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世纪的巴黎一度被称为“新巴比伦”，圣经中被描述得俨如淫窟的古国。彼时入夜过后，街道上游荡着讨生活的站街女郎们，有注册过的，有非法的，警察管不过来。煤气路灯刚投入使用，似火似烛，点得久了会冒黑烟。路灯下，穿着貂，上了妆，三两姑娘聚集，半边面庞遮盖在蓬松卷发或是阴影后面，这是老手的自觉，为了使自己显得更好看。先生们走近，站上一站，彼此就明白了心意。

　　也有些衣着华贵的，带仆人，坐马车，旁人说不出什么闲话。每晚束紧腰身，昂首挺胸，走进歌剧院的包厢，等待哪位王公贵族的包养。圣母院的哥特式尖顶戳向天空，北边圣心教堂叮叮当当打下第一块地基，但是人们的关注点都在落选者沙龙里裸体女人油画上。鼻梁上架着厚厚镜片的绅士评论家望着《草地上的午餐》，不动声色掩饰慌张，拿破仑三世出头替巴黎画界前浪发声，“这成何体统！”马奈，德加，莫奈们操着奇形怪状的画法，跟天斗跟地斗，印象派活蹦乱跳就上了巴黎的大戏台。半个多世纪，他们混迹在蒙帕纳斯或是蒙马特高地的咖啡馆酒馆，兜里没几个钱，点杯喝的坐半天，争论艺术，提携新人，消磨时光。

　　咖啡馆常雇些热爱艺术的年轻姑娘，她们大多出身贫寒，一人兼几份工，侍者，驻唱歌手，洗碗工。印象派画家们乐意跟姑娘们打交道，一来浪漫，二来画室里正缺模特呢，混熟了或多或少也有做情人的，诸如莫奈的首任妻子卡米耶，早先就是给丈夫当模特的。

　　2.有理论家讲，西欧所有的女裸体画，都投射着男性欲望的目光。这话不假，瞧瞧他们给自己模特取的名字。罗特列克，画《红磨坊舞会》的那位，给自己相熟的模特兼情人，取了个“苏珊娜”的艺名。名字源自圣经《苏珊娜与长者》。两位长老觊觎美艳的犹太少妇苏珊娜，某日二人暗藏于花园角落，偷窥苏珊娜沐浴，并相约求欢。苏珊娜严词拒绝，宁死不屈，最终被先知解救。圣经最早用其来歌颂女性贞洁，以男性视角为主导的画界，又侧重描绘苏珊娜美丽的肉体。

　　反正不管怎么说，女性都无法掌控自己的身体。同一时间，这位叫苏珊娜的模特还出入其他几位画家的工作室。她是由夏凡纳引入模特这行的。某日，她把熨烫得体的衣服送到一个贵族家里去，撞见了这位大鼻子老头。老头问她有没有睡袍，愿不愿意下次穿着它来画室里当模特。她点头答应了。

　　夏凡纳画作《希望》周末，苏珊娜则会戴上草帽，前往科尔多街的雷诺阿画室。雷诺阿对这个小姑娘相当着迷，几幅重要代表作背后都有苏珊娜的影子。

　　雷诺阿以苏珊娜为原型的画作19世纪，裸模尚是一个敏感话题。1886年的大洋彼岸，宾夕法尼亚艺术学校一位叫托马斯的老师，画到兴起，顺手揭开了男模遮羞的浴巾，在清教徒国家七嘴八舌的“shame”声中被驱逐出校。欧洲也好不到哪里去，默许存在，但挡不住正经人们高昂头颅，鼻孔朝人的轻蔑哼声。苏珊娜倒也不在意旁人的指指点点，她喜欢这份工作，喜欢待在画室里。她是天生的模特，作曲家萨蒂形容她“眼睛美丽，双手温软，双脚纤细”。她温暖而坚毅，好强而动人，富有诱惑力。她就像是从画布里走下来的人。苏珊娜也是个话痨，休息时常东问西问，构图的安排啦，着色的考量啦，艺术的追求什么的。画家对着窗台一根接一根抽烟的时候，她就毫不避讳地摸两张废弃画纸来涂涂抹抹，从基础的素描开始，一点一点描起来。

　　“我想当个画家”，在聊天间隙，她说。德加，画芭蕾舞女那位，无意间瞥见她稚嫩生动的素描作品，认真地看着她，“你有天赋，好好画下去”。她没上过什么学校，只是喜欢画着，没忘了在当模特的间隙时，从印象派这一众大师那里汲取养分，兼收并蓄。她的素描作品散发着真诚和野性。

　　“我所希望的不是被人认识，而是被人重新认识”，她说。四年过去，雷诺阿给她画了一副胸像，附上一句评语，“雄心万丈。”

　　3.当模特的第二年，苏珊娜18岁，她怀孕了。一个自称做生意的不入流诗人布瓦西，一个名叫伊莫林斯的西班牙贵族，双双追求她，当她还在二者之间摇摆时，肚子不声不响就大了起来。不知道谁是父亲，也没有人在意，苏珊娜一位名叫郁特里罗的朋友，心疼这个可怜兮兮的小孩子，于是把自己的姓氏给了他。郁特里罗抱着画笔长大，打小受母亲调教，日后也成为了一位画家，印在明信片上许多风格鲜明的巴黎风景就是出自他手。当然这是后话。郁特里罗一生背负着私生子的骂名，酗酒成性，郁郁寡欢。苏珊娜也没有父亲，她母亲是替人帮佣的烫衣女工，不知怎的就有了孩子。这在法国中部闭塞的村镇，是道德败坏的象征。不堪羞辱，苏珊娜5岁那年，跟随母亲逃往巴黎。母亲忙于生计，苏珊娜野蛮生长，她偷煤块在人行道上涂鸦，挑衅教会学校的修女，早早离开学校。在制帽店做过学徒，花圈店打过工，带过孩子，收过鸡毛。15岁那年如愿进入莫里哀马戏俱乐部，学习空中飞人，不过没几次就摔断了背。她一直记得自己要当个画家的梦想。在花圈店和马戏团工作时还坚持画些器物，风景，肖像。

　　4.

　　当模特的第十年，雕塑家巴什米罗领着她，带着她几幅最满意的画作，来到德加在马赛街上的家。德加绰号“老熊”，吝啬毒舌，批评起来不讲情面，看过画后就向苏珊娜伸出了手，“您跟我们是一类人了。”德加随即买下他17副画作，并将她的名字与高更，梵高并列在一起。夏凡纳，雷诺阿们意识到，这个吃百家饭长大的小妹妹成熟了，她是个画家了。亲密的朋友还是叫她苏珊娜，旁人开始称呼她为瓦拉东女士了，特别是29岁那年，她的画入选了国家沙龙，瓦拉东成为法国历史上第一位，受官方美术协会认可的女画家以后。瓦拉东的画作富丽明艳，没有风格的自觉和意识，生猛纯粹。

　　男画家眼中的女性身体，容易变为泛爱的欲念符号。瓦拉东提供了一个女性画女裸体的视角，她不加诠释，完全顺从对象，只剩下一颗心去感知。瓦拉东笔下，女性裸体天真烂漫，只是一个没有穿衣服的人，没有尴尬，没有情欲，是女人在一个私密的场合，或平和或羡慕，但总体自然地，观看另一个女人的皮肤和身段。一种感性的，只有肉体存在的氛围生发出来。其间并无任何理念掺杂，然而这是少有的，女性的身体属于女性自己的时刻。

　　5.

　　从私生女起步，苏珊娜·瓦拉东是制帽女工，是花圈店小妹，是马戏团演员，是手工匠人，是家政保姆，是驻唱歌手，是裸体模特，是著名画家。两次婚姻，爱上几个人，盘旋在同时代最耀眼的几颗明星之间，相近而不依附，用尽自己一切优势学画，直到完成梦想。她一生没有见过父亲，儿子没有爸爸，身边却不缺男人。德加说她“天赋异禀”，雷诺阿说她“雄心勃勃”，但——苏珊娜·瓦拉东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女人，真正独立的女人，简单彻底的女人。直到72岁，大闹一场，然后离去。毕加索来为她送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