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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之康德:重评卡西尔与海德格尔在达沃斯辩论中的康德阐释

谁之康德:重评卡西尔与海德格尔在达沃斯辩论中的康德阐释
2021年03月23日 00:00 新浪网 作者 哲学园

  谁之康德:重评卡西尔与海德格尔

  在达沃斯辩论中的康德阐释

  吴旭平

  人大复印:《外国哲学》2021 年 02 期

  原发期刊:《社会科学战线》2020 年第 20209 期 第 30-38 页

  关键词: 知识论/ 存在论/ 有限性/ 形而上学/

  摘要:达沃斯辩论既是对康德哲学的不同阐释和理解,又是卡西尔文化哲学和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思想交锋。在深层次上,辩论反映了现代性危机中人类的荒诞处境:究竟是应该固守在自己创造的优雅文化中寻求安身之所,还是应该鼓足勇气返回原初意义的赤裸状态和被抛存在?回顾达沃斯辩论的意义是:讨论如何公正地对待康德的思想遗产,反思人类精神的共同事务。文章探讨其中三个最核心问题:康德哲学有无与自然科学相关的知识论,人的存在的有限性与无限性之矛盾中的真理问题,如何重新为形而上学奠基这一西方哲学的根本性问题。卡西尔立足康德原初问题并极力发掘人类精神的文化创造力;海德格尔不回避自己对康德文本的“暴力侵犯”,而且认为这是有建设性的思想对话,这种“反—理性主义”的思路明显带有神秘主义和自然主义倾向,预示着海德格尔思想的转向。

  1929年海德格尔与卡西尔在瑞士达沃斯小镇进行的哲学辩论,无疑是现代西方哲学史上的大事件,它标志着欧洲大陆哲学新康德主义运动的衰落和现象学存在论的崛起。国内学界对那场世纪性的达沃斯哲学辩论的深刻意蕴及其效应的研究尚少。今天,我们已经基本具备了全面客观地理解和评价海德格尔哲学总体成就及其历史地位的时机和条件,仔细回顾和省思达沃斯辩论中各方观点的要义与得失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要言之,达沃斯辩论的焦点在于,卡西尔和海德格尔分别从认识论和存在论出发,对康德哲学的目标与本质给出了完全不同甚至相反的理解和阐释:海德格尔用“人类生存批判”置换“纯粹理性批判”来作为康德哲学的基本任务,对卡西尔的文化哲学及背后的新康德主义展开了咄咄逼人的攻势;卡西尔则凭借主编康德全集的权威地位,立足康德哲学的原初问题,并以人类精神的符号创造力以及由此产生的文化形式力量来捍卫和拓展这一原初问题,以此回击海德格尔。这场辩论凸显出对康德哲学的两种解释路径之间的不可调和性,当然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康德哲学本身意义的有效延伸。我们的问题是:在康德哲学的解释中,应该如何面对康德的伟大精神遗产,是否需要忠实于康德书写的文本,以及如何拓展康德哲学的新意义?这个问题的复杂性在于,达沃斯辩论不仅涉及卡西尔和海德格尔对康德哲学的不同理解和阐释,更牵涉着海德格尔“新哲学”的强力登场,在这里,海德格尔新哲学对康德哲学的“暴力侵犯”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可以发现,海德格尔对康德哲学的这种“暴力侵犯”,并未开启出对理解康德哲学真正富有教益的新境域,反而以其过于强势的有限性立场,预示了海德格尔自己的存在论后来走上愈发狭窄的道路;而卡西尔立足于康德哲学的原初问题对其真理性内容的顽强辩护及其对海德格尔暴力解释的抵制,则显得意味深长。

  一、康德的意图:知识论还是存在论?

  康德哲学究竟是为知识论还是为存在论奠基?康德哲学的理论地基和先验批判的出发点是什么?这是整个达沃斯辩论中首要的和关键的论题。海德格尔批评了新康德主义者把《纯粹理性批判》中先验辩证论以前的部分解释为与自然科学相关的知识理论的做法:“这里被擅自作为科学理论的东西,对康德而言不是本质性的。康德不想给出关于自然科学的理论,而是想要说明形而上学的难题,更确切地说,存在论的难题。”①在随后出版的海德格尔的《康德书》中则给出了更加尖锐的论断:“《纯粹理性批判》与‘知识理论’完全没有关系。”②海德格尔完全依循自己的问题,对康德哲学做出了一种存在论的过度阐释。按照他的判断,康德哲学中没有与自然科学相关的知识论,即使有也只是一种非本质的为存在论服务的过渡性理论。新康德主义对康德哲学做出的知识论解释,是基于自然科学逐渐取代哲学传统领域的历史趋势。

  海德格尔对康德的这一新阐释是新颖的,也是强暴的。为了反抗这种强暴解释,卡西尔重新发掘康德哲学的认识论批判要义,在一种否定性的动力下达到了对康德本意的透彻理解。卡西尔评价说,海德格尔觉察到了“具有实证论针对性和倾向性的‘批判主义’的思想方法和哲学意图之间有一种对立”,从而反对“把《纯粹理性批判》理解为关于经验的理论,甚或理解为实证科学的理论”③。海德格尔把康德的“哲学意图”揭示为形而上学问题,又把形而上学规定为追问人的存在的学说,这样,海德格尔就把康德的原初问题置换为他自己的存在论问题。在卡西尔看来,这显然是一种过度诠释和问题的再造,康德《纯粹理性批判》的原初动机即使不是全部、至少也是部分地提供一种“知识理论”,这一原初动机被海德格尔的存在论阐释完全取消了。

  那么,回到康德,在《纯粹理性批判》中究竟有没有一般意义上的知识论呢?

  康德写作《纯粹理性批判》的目的,是通过认识论批判来挽救陷入矛盾和混乱状态的传统形而上学。休谟宣称因果律不过是从经验中习惯性联想而得的必然性幻相而已,把传统形而上学归结为人类的妄想。这种怀疑论促使康德去寻找独立于任何经验的纯粹先天知识,来作为一切无可置疑的形而上学的坚实基础。纯粹先天知识不仅对形而上学的根源、范围和界限加以规定,同时对形而上学本身的可能性或不可能性进行判定。纯粹先天知识的存在对形而上学如此重要,以至于在康德集中精力演绎纯粹知性概念的章节中,其主要问题仍是知性脱离一切经验产生何种认识的可能,而不是思维能力自身如何可能。在第二版序言中康德强调了他的批判哲学是一次颠覆性的思维方式变革,确切地说,他建立了一种与以往不同的先天知识论,使形而上学通过批判走上科学的光明大道。

  康德的整个论证思路,是依认识能力的层级深化逐步展开对先天原则的考察。在先验感性论中康德发现了排除感觉之后的纯粹先天直观形式,空间是无限被给予的使表象相互并列的外部直观形式,时间是无限被给予的使表象同时或前后相继的内在直观形式,这些纯粹直观形式是先于经验而又使经验知识得以可能的条件。在先验分析论中康德继续探索并赋予各种不同表象以统一性的纯粹知性概念,纯粹知性概念也是独立于经验而存在的先天认识机能。不同于先天直观形式是一种被动接受印象的能力,纯粹知性概念是基于思维的自发性能动地统摄诸表象以认识某对象的能力。要言之,作为感性形式的时空概念和作为知性形式的范畴这两类先天概念,虽然是思维的主观条件但却具有客观有效性。在此,传统哲学中经验论的知识归纳路径和唯理论的知识演绎建构完美地结合为一体,康德为所有的数学自然科学知识奠定了一种形式性的普遍有效的主观与客观相统一的新基础。

  即使海德格尔也不得不承认康德建立的是一种脱离经验而普遍有效的先天知识论,但他认为先天知识论对康德哲学而言不是本质性的,康德真正的意图是追问一般形而上学的可能性从而为一般形而上学奠基,知识理论在康德哲学中只是为形而上学服务的过渡性部分。海德格尔以此将阐释的重心转向康德的形而上学,并在形而上学中把问题导向对人的存在的追问,最后用存在论问题取代知识理论。我们前面对康德哲学原初动机的分析,旨在说明康德的形而上学是建立在他的先验知识理论基础之上的,和海德格尔的解释完全不同,知识理论经过康德的先验批判获得严格普遍的形式,为形而上学确定了自身独特的领域和相应的使命。当然,如果完全依照新康德主义的思路,对康德哲学将会难以避免认知科学逻辑的阐释和实证主义的倾向,从而为19世纪日益繁盛的实证科学对哲学传统领域的冲击提供理论支持,这有悖于康德维护形而上学女王高贵地位的初衷。海德格尔对哲学命运的忧虑是有道理的,但他在激烈否定新康德主义的自然科学知识论阐释的时候,却又明显走上了另一个极端,将康德试图在调节科学与哲学尖锐冲突的意义上重建形而上学基础的深刻哲学意图遗忘。

  卡西尔和海德格尔一致认为,康德的图型法及其“先验想象力”学说是整个批判哲学中根本的具有创构性的关键,且是康德为形而上学奠基的核心阶段。然而海德格尔把“先验想象力”用作其存在论知识奠基:“存在论知识的内在可能性在超越性之法相所特有的整体性那里显现出来,它的聚持中点就是纯粹想象力。”④在他看来,图型法的“先验想象力”是一种始源的展现(exhibitio originaria),是此在源初的、自由的向“存在者”的展现,此在总是保持在存在者的开放状态中,以领会存在的方式面向其他存在者。由此,海德格尔把感性直观接受能力与知性自发思维能力始源地结合在一起,将康德图型法中按照规则的先天时间规定等同于《存在与时间》中为存在论建构的时间。

  我们不否认海德格尔对康德的存在论阐释及其在拓展哲学可能性上所做的努力是富有想象力和启示性的,但这种存在论阐释与康德本意明显不同:(1)康德引入纯粹知性概念的图型法是为了论证先验判断力,即把一个对象归摄到一个概念下的主观能力,而海德格尔转向存在者原初的“展现”则让图型法倾向了客观形式。(2)先验想象力是超越经验去联结事物与普遍规则的能力,海德格尔将其解释为结合存在者的内在经验去作对存在的存在论领会,这与康德论证先验法则的意图明显冲突。(3)海德格尔理解的“想象力”是自由的自我给予的呈现,与康德追求普遍逻辑的确定性完全相反,模糊化了直观与思维之间的差别。基于上述这些根本性的歧异,我们可以理解卡西尔对海德格尔的总体性指责:“康德在任何地方都不曾持有这种关于想象力的一元论,他坚持一种明确而彻底的二元论,坚持关于感性世界与理智世界的二元论。”⑤关键在于,否定了二元论就等于掏空了整个康德哲学的理论地基,康德谨慎地给出的“实是”与“应当”、“经验”与“理念”的界限,全部被存在论现象学还原成“一个单一的具有时间性的此在的基点”,批判哲学变成了存在论。

  退一步说,即使海德格尔接受了知识论是康德批判哲学必不可少地规定其本质特征的理论基础,他仍然可以将这种知识论解读为只是关于存在者知识的理论。海德格尔的逻辑是:1850年前后科学开始研究可知之物的全体性,哲学传统领域被划分给科学,哲学需要研究存在者知识作为思的任务,所以返回康德哲学那里发现的只能是研究存在者知识的理论来源。“诸科学在其对区域性范畴的无可逃避的假设中依然谈论着存在者之存在。只是它们不这样说而已。它们能够否认出自哲学的来源,但决不能摆脱这种来源。”⑥在这里,海德格尔是基于哲学后来发展的历史需要(以及他自己理论创造的需要),来修改康德哲学思考的原初意图,正如卡西尔所评论的:“他仿佛是在用武力入侵康德思想体系,以便使之屈服,使之效忠于他自己的问题。”⑦必须看到,康德的时代哲学危机还未如此严重,康德面临的哲学任务只是完成对形而上学合法性的证明。在这种情况下,海德格尔用存在论知识置换先验知识去解读康德,确实表现了一种卡西尔所指控的“解释学暴力”。

  二、有限性与真理

  人的本质是有限性还是无限性?这是达沃斯辩论的又一问题。卡西尔与海德格尔共同接受的理论前提是人的有限性,争论的焦点在于:一种有限的存在物如何能够超越自身的有限性而达至无限性即普遍的真理?卡西尔与海德格尔对这一问题的解答显示出两人完全不同的思考路径。

  卡西尔的基本思路是从有限性的符号形式转换出无限性。人固有的有限性无法抛却,但可以通过语言符号形式创造出的精神王国来分享无限性规定。语言符号形式能够抵消时间的消解性与破坏性,从而达到某种意义上的彻底稳定性。卡西尔用康德图型法的先验想象力作为连接有限性与无限性的中介,先验想象力作为联结具体对象与一般规则的能力,一方面与现象同质,另一方面与范畴同质,这就是说,先验想象力具备了有限性与无限性的可能,同时又是两者联结起来的桥梁。卡西尔的阐释基本遵循了康德的知性逻辑但又不仅仅局限于康德。在对无限性本质的认识上,卡西尔非常赞同黑格尔关于“无限性即有限性的全体”的论断。他在辩论中所引用的席勒诗句:“在这种精神王国的圣餐杯中,无限性自己翻涌”,本来就是黑格尔《精神现象学》一书结尾对绝对精神的注解。按照黑格尔的理解,无限性不能作为有限性的对立面来看待,因为两者一旦对立,无限性就会落到有限性的另一面,变成了与有限性并列的特殊之物,就会丧失本质性的规定。黑格尔说:“主张有限与无限坚固对立的人,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超出了一切形而上学,其实他们还只是站在最普通的知性形而上学的立场。”⑧黑格尔批评了非此即彼的知性逻辑,用辩证逻辑把无限性解释为扬弃全部有限性的全体。这是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等德国观念论者用思辨理性来理解康德并超越康德的老康德主义立场,卡西尔在一定程度上倾向于德国观念论,并用思辨理性把现实的有限性转换为精神形式的无限性。

  海德格尔的整个趋向是人永远无法超出有限性而达到无限真理。真理总是与人的生存相关联,不存在与人的生存境遇无关的无限真理,所谓无限真理只是用概念思辨追求普遍形式所产生的粗劣理论建构。海德格尔把观念论意义的真理转换为存在论意义的真理。他凭借对柏拉图洞穴比喻的详细解析,来说明原初状态的“存在”真理如何过渡到柏拉图主义的“观念”真理。柏拉图主义用存在者替代存在,用观念去规定存在,真理的本质被层层掩盖起来。柏拉图主义的历史就是观念主义(idealism)的历史,海德格尔认为:“即在哲学的西方历史的开端,就已经采取了一条怪癖的和致命的进路。”⑨观念主义的真理遮蔽了本真的存在,它只关注现象与观念之间的符合程度,正确性变成真理的本质。在海德格尔看来,真理的本质即是会自行遮蔽自身的存在的敞开状态,作为无蔽的真理无论从思想史还是逻辑上说都保持着一种对于符合论真理的优先地位。这是海德格尔固执地反对以往所有真理学说的信心来源。人的有限性可以标画为在—真理—中—存在,真理即让存在者自行存在。有限性在存在论意义上就是人的被抛状态,因为存在论本身就是有限性的标志。人在面对存在时总是有限的,而只在领会生存论的存在时才有可能达到无限。从另一个角度说,人只有结合存在者的内在经验才有可能达到无限性,这是对有限性的严格证明。图型法的先验想象力所产生的无限性,至多是有限性的逻辑形式。上帝无须展现自身也无须通达无限,因为真正的无限性不需要任何证明。

  为了判断卡西尔和海德格尔谁更接近康德原本的意图,需要对康德所理解的有限性概念进行仔细辨析。简单讲,在批判哲学的进程中,康德所涉及的“人的有限性”大致可以分为三个层次:第一,感性直观的有限性。感性是通过人被对象所刺激的方式来获得表象的能力,而直观只有在对象被给予人时才发生。感性直观依赖于对象,接收着对象加予感官的刺激,这意味着人的认识从直观开始就是接受性的认识。对象是不可控的,不能被人所创造,在感性直观发生之前是独立存在的自在之物。问题的关键是,自在之物没有对象化也能自存,而感性直观没有对象化则不能发生。自在之物存在于感性直观的对立面,其真实性永远不能为人彻底知晓。纯粹直观所能达到的,只是作为感性对象的自在之物的经验性表象而已。第二,知性范畴的有限性。知性是自发的思维能力,范畴是赋予一个直观中各种不同表象的单纯综合以统一性的机能。虽然知性范畴从主观形式上穷尽了一切可能判断的逻辑机能,并在对诸多表象的统觉能力上体会到无限性的可能,但思维的统觉能力若离开了经验性内容就没有任何意义。依康德的名言说,思维无内容则空。先天知性概念超越经验但必须与经验相结合就规定了思维的有限性。第三,纯粹理性的有限性。理性是使知性规则统一于原则下的能力,相比知性,它追求全部经验整体上的普遍性。理性在逻辑形式上表现为推论的能力,即在某个特定的条件下推论其他条件以期获得诸条件的普遍性(universalitas)或总体性。纯粹理性概念就是一个有条件的诸条件总体性概念,虽然它趋向的目的是无限制的有效性,试图超越知性规则就会遇到不可避免的经验性界限,实际上它依然受知性规则的有条件性的限制。因此在先验辩证论中理性推论只能有三种后果:第一级主体性推论导致逻辑谬误,第二级客体性推论导致二律背反,第三级绝对性推论导致纯粹理性的理想。先验幻相产生的原因就是知性规则的超经验性运用,理性误以为通过扩展知性的运用范围就可以摆脱原先的有限性。

  康德是否认为人能超越有限性的限制而达到无限性呢?答案是肯定的。只是在认识活动中,人还无法摆脱有限性。因为感性对人起决定性作用,整个认识过程都受到“接受性的直观”影响。那么,处于有限性当中的人,如何摆脱有限性束缚而去获得永恒的无限性真理呢?其实,康德理解的真理不涉及物的本体存在,甚至与认识的对象无关。前面海德格尔所抨击的真理符合论的缺陷,在康德的真理观中都被完美地回避了。对象的内容是认识活动所感觉到的,观念的形式是主体所固有的,对象符合观念,认识的内容符合形式,这种主观性真理标准很容易达成,有限性并不妨碍我们追求心中的真理。在康德那里,无限性是在实践理性的部分领域达到的,尽管实践理性的运用会受到自然因果律的影响,但另一方面,在实践理性领域中人会拥有自由的意志,即把自己看成目的王国里的理智立法者,颁布那种自己为自己创造的自为自律的道德法则,不带有任何依附性和他律性。自己创造法则同时自己遵循,这种创造性的自由就已经接近无限性。真正的无限性出现在康德的绝对命令的第三条派生的命令形式:“每个有理性东西的意志的观念都是普遍立法意志的观念。”⑩道德法则的有效性超出人的类特征,适用于所有一般的有理性的东西。就是说,绝对命令的形式超越人的有限性,达到无限性的理性存在当中。

  通过上面的对比分析,可知卡西尔的理解总体上更贴近康德本意,虽然他在无限性问题上援引了德国观念论的逻辑思维。卡西尔关于先验想象力可以开启出无限性的观点,有力地反驳了海德格尔关于无限性本质上不可能的论断;而卡西尔所指出的海德格尔用“想象力的一元论”来替代康德“感性世界与理智世界的二元论”的阐释,实际上把康德哲学还原为一个单一的“具有时间性的此在的基点”,这一深刻见地击中了存在论有限性维度的要害。

  三、形而上学与时间

  形而上学是达沃斯辩论所有争议得以展开又聚集到一起的基础性前提和总体性归宿。针对上面提到的卡西尔的所有质疑,海德格尔提出反问,争论难道不应该在形而上学领域内展开和行进?康德难道不涉及形而上学问题?海德格尔声称,如果卡西尔能够坚持在形而上学的地基上与他展开讨论,他会立即承认他对康德的解释是“强暴和过度的”。为了减缓自己的阐释与康德哲学本意之间巨大差异所造成的压力,海德格尔希望将卡西尔拉到形而上学领域进一步讨论问题。但海德格尔没有注意到,在他理解的形而上学与康德的形而上学之间,已经产生了思想的本质差异和逻辑的强行误置。

  海德格尔从形而上学的名称展开论述。亚里士多德把形而上学定义为研究“每一事物所必致的终极者”原理与原因的学术,至少显露出“整体性”与“根本性”两种学科属性。形而上学就其以一般存在物为研究对象而言,也可以称之为存在论。海德格尔定义道:“形而上学乃是对存在物本身和存在物整体的根本性知识。”(11)作为存在论的形而上学是一般形而上学,其研究对象是“存在物整体”,其研究内容是“存在物何以存在的根据”。海德格尔提出形而上学的基本问题是:“究竟为什么在者在而无反倒不在?”(12)以往的形而上学总是研究存在者性质而忽略“无”的问题,并不是因为疏忽大意,而是真正的“无”无法被思维把握,能把握的仅是“无”的概念,从而把“无”的性质转化为存在者的性质。巴门尼德断言“存在者存在,不可能不存在”,无非是表述“思存同一性”的真理。传统形而上学是在存在者领域内试图把握存在者整体的,因而这个存在者的“整体性”就明显值得质疑。海德格尔认为,对“无”的追问和“无”的问题之制定,才能将存在者整体的“整体性”完全开显出来,“无乃是对存在者全体的完全否定”。(13)追问“无”的问题就追问到存在者整体之外,倒过来肯定了存在者的整体性。“无”可以完全否定对存在者的所有认识,就肯定了形而上学知识的根本性。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根本性”就是存在者存在的依据,即追问“存在”本身的意义。他拒绝柏拉图主义传统的阐述,认为用概念规定“存在”的方法只是用“存在者”代替“存在”,从而遮蔽了“存在”本身。海德格尔形而上学的“根本性”要求深入到存在者内部去先行领会始源性的“存在”。这里必须看到,作为存在论的一般形而上学研究“存在”,但“存在”的一般性并不是“类”(genus)的形式意义上的一般性,毋宁说它是“存在”的各种可能性。“存在论的任务在于非演绎地构造各种可能方式的存在谱系。”(14)海德格尔的形而上学就是基础存在论。

  康德形而上学则明显受到中世纪学院形而上学的影响,学院形而上学将最高存在物作为其研究对象,以“绝对有效性”为理想目标。康德对形而上学的定义是:“纯粹理性的思辨科学”(15),这里的思辨是指认识抽象规则的能力,科学是指绝对有效的形式,这一定义是指,通过对纯粹理性的先验批判使其获得抽象且普遍有效的形式。未经批判的普通形而上学,很可能是空虚的辩证艺术。形而上学不仅要求整体上普遍有效,而且要求其中的每一部分都普遍有效。数学知识和自然科学知识虽然经常受到经验的影响,仍然要求其中的每一条规则都普遍有效,作为总体的形而上学的效力应当为最高。就普遍有效性来说,形而上学里不能包含任何经验,所以形而上学可以称为先天哲学知识。形而上学的超验性要求其知识必须为先天判断,先天分析判断只是形而上学已有内容的说明,而先天综合判断才能增加或扩展形而上学的内容。康德认为,真正的形而上学就是先天综合判断。

  对比可发现海德格尔形而上学与康德形而上学之间的主要差异:(1)海德格尔建立的是追问存在者何以存在的本体论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也可以称为基础存在论:康德建立的是超越经验而普遍有效的知识论意义上的形而上学,也可以称为批判形而上学。(2)海德格尔追求的是一般形而上学的整体性以及对所有存在物的绝对解释力,这里不难理解他与追求绝对同一性的纳粹主义思想的亲缘关系;康德审查的是形而上学各部分的严格形式,以及在此基础上综合理解形而上学总体的普遍有效性。(3)海德格尔使用的是让“存在”开显自身的现象学方法,远离主客体之分强调“存在”的自明性;康德使用的是批判理性以求获得严格的知识前提的知性逻辑方法,强调先天形式的超越性。

  海德格尔当然有能力看到这些差异,不过他又设想了另一个所谓的“真实的康德”来缓解困境。海德格尔似乎认为,我们在文本上看到的康德并不是“真实的康德”,如果我们用知识理论或实证科学来理解康德形而上学,那就会从根本上误解康德;追问“人的存在”才是康德形而上学的真正目的,之前对认识能力的考察全是为了实现这个目的的手段而已。海德格尔认为他自己并不是单纯地解释康德,而是某种意义上与康德展开对话,差异不仅可以被容忍而且也是必要的。何况康德被逼迫着去构造形而上学基础时并没有觉察到那个根本性依据,或者说,康德在面对形而上学的根本深渊时并不具有海德格尔直面对抗的勇气。因此,海德格尔完全有理由说,他对康德这位伟大思想家的理解完全优越于康德对自己的理解。

  问题是,如果不去了解康德形而上学的原本形式,怎么能区分原本形式与阐释者的创造性理解之间的界限?卡西尔坚持对康德形而上学的客观理解,这种工作本身就具有思想史传承与发展的价值。在他看来,康德形而上学的核心是“先验对象”何以可能的问题,即先验法则何以统摄表象形成普遍有效知识的问题。康德形而上学的根本价值,在于哲学思维结构的深刻变化和新认知模式的形成。康德的图型法和先验想象力学说可以从最广泛的意义上归属于形而上学,但究其实质,仅是阐述经验可能性条件的一个认识论部分,绝不能是海德格尔所设想的“源初的”和“首要的”形而上学立足点。卡西尔认为,康德形而上学的主题大部分体现在其理念学说的层面,包括康德的自由学说和美学理论:“这些著作从一开始就将人置于人格性的理念之下,并从该理念的观点来考察人,其根本的目标指向不是人的此在,而是‘人性的理智之根基’。”(16)就是说,康德的“人格性的人”与海德格尔的“人的此在”完全是两回事。在这里,海德格尔对康德形而上学做出的概念置换和强制理解被完整地暴露出来,以至于在理解康德本意方面,他无法提出对卡西尔真正有效的反击。

  卡西尔对康德形而上学的阐释重心则转到实践理性领域进一步展开。纯粹理性的理想就是推论出原始、无条件的最高存在者,但事实上无论从本体论、宇宙论还是自然神学的路径都无法证明上帝的存在。只有当纯粹理性运用于实践时,单纯接受性的禁令才被打破,“只有道德法则的无条件性才使得我们超越了单纯现象性的存在的范围,最终将我们带入一个具有完全不同秩序的中心和焦点”(17)。在实践理性领域,最重要的是自由理念,是无须证明其存有而被直接给予了的前提。卡西尔表明,康德的自由理念是不受单纯时间性和有条件性限制的纯粹理智的东西。现象在时间中被规定,因而整体上从属于时间性的有条件性的存在。自由理念对整个现象世界的超越性,最为接近形而上学永恒持存的目的,这意味着康德形而上学最后达到了真理与无限性。

  。

  ①О.F.博尔诺:《卡西尔和海德格尔在瑞士达沃斯的辩论》,赵卫国译,《世界哲学》2007年第3期。

  ②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3页。

  ③卡西尔:《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评海德格尔对康德的解释》,张继选译,《世界哲学》2007年第3期。

  ④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82-83页。

  ⑤卡西尔:《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评海德格尔对康德的解释》,张继选译,《世界哲学》2007年第3期。

  ⑥海德格尔:《面向思的事情》,陈小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72页。

  ⑦卡西尔:《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评海德格尔对康德的解释》,张继选译,《世界哲学》2007年第3期。

  ⑧黑格尔:《小逻辑》,贺麟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年,第209页。

  ⑨海德格尔:《论真理的本质》,赵卫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年,第16页。

  ⑩康德:《道德形而上学原理》,苗力田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51页。

  (11)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4页。

  (12)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熊伟、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年,第3页。

  (13)海德格尔:《路标》,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0年,第126页。

  (14)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陈嘉映、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年,第13页。

  (15)康德:《任何一种能够作为科学出现的未来形而上学导论》,庞景仁译,北京:人民出版社,1978年,第168页。

  (16)卡西尔:《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评海德格尔对康德的解释》,张继选译,《世界哲学》2007年第3期。

  (17)卡西尔:《康德与形而上学问题——评海德格尔对康德的解释》,张继选译,《世界哲学》2007年第3期。

  (18)О.F.博尔诺:《卡西尔和海德格尔在瑞士达沃斯的辩论》,赵卫国译,《世界哲学》2007年第3期。

  (19)海德格尔:《时间概念史导论》,欧东明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年,第447页。

  (20)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179页。

  (21)海德格尔:《康德与形而上学疑难》,王庆节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年,第二版序言。

  (22)Richard Rorty,W.,Essays on Heidegger and Others,New York: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1,p.11.

  (23)孙周兴:《海德格尔选集》下,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6年,第12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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