向传统、自然高邈的一类。在张枣的悉心经营下,这些意象往往综合了不同的特质,糅合了多重的要素,不断发生变形和延伸——

  掉落在地上的东西无始亦无终。

  合唱的空难,追忆将如何埋葬

  那只啮吃气候零件的腥红狐狸?

  天色如晦。你,无法驾驶的否定。

  可大地仍是宇宙娇娆而失手的镜子。

  拉近某一点,它会映照你形骸的

  三叶草,和同一道路中的另一条。

  从来没有地方,没有风,只有变迁

  栖居空间。没有手啊,只有余温。

            (张枣:《空白练习曲》1)

  在这首诗中,“宇宙”的形象是由“气候零件”,即“云”的异化意象,以及被“空难”“驾驶”等词暗示出的——“带着强烈未来色彩的飞行器”21这一幻想中的意象共同构筑出来的。损毁的机器坠落在地,“无始亦无终”,但经由大地这枚“娇娆的镜子”的映照,残骸最终显现为具有生命起源意义的“三叶草”22。这一古老的植物,提醒了亲近“宇宙”的另外一条道路,在那里,灾难的阴霾散去,“宇宙”重新被感受为“空旷”但尚有“余温”的“栖居空间”。在这组蕴含矛盾意义的景观中,张枣无疑倾注了对生存困境与现代体验的诗性思考。而值得注意的是,如“飞行器”这般接通天地,撑开所谓“空间性”的“中介性”意象,在张枣的诗中还有更多变形,比如“燕子”和“鹤”;关于“宇宙”的表达,也还有一些充满想象力的方式,比如诉诸某个神秘的“圆”形。

  二、“圆”:“宇宙”的一种形状

  古希腊主流哲学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都将球形或圆形视为宇宙的必然形状,并赋予其“坚硬”“封闭”“静止”“永恒”的特质,以此来屏障人类对黑夜与空无的恐惧。23而在中国的“天圆地方”这一古老观念中,“方圆”并不仅依几何学而言,“圆”意味着天时的周而复始,偏重“动”的一面;“方”则集四隅为一方,有空间静的定义。24时间即“结合天地的圆形周流”25,“圆”因此也可以隐喻时间的流转与生命的永恒,象征宇宙演化的生生之力。对于试图呈现宇宙空间性的诗人来说,“圆”确实是一个很容易被抓住的形象。当空间被体验为一个容器,环绕我们的天空也很容易被视为某种“圆形的屋顶”。诗人借“圆”来隐喻存在,正如巴什拉(Gaston Bachelard)对里尔克的一首诗所做的分析那样:“圆形存在的圆形鸣叫把天空变成了一个圆屋顶。在这变圆的风景里,一切似乎都在休息圆形的存在扩散了它的圆形,扩散了一切圆形所具有的平静。”26在张枣的诗作里,“圆”的形象也有如微缩的宇宙模型,不仅被打上时间与永恒的标记:“春天的狼走得准时 / 追逐着桌上的时钟 / 酒杯留下两个圆印 / 像指环交换着永恒”(张枣:《断章》),还有生命的深义寄寓其中:

  你不可能知道那有什么意义

  对面的圆圈们只死于白天

  ……

  你不知道那究竟有什么意义

  开始了就不能重来,圆圈们一再扩散

                    (张枣:《十月之水》)

  这首诗的灵感,应当来源于诗篇开头引自《易经·渐》的一句爻辞:“九五:鸿渐于陵,妇三岁不孕。终莫之胜,吉。”《易经》的六十四种卦象,象征宇宙万物运行的六十四种状态,这句爻辞所暗示的则是有关女子怀孕的吉祥之兆。那些不知道“有什么意义”的“对面的圆圈”,像水的波纹一样荡漾开来——“爻辞由干涸之前的水波表情显现”,或许就是所得卦象的一种表征。这些圆圈绝非处于静止的状态,“圆圈们一再扩散”,包含了一种不断运动的形象。因此,“十月之水”喻示十月怀胎,也喻示了孕育与新生的动态过程。以卦象为引,张枣进一步表达了有关生命的迷思,“圆圈”也指向了某种命运的无限交错与循环:“如此我承担从前某个人的叹息和微笑 / 如此我又倒映我的后代在你里面”。“我”和“你”的影像倒映在“十月之水”荡起的“圆圈”中,彼此重叠,模糊难辨。那么“我”是谁,“你”又是谁呢?“你可能是另一个你 / 当蝴蝶们逐一金属般爆炸、焚烧、死去”,“蝴蝶”给出的启示有关“来世”27,新生就是轮回,张枣在另一首诗里也如此写道:“你生下我,我来生你”(张枣:《断章》)。水中的圆圈,正像那枚“高高悬向南方的镜子”,那轮映照“所猎之物”的月亮,张枣一早便画出了“追逐”者和“逃逸”者的圆形动迹:“我们所猎之物恰恰只是我们自己”。和博尔赫斯在《环形废墟》中的叙述有异曲同工之妙:究竟谁是谁的梦的投影呢?落日熔金,人在何处?28张枣也说:“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

  “圆柱和年轮 / 措手不及地旋转”,每一个点都意味着一种新的可能,于是“无数个你,无数个你 / 使每次见面都神秘”(张枣:《纪念日》)。神秘的圆环,承载了世间的动变与奇遇,它似乎能够抵抗线性时间对世界的切割,重新铺设充满活力的维度。在对《悠悠》一诗的解读中,欧阳江河发现了“磁带绕地球呼啸快进”所形成的圆形语轨,地心引力、工业技术的马力,时间的离心力,词的构造力等几种力量在此汇合较量,相互作用,暗示出词在时间中逆行的可能。诗中出现了直观的圆比如“夕照”,“磁带”和“地球”;也出现了语象的圆,比如“团结如玉”,“喷泉”乃至“虚空”,它们共同暗示了这则“好的故事”的非线性讲述。而引人注目的那个半圆——“怀孕的女老师也在听”,则指向了悠悠生命的传递,暗示讲述“好的故事”的声音尚未发出、正在形成。29张枣以“圆”的形象隐喻宇宙的孕育状态,在《祖母》一诗中,他也有意这样写道:

  物,膨胀,排他,又被眼睛切分成

  原子,夸克和无穷尽?

                                以便这一幕本身

  也演变成一个细胞,地球似的细胞,

  搏动在那冥冥浩渺者的显微镜下:一个

  母性的,湿腻的,被分泌的“O”;以便

  室内满是星期三。

                             (张枣:《祖母》)

  此处出现了几个圆形之“物”:“地球”,“细胞”,以及具象意义上的“原子”。在极具现代科学性的观察视野之下,它们被“眼睛”冷漠地注视,精密地“切分”,直至“无穷尽”。但正如“搏动”一词所暗示的,它们依然具有生命源泉的象征意味。作为“太空的胎儿”,它们为浩瀚的宇宙所孕育,所容纳,而它们的“形象代表”,那个“母性的,湿腻的,被分泌的‘O’”,则以中空而又饱满的圆形样态,以“燕子似的元音”,道出了蕴藏其中的生机与可能——“室内满是星期三。”这般情形很像张枣在另外一首诗中叙说的:“空白圆满,大而无外 / 其内核有饱实之磁 / 归纳一切喧嚣,项目和头发:落下,/ 回归——”(张枣:《钻墙者和极端者的倾听之歌》)中空而又饱满的“O”,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个印度字:“Śūnya”,读作舜若,意思是空或空白,但根本不同于英文中的“void”或“empty”。对此,罗伯特·卡普兰(RobertKaplan)有过一番细致的申说:“‘Śūnya’不是十分的空白,作为一个接纳性很强的东西,就像是一个中空的子宫,准备好了去膨胀。它的伙伴‘kha’来自动词‘去挖’(to dig),因此这个词含有‘洞’的含义:一些东西将用来填满它。”30零的发现便极有可能源于此处,因为古希腊人更习惯于用实体来解释万物的生成,根本无法领悟“虚无”也可以成为一个数字31,自然也无法理解,为何“一切空无”可以意味着“万殊俱有”,“无造而化”就是“造化之端”(张志和:《空洞歌》)。洞察众妙之门的老子早已说过:“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32,这也是卞之琳在他的诗中所写的:“我在簪花中恍然 / 世界是空的,因为是有用的,因为它容了你的款步。”(卞之琳:《无题五》)虽然麦克卢汉将中国人和印度人称作是“纵情延伸自身形态去包容整个宇宙”的“部落人”,将他们感受到的世界称作一种“耳朵世界”尚有待商榷,但认为这一世界的“拥抱性”和“包容性”要“远远胜过”西方的“眼睛世界”33,可谓慧眼独具,见地高远。正是在“现代科学世界感和中国古典思维”34的共同作用下,张枣“看见”并呈现了“那不可见”的一切,那尚未发出、正在形成的一切,那空白而又圆满的一切——“给那一切不可见的,注射一针共鸣剂”,“共鸣剂”所达致的效果,就是在诗篇结尾处高调现身的“圆”,它“拥抱”和“包容”了不和谐之物,并将新的可能从中空的子宫里分泌而出;它“协调在某个突破之中”,于是“有待发明的中心”终于得到了发明。

  宇宙富有的包孕性也是语言的一种特性,张枣自己的“好故事”也有待说出,正在形成。就像“地球在宇宙中运行达到它命定的那一点而‘破晓’一样”,母性的圆,被分泌而出的“O”,既是沉默与空白本身,也是打开“沉默与空白之锁”35的钥匙,是帮助诗人熬过危机的“惊叹号”(张枣:《枯坐》)。因此,“圆”有时也被用来展示存在和命名的状态,而撷自宇宙的意象“大海”,无疑为此提供了存在和言说的场景——“看见即说出,而说出正是大海,/ 此刻的。圆。看的羊癫风。看”36(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关于圆,兼有感受力与洞察力的巴什拉还发现了另外一个秘密:“幸福之物是圆形的。幸福会使渗入的东西圆润起来。”37在张枣的诗歌里,“橘子”“桃”“苹果”正是这样一种经由“幸福”的孕育而圆润饱满起来的果实。它们从宇宙的子宫中分泌而出,继而以汉语之“甜”道出了“宇宙”之“甜”——“红苹果,红苹果,呼唤使你开怀:/ 那从未被说出过的,得说出来”(张枣:《空白练习曲》)。“圆”所呼唤的存在状态不消说就是“甜”的状态,那“甜的细珠喷薄,又缤纷地祝福般落下”(张枣:《钻墙者和极端的倾听之歌》),并“甜润得 / 让你也全身膨胀如感激”(张枣:《何人斯》)。

  三、“鹤”:连接世界

  如若遵循张枣对北岛诗歌中“宇宙意象”的辨认方式,那么“苹果”“树”“月光”“夏天”“飞鸟”乃至“鲟鱼”等等语汇,都可以被纳入庞大的“宇宙意象群”之中,因为它们既“布置了文本内部的时空感”,亦“加深了意义的人文深度”38。在张枣诗歌的众多飞鸟意象中,“鹤”无疑是最特别也具代表性的一个,它高翔于天地之间,不只以轻巧皎洁的形象焕发诗意,还隐伏着诗人有关汉语性的幽深诗思。在中国古典文化传统中,“鹤”象征着隐逸、超拔、高雅的品质。《小雅·鹤鸣》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周易·中孚》曰:“鹤鸣在阴,其子和之”。“鹤鸣之士”便用来代指那些隐居不仕、品德高尚之人。陈东东在回忆张枣的文章中提到他们曾经玩过的一个游戏:第一喜欢的动物可以代表自以为的形象,张枣第一喜欢的动物便是鹤。39隐居欧洲的中国诗人张枣,精心挑选了“鹤”这个意象来承接悠久的汉语文化传统——“阳光鹤立台阶”,或许便是“到处叩问神迹”所找到的“偶然的东西”(张枣:《断章》)。在赠予好友臧棣的诗中,张枣写道:“我挪向亮处,/ 那儿,鹤,闪现了一下。你的信 / 立在室中央一柱阳光中理着羽毛”(张枣:《春秋来信》)。“你的信”如同“阳光中闪现”的“鹤”,从一个城市飞越另一个城市,带着汉语明媚而轻盈的质感,送来异国知音的愉悦。可以说,“鹤”的身上既凝聚着张枣“回归故地的时空错失的美感”40,也隐含了张枣建立汉语帝国的梦想与野心。他绝不满足于改写西方文化中的“天鹅”形象,而有意将“鹤”塑造为可与之颉颃的汉语精神的优美化身。

  “天鹅”乃“神鸟”,象征神迹,光明和永恒;“鹤”乃“仙鸟”,被视作通往仙界的信使,能够与神灵对话。但张枣所着眼的并非只是纯粹古典意义上的象征性,就像他写“白天的天鹅,令人呕吐”,是在神性缺在的情形下,在“只留下干涸和敌人”的现代困境下,去处理“疲倦中的疲倦”(张枣:《白天的天鹅》),去实现突围,发明新的诗意。洁白的“鹤”,也被张枣用以隐喻宇宙的空白,母语的空白。在《祖母》一诗的开篇,张枣便展示了“仙鹤拳”的迷人风姿——“迷雾的翅膀激荡,河像一根傲骨 / 于冰封中收敛起一切不可见的仪典。/ ‘空’,她冲天一唳,‘而不止是 / 肉身,贯满了这些姿势’;她蓦地收功,/ 原型般凝定于一点,一个被发明的中心”。在此,祖母的形象和“鹤”的形象融为一体,“她冲天一唳”,发出“空”的声音。“而不止是肉身……”一句特意标注的引号,则引入了一个平静的画外音,仿佛是对鹤唳之声所做的逍遥回响——一个中国式哲学的言说者,或者说对话者,缓缓向我们预示“空”中包孕的可能之“满”。颜炼军指出,“仙鹤拳”象征“诗对于‘空’的一切美丽言说”41。在张枣的诗中,“鹤”有时并不现身,它在“郁然而起”的白云间飞往“缥渺的名园”,隐身于宇宙的无限苍茫之中。崔颢有诗写道:“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崔颢:《黄鹤楼》)张枣也偏爱以这种“黄鹤远去”的“悠悠”之境,完成对“空”的美丽言说“我天天梦见万古愁。白云悠悠”(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

  在张枣的诗中,“鹤”是“悠远”“悠悠”“浩大天籁”“远方”“樱桃之远”等等词语,或者干脆说是浩渺宇宙的“代理人”与“现实形象”42,它“从无人知晓的地方飞翔,正在连接这个世界”43。它俯瞰人间,也代替宇宙或上帝之眼,投出“在人之外”的最高目光。《祖母》一诗的最后一节有这样一句:“四周,吊车鹤立”。“鹤”附身于“恐龙般”的现代化工具“吊车”,并由此获得了现代之“看”的精密性,“四周”一词深化了监视感,营造出“全景敞视”44的状态。因此,它能够迅速而清晰地捕捉到——“忍着嬉笑的小偷翻窗而入”这个瞬间,就像在大上海的高空中“深奥细看而不致晕眩”,隐秘又全知的“鹤之眼”,能够看见细小如“一片叶”的“脉络”,将整个世界尽收眼底:“里面储存了多少张有待冲洗的底片啊!”(张枣:《大地之歌》)“鹤”俯身向下,必然与冲向天空的“隐形轰炸机”方向“相逆”,张枣在另一首诗中也写到类似的情景:“那最高的是 / 鸟。在下面就意味着仰起头颅。”(张枣:《卡夫卡致菲丽丝》)张枣有意提醒这种目光的交错,它提供了有关无限与有限的深刻隐喻。那些“通宵达旦的东西,刹不住的东西”,不妨说就是不断向外扩张的目光与物欲,它们如城市的摩天大楼一样拔地而起,却早已忽略和忘记了自身的归处与根基。“在人之外,渺不可见”,张枣以摄取一切的“鹤之眼”来测量和“戳破”现代主体的有限性——而“这一切,正如马勒说的,还远远不够”。“超然于尘垢之外”(苏轼:《放鹤亭记》)的“鹤”,既是“上帝之死”所留下的“空白位置的守护者”,也是“地球俗物的对立面”,是“张枣诗中的最高位格”45,它拥有更高的精神性,能够看见并打开事物间不可见的关联。张枣不断对“鹤”发出召唤:

  飞啊。

  鹤,

  不只是这与那,而是

  一切跟一切都相关;

  (张枣:《大地之歌》)

  究竟“如何重建我们的大上海”?张枣对这一难题所做的更深追问或许是:如何重建和修复人与物、与世界,乃至语言与物、与世界之间的关系?机械的“鹤之眼”,储存着无数张“有待冲洗的底片”,而唯有“宽敞”的“鹤的内心”,才能真正容纳一切纷纭。是的,“心”能通于一身,乃至宇宙万物。46“显影”。“鹤的内心”,亦是宇宙的内心,它拥有“双面的清洁和多向度的透明”,包容并升华了所有的消极性(焦虑,干渴,窒息,空洞,曲折,故障……),并将“历史的哀歌转向对未来的过去的颂歌”47。“为你爱人塑一座雕像”,而爱,“在本质上是无限对有限所持的一种态度”48,是一种饱含甜意的“特赦”与赞美。像“谈心的橘子荡漾着言说的芬芳”(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张枣谱写的大地之歌,亦是汉语的崇高之歌,它一再向我们发出警示:仍有一种至高无上……而“在下面就意味着仰起头颅”。在病逝前写下的绝笔诗中,张枣仍然与“鹤”对话,以“鹤”自况:“天并不发凉 / 我怎么就会叫作鹤呢?”(张枣:《鹤》)张枣远去,而“鹤”依然隐身于浩渺的宇宙中心,替张枣向世界投出询问的一瞥:“天地岂知凉热?”

  四、“宇宙”的“甜”

  在人类视野大增,意欲“立在地球边上放号”(郭沫若语)时,废名在参禅顿悟中重新体味宇宙的玄妙与寂寞:“虚空是一点爱惜的深心。/ 宇宙是一颗不损坏的飞尘。”(《飞尘》)冯至一边延续歌德对“死和变”的思考,一边也糅合了道家精神,寻觅宇宙的生生不息之力:“好像宇宙在那儿寂寞地运行,/ 但是不曾有一分一秒的停息,/ 随时随地都演化出新的生机,/ 不管是风风雨雨,或是日朗天晴。”(冯至:《歌德》)但与废名对宇宙的玄思妙想不同,又比冯至以宇宙的广阔来突破“狭窄的心”,超越个体生命的有限性更进一步,张枣的“宇宙”书写因为始终伴随着对现代危机的警醒以及文化身份上的焦虑,呈现出更加缠绕、复杂的面貌。无论是“圆”还是“鹤”,都以自身的形象隐喻宇宙的浩渺与包容,承载着有关汉语性的幽思。张枣不仅对发自天地、生生不已的诗意孜孜以求,还从“天人合一”的思想中提取和发明甜的元素,将宇宙空以纳物的包容力同语言本身联系起来。他曾如是自述道:“我就希望在我的诗歌中再现一个宇宙,再现我们宇宙中本身的元素的‘甜’。”49

  “天人合一”的观念以“天—人”关系为中心,源远流长,内蕴深厚。李泽厚认为,这种关系“具有某种不确定的模糊性质,既不像人格神的绝对主宰,也不像对自然物的征服改造”50。面对自然,人既有其能动性,也有其命定的被动之处。张岱年说得更为具体:“天人合一”的其中一意谓天人相通,天与人并非二元对立,而乃息息相通的整体;天是人伦道德之本原,人伦道德原出于天。51《孟子》曰:“尽心可以知性,尽性可以知天。”钱穆先生便将“天人合一”的核心思想放在“性”字上:唯有人道做到尽头之处,方可与天道合一。52这也就是《中庸》所说的:“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古典诗词往往呈现人融入大千世界,参与天地转化的高迈境界。王摩诘的诗便写道:“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王维:《终南山》)53张枣的诗绝非简单地复古,自然也不会直接移植人与宇宙相融合的古典诗境,他着眼于这一思想中蕴含的赞美性,将其转换为“甜”的元素。“人类的诗意是发自赞美”54,张枣认为,赞美性才是原儒的最高境界,才是汉语的核心要旨与最伟大之处。古典诗词中固然也有沉郁与寂寞,悲哀与隐痛,但古人常常能以诗歌的文字之美、姿态之美消解生存的消极性,并将其处理得圆润流转,深婉不迫。梁宗岱直言:西洋人的宇宙意识“往往只是片段的,狭隘的,或间接的”,而李白等诗人,能“从破碎中看出完整,从缺憾中看出圆满,从矛盾中看出和谐”55。这种对矛盾的调和与超越,对消极性的转化与升华,正是张枣所倾心的赞美性的“题”中应有之义,是张枣“心爱的风向标”(张枣:《风向标》)。因此,张枣更愿意以“鹤”高渺而透明的内心,特赦“那些对云朵模特儿的扭伤漠不关心的人”(张枣:《大地之歌》),也更愿意以赞美的态度面对世界,从容地迈向理想中的那个“圆润、和谐与健康之境”56——

  因此我们的心要这样对待世界:

  记下飞的,飞的不甜却是蜜

  记下世界,好像它跃跃欲飞

  飞的时候记下一个标点

  流浪的酒边记下祖国和杨柳

  化腐朽为神奇

  我们的心要祝福世界

  像一只小小蜜蜂来到春天。

  (张枣:《我们的心要这样向世界打开》)

  钟鸣早已善意地提醒道:温柔并非一种纯粹的情怀,而从个人延伸到人类生存的意识,“不光具有表现力,而且具有道德的高度”57。张枣憎恨表情同一、众物疲惫的时代,憎恨“懒洋洋的假东西”(张枣:《海底被囚的魔王》)、“纸做的假地方”(张枣:《早春二月》)。他更愿意激活汉语的赞美性,以超越狭窄、破碎的自我,对抗孤独、枯燥的人生处境,重拾对宇宙万物的亲近和敬畏之心。“诗必须是一种大温柔”58,张枣不仅以满腔的柔情蜜意对抗存在的荒谬与虚无,还始终“潜心做着语言的试验”(张枣:《秋天的戏剧》),致力于在语言的层面上追溯和融合这种发自赞美的诗意,化空白为圆满,化腐朽为神奇。他将对语言的反思和对生存的反思置于同一高度,并将语言作为勾连古今、超越中西的熔点,渴望以“一种尽可能亲近‘物’与‘生活’的态度来追求语言本体,以便做到人在现代语言中的栖居也是‘天人合一’”59

  五、汉语的“甜”

  “甜”乃味道的一种,而“味”必须经由舌头的品尝方能得知。如前文所述,张枣深谙舌头的体物之妙,“宇宙的舌头”(张枣:《云》)等诗句意欲凸显的,便是一种主客体无缝交融的“品味”,或者说“舔舐”60的状态。“加点糖的阳光舔着你发青的眼圈”(张枣:《地铁竖琴》);“山岗来的暖风舐着 / 上午的邮车”(张枣:《来临》);“我舔着被书页两脚夹紧的锦缎的 / 小飘带;直到舔交换成被舔 / 我宁愿终身被舔而不愿去生活”(张枣:《祖国丛书》)。钟鸣指出,张枣在诗中不用“吃”而用“舔”“舐”,突出了舌头味蕾,富有南方情色的意味。61经由“舌头”细腻舔舐的“甜”,被肉体充分感受的“甜”,正是张枣对考题“甜”字给出的答案:“你想呀,想:对一定是 / 那种元素的甜,思乡的甜”,“答卷上你写道:我的手有时 / 待在我内裤的妙处”(张枣:《橘子的气味》)。在张枣看来,“甜”的思想,就是“天人合一”的思想;再现“宇宙”之“甜”,还意味着找回被“天人合一”的宇宙观浸润、滋养的——汉语的感性特征,并在与自然万物的相近相亲中,抵达语言的“圆润、和谐、健康之境”。

  西方现代主义者,“因为依循复杂破碎的个人主观世界进行,复又强调语言组合创造新世界的魔力”,很容易“走上疏离与切断感”,“把语言变为一种‘介乎思想与手势之间’的表现方式”62。而现代主义本身,就是对疏离与切断感,对荒诞、孤独、绝望的人生根本处境的体认与发现。63对于张枣而言,真正的危机不再是顾城所说的那样,是一片既没有东方文化传统,又没有西方文化、世界营养的文化空白64,而是语言的空白,母语的空白。张枣所说的危机包含两层意思:“一是它的现代性携带了西方的病毒,也就是消极主体的和空白超验的以及语言本体主义的危机;二是忽略了从其自身对克服这危机的可能性的挖掘,也就是说忽略了对传统汉语的(不是字面上的)圆润恬静的非暗喻命名境界的挖掘。”65这两重危机彼此鉴照,相互交织。因此,张枣从不放弃汉语自身的优雅与隽永,他相信母语是有待发明的中心,一如中空而饱满的宇宙。

  程抱一认为,“宇宙论是诗歌构成语言的根基所在”,汉语在词汇、句法、格律、意象等等方面,都深受宇宙观的影响,充分开发着天地人的三元关系。66体物甚深的张枣,也致力于在现代汉语中修复人与天地的关系,重新捕获生命的充盈与饱满,明朗与甜蜜。在对词与物的态度上,张枣既没有复刻言志传统,也没有像欧阳江河那样,滑向绝对的“唯脑论”67,“自嗨”式地制造假词-物,陶醉于语义的空转。就像张枣在看到了更深、更远、更精确后,依然愿意将目光重新收回,重新强调“人之外”世界的广阔与神秘一样,张枣对词与物的理解,亦经历了与之相似的三个阶段,是代谢后的再次回归:“开先的时候词是词,物是物,两者难以融合;后来词物相交,浑然一体,写诗变成纯粹的语言运作;真正难的是第三阶段,这时词与物又分开了,主体也重新出现,三者对峙着构成关系……这时主体最大的不同是他已经达到某种空以纳物的状态,再也不筛选事物,也不挑剔周围,他居不择地,内心充满着激情、理解和爱。”68后期维特根斯坦思想强调,语词坐落在生活形式中。69张枣也逐渐认定,充满“甜”意的第三个阶段才是诗艺的至境:“词,不是物,这点必须搞清楚 / 因为首先得生活有趣的生活”(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

  旅美华人陈世骧指出,中国诗歌因关注世俗之事,铸就了自身独有的特质,这一特质源自日常事物的灵化。70张枣在致傅维的信中提及:“现代艺术与生活大脱节,其幽僻令人恶心……大部分文人没有这个觉悟,死守封僻……不过是穷书生的虚弱,并无动人的力量。”71事实上,大部分的现代诗人,乐于借鉴西方的语言资源,却对传统汉语提供的对抗性与可能性多有忽略。而张枣对日常微妙的出色转化,对汉语舔舐能力的激活,使他的诗没有疏离现世,“陷入虚空和苍白的风洞”,或成为“语言的自恋癖者”72。“我们的语言必须代表周围每个人的环境、纠葛、表情和饮食起居”73,张枣强调的是“一种与日常微妙相关的新的语言风格的可能性”74。他没有回避当代生活体验与城市风景,反而借助字词、语气和声音上的精心调和,将琐屑的日常处理得诗意盎然,颇有情趣:“你去取,门锁里小无赖哇吐静电——”(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蛇行在脚手架上的美容师们 / 用螺丝枪勾勒那人面桃花之家”(张枣:《一个诗人的正午》)。臧棣在纪念张枣的诗中写道:“莴笋炒腊肉里有诗的起点。”(臧棣:《万古愁丛书》),张枣正是在湖南小炒这般热气腾腾的家常菜式中,用舌头品味着生活的滋味与汉语的香色,并将它们带进诗的写作之中。

  充满亲昵与爱意的“甜”,固然只是汉语的元素之一,却很可能最适宜于应对现代世界——人与物分离,词与物相弃的局面。张枣借重的,并非郭沫若笔下的宇宙强力,而始终是传统宇宙观“空以纳物”的包容性,是与西方二元对立思维有根本区别的“天人合一”的思想,是能够安慰内在危机的一种更高的精神性。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所言极是:“任何对语言的思考,本质上都无可避免地是孤僻的,它是在镜廊中的前行。”75无论乞援于何种思想、何种资源,每个诗人必须依靠个人化的力量,创造出独属自己的语言方式。从这个角度来说,张枣只需辨认和发明出汉语的“甜”就够了。“某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和变革之计 / 使他的步伐配制出世界的轻盈”(张枣:《跟茨维塔伊娃的对话》),张枣抱有持续追问与继续变革的愿望,他将宇宙意识布置在与汉语传统的隐秘联结中,期待着以汉语之甜,“重返和谐并与世界取得和解”76

  【注释】

  1 张岱年:《宇宙与人生》,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188、226页。

  2 李泽厚、刘绪源:《中国哲学如何登场?李泽厚2011年谈话录》,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2年,第69页。

  3 [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200页。

  4 张枣、颜炼军:《“甜”——与诗人张枣一席谈》,《张枣诗文集·书信访谈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214页。

  5 [古希腊]柏拉图:《泰阿泰德篇》,《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97页。

  6 [古希腊]柏拉图:《泰阿泰德篇》,《柏拉图全集》第二卷,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696页。

  7 钱穆:《晚学盲言》(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60页。

  8 张东荪认为,中国人的宇宙观是唯象论。象乃垂训。唯象论的宇宙观实质上是一种人生观。西方分哲学为本体论、宇宙论与人生论,中国只有宇宙论与人生论(或宇宙论吸收在人生论中),没有本体论。参阅张东荪:《思想言语与文化(节选)》,《当代修辞学》,2013年第5期。

  9 闻一多:《唐诗杂论诗与批评》,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年,第28页。

  10 参阅耿占春:《隐喻》,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80页。

  11 参阅钱穆:《中国思想通俗讲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21页。

  12 李泽厚:《新版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第273页。

  13 姜涛:《从“蝴蝶”“天狗”说到当代诗的“笼子”》,《诗刊》,2018年第16期。

  14 张枣:《绿色意识: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绿叶》,2008年第5期。

  15 相关论述可参阅敬文东:《汉语与逻各斯》,《文艺争鸣》,2019年第3期;《味与诗——兼论张枣》,《南方文坛》,2018年第5期。

  16 [德]瓦尔特·本雅明:《本雅明:作品与画像》,孙冰编,上海:文汇出版社,1999年,第121页。

  17 [东汉]许慎:《说文解字》。

  18 颜炼军:《诗歌的好故事——张枣论》,《文艺争鸣》,2014年第1期。

  19 赵毅衡:《重访新批评》,成都:四川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124页。

  20 关于“意象”,言人人殊。赵毅衡在《语象·比喻·象征》这篇文章中指出:在中国古代文论中,“意象”大部分表示抽象意义的象,而“意象”(image)这个译名中的“意”,是指意识,即意识中再现的象。保罗·策兰则在“格奥尔格-毕希纳奖”的获奖致辞中讲到:“那么,意象是什么?一次性地并永远再次一次性地,并只在此时此地被人感知的和有待被人感知的东西。因此诗就是所有的比喻和隐喻想被带向荒谬的地方。”本文无意为此概念找到最合适的定义,只是试图探讨,张枣诗中的意象如何与“宇宙”的主题建立联系。因此,出于使用方便的考虑,此处借用江弱水在考察卞之琳的诗歌意象时所作的限定:“凡是能够唤起我们感觉和知觉的过往经验之再现的、有着具体到语词上的物质存在的一切语言表达,都可叫做‘意象’,不管它是在描述,在比喻,还是在象征”。参阅赵毅衡:《重访新批评》,成都:四川文学出版社,2013年,第108页;[德]保罗·策兰:《子午线:格奥尔格-毕希纳奖获奖致辞》;江弱水:《卞之琳诗艺研究》,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0年,第16页。

  21 蔌弦:《空白的运动与结构——论〈空白练习曲〉及张枣的元诗写作》,《上海文化》,2014年第5期。

  22 在荷尔德林的神话体系里,狄奥尼索斯、赫拉克勒、基督这三个来自神的半神形象被称作“三叶草”,赵飞据此认为“三叶草”具有生命起源的深义。参阅赵飞:《张枣诗歌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8页。

  23 “巴门尼德的球形宇宙从巴门尼德直至开普勒”,参阅张鸿:《〈宇宙与意象〉研究及中国古代宇宙诗学论》,博士学位论文,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2014年。

  24 参阅钱穆:《中国思想通俗讲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104页。

  25 [法]程抱一:《中国诗画语言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53页。

  26 所分析的诗句如下:这声鸟儿的圆形鸣叫 / 休息在孕育它的瞬间 / 大得像枯萎森林上方的天空 / 一切都乖乖地在这声鸣叫中排好 / 整个风景似乎都在其中休息(里尔克:《诗集》,题为“不安”)参阅[法]加斯东·巴什拉:《空间的诗学》,张逸婧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9年,第261-262页。

  27 张枣多次将“蝴蝶”用作穿越时空的符号,比如:“蝴蝶携着未来,却重复明代的 / 某一天”(《一个发廊的内部或远景》);“那对蝴蝶早存在了,并看他们 / 衣裳清洁,过一座小桥去郊游 / 她喏在后面逗他,挥了挥衣袖 / 她感到他像图画,镶在来世中”(《历史与欲望·梁山伯与祝英台》)。在《蝴蝶》一诗中,张枣直接写道:“灯的普照下一切都像来世”。

  28 “落日熔金,十月之水逐渐隐进你的肢体 / 此刻,在对岸,一定有人梦见了你”两句,可能化自李清照的词句:“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永遇乐·落日熔金》)

  29 参阅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一边》,《读书》,1999年第5期。

  30 [美]罗伯特·卡普兰:《零的历史》,冯振杰、郝以磊、茹季月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05年,第75页。

  31 参阅耿占春:《隐喻》,开封:河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273页。

  32 老子:《道德经》,第十一章。

  33 参阅[加]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论人的延伸》,何道宽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63-200页。

  34 颜炼军:《祖母的“仙鹤拳”——读张枣〈祖母〉》,《星星诗刊(诗歌理论版)》,2010年第12期。

  35 张枣:《当天上掉下来一个锁匠》,《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216页。

  36 张枣的这句诗与北岛的《六月》的最后两句:“而忠实于大海的 / 低音喇叭说,六月”,有内在相似性。且张枣对北岛这首诗所作的分析,也很适用于他自己的诗作。参阅张枣:《当天上掉下来一个锁匠》,《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209-210页。

  37 [法]加斯东·巴什拉:《梦想的权利》,顾嘉琛、杜小真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3年,第212页。

  38 张枣:《当天上掉下来一个锁匠》,《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212页。

  39 陈东东:《亲爱的张枣》,《我们时代的诗人》,上海:东方出版中心,2017年,第185页。

  40 颜炼军:《仍有一种至高无上……》,《新诗评论》,2011年,总第13辑。

  41 颜炼军:《祖母的“仙鹤拳”——读张枣〈祖母〉》,《星星诗刊(诗歌理论版)》,2010年第12期。

  42 张伟栋:《“鹤”的诗学——读张枣的〈大地之歌〉》,《山花》,2013年第13期。

  43 张枣、白倩:《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绿叶》,2008年第5期。

  44 参阅李海鹏:《意外的身体与语言“当下性维度”——重读张枣〈祖母〉》,《飞地》,深圳:海天出版社,2014年第8辑。

  45 张伟栋:《“鹤”的诗学——读张枣的〈大地之歌〉》,《山花》,2013年第13期。

  46 钱穆:《晚学盲言》(上),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172页。

  47 王东东:《护身符、练习曲与哀歌:语言的灵魂——张枣论》,《新诗评论》,2011年,总第13辑。

  48 [美]约瑟夫·布罗茨基:《哀泣的缪斯》,《小于一》,黄灿然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0年,第37页。

  49 张枣、白倩:《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绿叶》,2008年第5期。

  50 李泽厚:《新版中国古代思想史论》,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8年,第253页。

  51 参阅张岱年:《宇宙与人生》,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99年,第75页。

  52 参阅钱穆:《中国思想通俗讲话》,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25-31页。

  53 这两句诗皆以三个动词结尾,前两个以诗人为主语,最后一个则以自然为主语,有力地暗示了人与宇宙相融合的过程。参阅[法]程抱一:《中国诗画语言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2页。

  54 张枣、白倩:《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绿叶》,2008年第5期。

  55 梁宗岱:《诗与真》,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6年,第120页。

  56 张枣:《黄灿然访谈张枣》,《张枣诗文集·书信访谈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167页。

  57 钟鸣:《笼子里的鸟儿和外面的俄耳甫斯》,《当代作家评论》,1999年第3期。

  58 臧棣:《可能的诗学:得意于万古愁——谈〈万古愁丛书〉的诗歌动机》,《名作欣赏》,2011年第5期。

  59 赵飞:《张枣诗歌研究》,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9年,第183页。

  60 敬文东认为,汉语是一种拥有舔舐能力的语言。参阅敬文东:《味与诗——兼论张枣》,《南方文坛》,2018年第5期。

  61 钟鸣、张媛媛、付邦:《诗的批评语境及伦理》,《新诗评论》,2020年,总第24辑。

  62 叶维廉:《中国诗学》,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年,第174、172页。

  63 参阅敬文东:《论中国新诗现代主义的内在逻辑和技术构成》,《山东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1995年第2期。

  64 参阅李春阳:《白话文运动的危机》,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7年,第194页。

  65 张枣:《黄灿然访谈张枣》,《张枣诗文集·书信访谈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171页。

  66 参阅[法] 程抱一:《中国诗画语言研究》,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23-25页。

  67 参阅敬文东:《从唯一之词到任意一词——欧阳江河与新诗的词语问题》,《东吴学术》,2018年第3、4期。

  68 张枣:《黄灿然访谈张枣》,《张枣诗文集·书信访谈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169页。

  69 陈嘉映:《语言哲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年,第176页。

  70 陈世骧:《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第77页。

  71 张枣:《致傅维》,《张枣诗文集·书信访谈卷》,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146页。

  72 张清华:《存在的巅峰或深渊:当代诗歌精神跃升与再度困境》,《诗探索》,1997年第2期。

  73 张枣:《一则诗观》,《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 ·讲稿随笔》,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237页。

  74 余旸:《张枣:“文化身份”的困扰》,《“九十年代诗歌”的内在分歧——以功能建构为视角》,北京:人民出版社,2016年,第61页。

  75 [美]乔治·斯坦纳:《巴别塔之后:语言与翻译面面观》,孟醒译,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20年,第115页。

  76 参阅张枣:《Anne-Kao诗歌奖受奖辞》,《张枣诗文集诗论卷2·讲稿随笔》,成都:四川文艺出版社,2021年,第245页。

  作者:夏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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