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悦（化名）是一名夜店陪酒师。穿梭在灯红酒绿间，她像一条鱼游在大海里。

　　如今的小悦身价不菲，但很少有人知道，一年前她还只是一个刚毕业的学生。

　　2018年，中国的大学毕业生人数达到了820万。在汹涌的毕业大军中，小悦连连受挫。

　　偶然之间，小悦在网上看到一则招聘启事：

　　高端艺术培训机构招聘应届毕业生，要求性别女、形象好、气质佳……

　　小悦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投了简历，竟然成功地通过了面试。

　　但在之后与培训机构老师交谈的过程中，小悦才了解到，所谓培训机构其实就是为在酒吧上班的“小蜜蜂”（酒吧里陪客人喝酒的姑娘，靠客人喝酒的数量提成，也称作“酒吧气氛协调员”）提供形体和声乐训练，小悦再三确认“小蜜蜂”只是陪着喝酒，协调气氛，不需要提供别的服务后，决定还是尝试一下。

　　在做了一个月拿到了近万块的工资后，当时的招聘老师又找到了她，对她这一个月的表现大加赞赏，并委婉地说道，如果条件再好点，酒吧会多安排陪同高端客户的机会，月薪五万不是梦。月薪五万？小悦深吸一口气。

　　她决定尝试一下，她向老师求教办法。老师回答：“整容医美。”第二天，老师亲自带小悦到了这家据说是当地最好的美容医院，要求主治医生按照韩星标准出台一套整容方案。很快，医生便开出了硅胶假体隆鼻、丰臀术、下巴削骨术、腹部整形等一系列手术项目。

　　一共收费8万！

　　小悦对医生专业的讲解很满意，也很期待整形后的成果。但8万元的价格实在无法承受，自己虽然赚了一万多，但是除去必要的开销，也就还有四五千块钱，为了整容向家人要钱也肯定不可行。

　　老师仿佛猜透了小悦的心思，给她推荐了一个办法：医美贷。

　　小悦还是有点犹豫不决，这时，老师又给她再三保证，只要手术完成，一定将酒吧核心资源向她倾斜，这些费用一两个月也就赚回来了，而且还会终生漂亮。

　　最终，小悦按照老师的推荐与医院门口的医美分期平台签署了协议，虽然利率比银行高出了几倍，但想想以后辉煌的生活，小悦还是毅然决然地走进了手术室。

　　小悦的手术非常成功。酒吧老师也兑现了之前的承诺，小悦赚得也越来越多，还上了贷款。但是她不知道的是，美容医院收取的8万美容费中，给了3万回扣给酒吧，1万回扣（也叫保证金）给医美贷平台，除去手术的成本1万块钱，净赚3万。

　　大家都赚了，唯一受损的，可能是小悦每况愈下的身体，和再也找不回的灵魂。

　　小悦是幸运的。在更多的案例中，很多女大学生被忽悠洗脑，直接拉进了美容医院，签订了高昂的整形套餐和医美分期协议，至于手术是否达到理想效果，是否能在酒吧拿到更多消费，没有任何人能保证。不少大学生因为找工作，稀里糊涂地去整了个容，还欠了一屁股债……

　　更有甚者，只能留在夜店，用身体不断赚钱，以偿还无尽的债务。

　　无数个小悦背后，是一个庞大的利益场。

　　01

　　医美贷缘起

　　前段时间，湖南省长沙警方通报的“11.07”特大“套路贷”涉黑恶系列案件，再一次将“医美贷”、“佳丽贷”的套路带进了公众的视野。

　　什么是“医美贷”和“佳丽贷”？

　　所谓“医美贷”又称“医美分期”，就是为那些想整容但又拿不出钱的用户提供一个融资渠道，由医美贷金融平台将整形所需费用打给医院，用户再分期偿还给借款平台。而“佳丽贷”则是指，贷款公司只要觉得对方年龄、长相符合条件，不管其征信如何，仅凭一张身份证就能给她们放款。

　　很明显，这两种贷款方式都是在做年轻女性“脸”上的生意。

　　而这种热门生意的背后，是庞大的新兴医美市场。

　　据雪球研究，2015年以来，医美行业飞速发展。MobData研究院发布的《2018医美行业研究报告》显示，2019年中国医美市场预计达到2560亿元，同比增长18.0%，预计到2020年医美市场规模将达到3150亿元。

　　随着网络主播的走红，“颜值即正义”深入人心，但医美整形的高昂价格让人望而却步。此时，医美分期应运而生，随即成为许多爱美女性的首选。

　　巨大市场带来巨大利益，嗅到商机的资本闻风而来。

　　714高炮被点名后，超利贷和套路贷都遭遇公安部门严打。

　　部分平台开始了“转型”之路，其中一个方向，就是进入医美贷。

　　一本财经曾做过调查，在这个领域，它们专门给小姐和学生放款。从双方表面签订的合同来看，利息并不高，但它们和医院勾结，实际收取30%到40%的砍头息。

　　如果小姐和学生还不起钱，它们就会介绍姑娘们去夜场上班，或者去外地“接客”，这被称为“空降外卖”。

　　整形、金融、学生、小姐，这些敏感的词汇融在一起，一片香艳而污浊的江湖，就此诞生。

　　02

　　“美丽陷阱”

　　这个江湖，迅速成为资本掘金之地。

　　仅2009年到2015年间，中国医疗美容就一直保持15%的年复合增长速度，超过2.4万家医疗美容机构成立。

　　一年时间，出现了么么贷、星计划、快分期、即分期、马上消费、51人品、美分期、易日升、壹分期、易美健、小牛分期、爱美贷、麦芽分期等30多家知名平台。

　　连百度金融也宣布入场，布局医美分期。

　　此后，行业融资消息不断——大家对行业，保持爆棚般的信心。

　　很快，他们将见识，在利益面前，群众迸发出的杰出智慧和疯狂姿态。

　　目前来看，医美贷主要有以下几种形式。

　　（1）小姐贷

　　很少人知道，夜场小姐是医美贷的核心客群之一。

　　“小姐贷占了整个医美贷市场很大的比例，保守估计在30%到40%左右。”一家做医美贷的金融科技公司CRO称，小姐贷主要集中在性产业比较发达的地区，比如上海、杭州等沿海发达城市。

　　小姐们贷款整形，变美后，在夜场可以标出更高的价格，直接变现。变现能力越强，她们就能还清医美的贷款。

　　吴倩（化名）在夜场上班，就陪人喝喝酒，客人多的时候，一个月能挣两万多。虽然赚的多，但是花的也多，手头上没有那么多钱，她选择了去分期支付整容费用，因为同期的姐妹们告诉她：“为整容花的每一分钱，都会在日后得到丰厚回报。”

　　当然，吴倩并没有考虑过还不起贷款的情况，做了丰唇和瘦脸手术后，青睐她的客人明显多了，给起小费来也更阔绰了，客人多的时候，收益直接翻番。

　　如果还不起，就会被借款平台要求“肉偿”，或者指定其他客户“肉偿”。在夜场，想做到冰清玉洁是不可能的，所以如果对方提出“肉偿”，小姐们一般也不会特别抗拒。

　　一位专做医美贷渠道的老江湖就曾直言不讳地说，“贷款还不上没关系，一夜几千块收入很快就能填上窟窿，年轻美丽的女孩本身就是钱啊。”

　　除了渠道，一些整形医院也开始自己放贷。

　　据媒体报道，一位自称苹果整形医院创始人的人称，他们会给自己医院的客户放贷，但不接受在其他医院做手术的人。

　　在风声紧的时候，他直接在朋友圈揽客：“全国夜场严打，美女可以升级自己的硬件了，可以考虑来个眼综合、鼻综合、隆胸、抽脂、填充等美丽养眼套餐，恢复期15到30天，恢复好了严打也过了。”

　　（2）学生贷

　　更可恶的是，医美贷开始将魔爪伸向学生群体。

　　据雪球调查，学生群体是医美消费的重要客群之一，而正规的医美贷平台通常都有年龄限制，借款人必须大于23岁，也不能是学生。

　　这就给了非法贷款平台下手的空间。

　　在这些平台，贷款人只要不主动说明自己是学生，几乎很容易就可以获得贷款。就算说自己是学生，很多平台也不会明确拒绝，而是想法设法为你提供贷款。

　　当然，对于眼看没有偿还能力却想贷款的女大学生来说，非法贷款平台也有自己的特殊要求：必须得漂亮。

　　还不起，那就“肉偿”！

　　正如雪球所言，这种皮肉生意，只有零次和无数次的区别。如果女孩觉得，自己的身体可以换取这么多钱，根本不需要努力奋斗的时候，价值观也必将面临第二次崩塌。

　　当然如果遇到极力拒绝“肉偿”的借贷人，贷款平台也会采取另类的方式：拉新客户。这类借贷人为了能早早了解这种麻烦事，一般会毫无顾忌的回学校拉她的同学来，找那些虚荣心更强的单纯女大学生。

　　无知又爱美的少女怎么都没想到，躲过了裸贷，却没逃过医美贷。

　　（3）人妻贷

　　除了年轻客群之外，婚后的人妻也是医美贷的客群。

　　原配过三十，发现老公有了外遇，拿什么和小三拼？一般来说，比美是个选项，不少原配都会选择医美来改变自己。

　　宋溪（化名）今年33岁，她发现老公出轨后，在姐妹的建议下做了抽脂和隆胸，花掉了小十万。她对媒体表示，“我一次又没有那么多钱，所以只能选择医美分期。“

　　有业内人士透露，对于30岁以上的人，一般来说放贷额度会高一些，因为她们相比于学生或是其他群体有稳定收入，所以一般会多敲一笔。

　　03

　　骗贷狂欢

　　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一些医美贷中介掀起的“骗贷狂欢”。

　　2016年6月开始，分期平台开始疯狂抢客，行业陷入“薄利多销”的价格战。

　　很多平台打出了“美丽不等待”的口号，推出“三零”产品，“0首付、0利息、0费用”。

　　一下子盈利变得困难，为了急速冲量，很多分期平台的风控形同儿戏。

　　中介商杨泉研究过后发现，这个生意太好赚，只要拉来人，就坐地收钱。

　　于是，杨泉雇了一辆大巴车，去河北石家庄、邯郸、保定等偏远农村“拉人”。

　　一车车的农村大妈，被拉到一些小诊所，排着长队申请贷款。

　　“先让她们签字，医院领着她们进手术室，拿着没装针头的针比划一下，或者躺在手术台上假装手术，拍个照片，就可以走了。”杨泉称，整个过程中，医护人员全体出动，参与其中，伪造做过手术的证据。

　　走完这个过场后，杨泉第二天去医院“结款”，和医院“三七分”，杨泉拿70%。

　　因为信誉好、分钱快，杨泉混得风生水起，很快就拉起了上千人的中介队伍。

　　而像杨泉这样的大中介，全国起码有几百人，他们是骗贷的领军人物，决定了骗贷手法和走向。对上，对接医院，谈好分成；对下，豢养手下几百人小中介。

　　他们大多文化水平不高，极具小聪明，出手大胆狠辣。

　　这场骗贷狂欢中，到底撸出来多少钱？

　　“现在整个医美市场放出的贷款，大概是60个亿，其中15多亿，被骗贷者们攫取。”医美分期平台“易美健”负责人宋明歌称。

　　而15亿，仅仅是保守估计。

　　一条颇为畸形的产业链，愈加延长，上面布满了黑色与肮脏。

　　04

　　曙光初现

　　欣慰的是，这条黑色产业链渐渐暴露在阳光之下，有关部门已经开始行动。

　　2019年3月28日，长沙警方破获“11.07”特大“套路贷”涉黑恶系列案件，犯罪团伙以“美容贷”“佳丽贷”等形式，套路、压榨年轻女性，从事诈骗，组织、强迫卖淫、吸贩毒等新型涉黑涉恶违法犯罪活动，摧毁“套路贷”涉黑涉恶犯罪团伙12个，抓获犯罪嫌疑人165名，刑拘146名，解救受害女性106名。

　　2019年5月，深圳龙岗区全面叫停医美贷；今年11月份，人民银行上海分行剑指已经爆出问题的医美贷，要求从银行资金端开始严格整改，并审慎选择业务发展模式。

　　此外，公安部还将从事非法讨债、高利放贷以及“套路贷”的黑恶势力列为公安机关扫黑除恶专项斗争的打击重点。

　　监管和司法辅助而上，肃清搅乱市场的玩家；各个平台提高风控，进入良性竞争，这个行业才有可能，慢慢爬出黑洞般的深渊。

　　尽管还有许多不尽如人意，但无论如何，曙光已经出现。

　　05

　　美丽的代价

　　“我们高估了人性，低估了人的欲望。”

　　很多医美贷从业者曾有过这样的感慨。

　　但是，不要试图用商业去考验人性——坏的规则，才会诱发“人性之恶”。应该用机制去阻止“恶”的溢出。

　　而我们，则要牢记：任何欲望的满足，都要付出代价。

　　美丽，也不例外。

　　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

　　小悦（化名）躺在整形医院的手术台上，想象着自己变美后的模样，一抹会心的微笑浮上她的嘴角，她缓缓地闭上眼睛。

　　医生的手术刀，缓缓落下，落在她的脸上。

　　暗处一双无形的手，正把她拉入无尽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