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故乡留给夜晚

把故乡留给夜晚
2020年04月06日 10:11 新浪网 作者 江苏经济报

  李惊涛

   把故乡留给夜晚,是因为李白“静夜思”,月光也乡愁;把故乡留给夜晚,是因为白天太忙碌,夜色很温柔;把故乡留给夜晚,是因为灯下好回忆,梦中“将进酒”……

   故乡是座港口城市,有个浪漫的名字——连云港。港连云,云飞天,这港莫不是连到天上,成了一座“天上-人间”的港口?以“连云港”来命名一座城市,真是美到醉人呢。

   故乡名字这么美,近因在港口,远因却在一座岛和一座山上。岛叫东西连岛,山叫云台山。面岛背山而建的海港,岛山各取一字来命名,顺理成章。1953年前故乡隶属山东,叫“新海连市”,也是“新浦”“海州”“连云”三地取字合成。不过从语义上看,“新海连”比“连云港”似乎稍逊风骚。因为同是并列构词,“新海连”组合后并未生成“连云港”那么美妙的意蕴,终于在1961年被后者替换掉了。或问,当时为何不以市府所在地“新浦”命名城市?彭云先生在《新浦旧话》中披露,由于开埠晚近,“新浦”二字难以涵盖故乡深厚底蕴;或又问,为什么不以“海州”来命名,秦时不就设郡立县并成为“秦东门”了吗?或可归因于港口在城市发展中的引擎作用,遂成市名。不过乡贤们仍然认为,“海州”实为市名的上佳选项;2014年它取代“新浦”成为市府地区名,也许就是个信号呢。

   故乡最令人难忘的,是乡音。其声夺人,其音醇厚。说夺人,是与吴侬软语比较的。我四十七岁上辞别故乡来到钱塘江畔,乍听杭州话,似也不难懂——盖因南宋偏安,带入一些“中原官话”,稀释了吴地语汇。杭州原来的方言,如“木老老”的意思是“很多”,不翻译并不易懂;但用“讨老婆”说“娶媳妇”,生活在淮河以北的,不翻译也听得明白。令我感到区别较大的,是杭州人说话,无论男女,声都不高,音也不强,有点“嘈嘈切切错杂弹”的意思。像我这样的北方汉子,一开口就有了辨识度。初始不以为意,潜意识里还有些豪迈感作祟,为了显示浩然之气,我并不愿压低嗓门。但日子久了,发现自己很另类,只得入乡随俗,降低了音高,削弱了音强。不过憋久了,偶尔回到故乡,老远听见那种“夺人”之声,精神顿觉一振,随即加入其中,亮开嗓门,那感觉,嘿,立刻就爽歪歪了。

   再说乡音的醇厚。连云港市在中国方言区里,大致属“中原官话”。由于夹在“冀鲁官话”与“江淮官话”之间,彼此交叉渗透,故乡方言也变得复杂起来,所谓十里不同音。以我的理解,赣榆、东海话偏于“冀鲁官话”;而海州、连云则近“江淮官话”,更不用说灌云和灌南了。但故乡总体上属于是北方方言区,虽然慎终追远可至东夷,不过禁不住齐鲁江淮一齐发力,弄得语感醇厚、语气浊重也就不足为怪。如赣榆方言“就这样吧”发音为“就界户的吧”,新浦话里“连云拥军”听着像“连喁勇炯”。这种声腔深入骨髓,化入灵魂,即使隔山阻水,众声嘈杂,只要听到半句,心里便立刻会涌起一股暖流:老乡啊﹗

   是的,老乡。如今老乡见面,不再泪眼汪汪,问候却不能免。“乞了曼?”或“扯了曼?”曾长期列在问候语首位。不是老乡,会一头雾水;听懂了的,不是赣榆人就是新浦人,知道问的是“吃了没有”。您看,只有老乡才会关心你的胃。这就要说到故乡的美食了。

   故乡的美食,美得绝对,美到绝味。工人作家刘国华先生,港口扛过包,一生超豪爽,留给故乡的除了文学作品,还有一句传诵久远的名言。他说那句话时的自豪感,言犹在耳,令我终生难忘。说话的语境是1987年春天,他在家里请客,彭云、姜威和刘安仁等先生在座;我从北师大刚刚调入市文联的编辑部,也应邀忝列。席上有黄脐鱼、狗腿鱼、八爪鱼、梭子蟹、虾婆、对虾和香螺等海鲜,令人口舌生津。刘国华先生说起烹调,认为除了鱼类,其他的一律可以水煮,佐以葱、姜、蒜、香菜沫儿和醋、酱油、香油与胡椒面儿,凉拌;那个鲜劲儿,嗯,就别提了。正是说到那些海鲜、那么简易的烹调和那么鲜美的滋味儿,刘国华先生大手一挥,说出了那个传诵至今的金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哪里也不如连云港﹗”多年以后,故乡在全国作旅游推广,有句广告语正是受那句名言的启发——“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中有神奇浪漫连云港”——有对比,有借力,有智慧,有幽默感,比赋兴齐备;虽然苏杭可能不乐意接受。管他呢。

   当然,故乡的美食,决不止于黄海出产的海鲜,还有赣榆青口的薄粉、烧饽和虾婆饼;有东海桃林的烧鸡、小鱼煎饼和咸豆爆鸡蛋;有新浦的烤牌、馓子和“李记铭章卤货”;有灌云板浦的豆丹、香肠和滴醋。说到滴醋,“汪恕友”牌可谓名闻遐迩,决不枉袁枚在《随园食单》中称它为“天下第一醋”。滴醋不像山西老陈醋那么醇,也不像镇江香醋那么甘,而是介于两者之间,同时有它们无法比拟的特点,就是不仅清洌甘美,而且从不抢味,永远在衬托食物之美,特别适配清蒸或水煮的海鲜。这情形就像彩云追月,追上了,就烘云托月,就彩云绕月。月无云则孤寂,则单调,则索然寡味;有云才有味,才出彩,才气韵生动。我相信,人们吃醋不只是为了吃醋,而是用醋的神韵来点化美食。“汪恕友”滴醋就是这样,它以自身的曼妙成就了食物的鲜美,令人无法不生出由衷赞叹。

   就菜系而言,故乡应属八大菜系中的苏菜。苏菜当然由淮扬菜看家,其鲜美雅致是它色香形味中的魂。但故乡美食中也不乏鲁菜的酱香与大气。这从当地待客时的豪爽便可看出端倪。从前家有贵客,讲究上下八珍一应俱全;且永远是真材实料,清一色肥肝厚胃的食材,油炸红烧居多。你已经吃得脑满肠肥,却听有人小声请示当家的,主菜可以上了吧?你大吃一惊,如梦初醒,原来刚刚都是序曲,硬菜还没上桌呢;似乎不把客人吃得昏昏欲睡、喝得东倒西歪,不显待客的真诚。当然,如今宴客,习俗早已发生变化,菜肴质雅量适,待客温馨得体,已成风尚。前提是,你不要主动与人斗酒。若论酒风,故乡人绝对不会输给全国任何地区。有句话道出真相:东北虎,西北狼,喝不过江苏小绵羊。你以为说的是徐州?错﹗告诉你吧,说的是徐州的近邻——连云港﹗

   连云港,著名作家赵本夫先生曾这样写过:如果说城市是有性格的,那么我认为连云港的性格是浪漫。赵本夫先是徐州籍,深谙近邻精髓。如今年轻人知道他,是因为他小说改编的电影《天下无贼》。实际上,赵本夫先生在文学界驰名已久,所著黄河序列作品特别是长篇近作《天漏邑》,注定要载入中国当代文学史册。他曾说,徐州汉文化底蕴深厚,但厚重有余,缺少灵气;连云港脉缘东夷少昊,少昊氏族图腾为鸟,故连云港气质浪漫,能够诞生像《西游记》和《镜花缘》那样的神奇作品。

   信哉斯言。在中国古典名著中,《西游记》与《镜花缘》确为富有浪漫气质的作品。前面说过,故乡港口背山面岛而建,所背的那座云台山,主峰叫做花果山。你没看错,花果山。就是孙悟空的老家。1958年春天,毛泽东主席说:“孙猴子的老家在新海连市云台山”。端的好山﹗四时好花常开,八节鲜果不绝。要不,吴承恩怎么就让孙悟空相中它做了老家呢。如今,为了让世界游客能够领略这座仙山魅力,也为了引诱云游的“齐天大圣”常回家看看,故乡已按“西游”主题打造了山上景观,并修建了硕大的山门,城门雕塑即为美猴王头像。不仅如此,连云港市还成立了“全国《西游记》研究会”,并出了许多研究成果;举办了一届又一届“《西游记》文化节”,为故乡带来文化旅游的旺盛人气。从整合资源的角度看,国家文化部与旅游总局合并成立文旅部,确实不失为一个好的选项。除了《西游记》在连云港生根开花,结出硕果,《镜花缘》在故乡也受到善待:李汝珍故居已修建为粉墙黛瓦、绿荫匝地的纪念馆,并成立了“全国《镜花缘》研究会”,同样是成果斐然。

   故乡的神奇,不止于吴承恩、李汝珍这层关系。其实中国古典名著大多与连云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三国演义》中刘备的妻子糜夫人,据考是东海郡朐县(东海县)人;《水浒传》中的宋江,据信是在海州被张叔夜降服招安的。《儒林外史》作者吴敬梓虽是全椒人,他老爸在赣榆做教谕时,还曾带他去住过不短时间。在赣榆一个叫“高阁”的地方,吴敬梓留下一首题为《观海》的诗:“浩荡天无极,潮声动起来,鹏溟流陇域,蜃市作楼台。齐鲁金泥没,乾坤玉阙开。少年多意气,高阁坐衔杯。”气度不小,气象够大,不然何以写出《儒林外史》呢。

   有大气象的人物,赣榆还有一位,更是遐迩闻名,仙气十足。他叫徐福,直接产生了国际影响,在秦代就成为中日文化交流使者——这当然是我们现在的说法了。据《史记》“秦始皇本记”与“淮南衡山列传”记载,公元前219年,徐福上书说,海外有蓬莱、方丈、瀛洲三座仙山,神仙居焉;让始皇帝准他这个御医去寻长生不老药。算起来,他走了不少日子了。秦始皇望眼欲穿。不料九年后见到徐福,方士两手一摊,是一把空气。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做了始皇帝,反被尔忽悠?来,架油锅,烹了他﹗徐福沉着镇定,说陛下且慢;仙草已经找着,名叫弗老弗死。始皇帝问怎么没带回来。徐福说臣倒是想带回来啊,可海里有大蛟,出水拦截,可把臣等害苦啦;陛下发兵射杀了它,事儿臣一定给办妥喽。始皇帝看着这个巧舌如簧的前御医,将信将疑,最终准奏。公元前210年,徐福再度出海。除兵勇外,他还带走三千童男女、农医百工和机杼种子……船队浩浩荡荡,直挂云帆,漂洋过海。想必站在船头的徐福心潮澎湃,知道后人通过考证,会察知他当时的想法:为了避秦苛政,他不得不给始皇帝下套儿,不然就无法实施移民海外的计划了。历尽风涛艰险,船队终“至平原广泽”。登岸后的徐福回望故国,决定“止王不来”。此四字或可解读为三个决定:一,止——就在此地不走了;二,王——接受当地推他为王的请求;三,不来——不再回大秦了。现在我们知道,他的船队途经韩国济州岛,最终到达的地方,是弥生时代的日本。

   徐福走后2196年,有个26岁的小老乡从京师回到故乡。此人名不见经传,报到文联后被临时安排在“白公馆”耳房里住下。“白公馆”是民国时海州镇守使白宝山官邸,这位“海州王”官至陆军中将,是北京大学教授白化文先生的祖父。公馆为一座四合院,两层楼,飞檐、明柱、回廊、平栏,共36间房,系天津人按传统吉宅格局设计,竣工时冠名“东亚旅社”。光阴荏苒,待小老乡住下时,那座四合院二楼正房已经变身为连云港市文联办公室。与它毗邻的,是白宝山下令建造的“第一池”,同样是上下两层,设有大塘和小塘、雅座和普通座。住在“白公馆”耳房里的小老乡,星期天踩着门前的青石板路朝左一拐,便进了“第一池”。他泡了个澡,出门看见不远处临街的两层楼前旌旗高悬,上书“味芳楼”三个大字。他走进去,花三角钱买了碗馄饨;吃的时候,仿佛置身于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依稀看见民国时期人们熙来攘往,演绎着“新浦街”的旧时繁华。

   不消说,这个小老乡就是我。如今再回故乡,发现海州区早已对“白公馆”所在的“民主路”与后街修旧如旧,努力恢复往日风采。夜晚,“亮化工程”令整条“民主路”华灯齐明,轻音乐流淌在人影摇曳的街面上,犹如电影里常见的“夜上海”。同样的“亮化工程”还出现在流经海州区的盐河一带。故乡产淮盐,盐商多水运。说起来,扬州盐商能够富甲一方,应该感谢那条盐河曾经络绎不绝的往来船只。船运一是成本低,二是没污染,只是苦了艄公与纤夫。捻船要真功夫,徐习军写过小说《排斧》,道不尽的徐氏家族造船沧桑;盐东是老狐狸,相裕亭创作“盐河”序列,说不完的盐河两岸世相风流。那条河流经的地方,是一座植被葱茏的“新浦人民公园”。公园左右前后的建筑,如今仿照“民主路”,也在致力打造“民国风”。入夜,青砖黛瓦的建筑与盐河景观连成一体,在璀璨的灯光映照下魅力四射。尤其河东岸的美食街,白天披红挂绿,夜晚光影迷人,招徕着过往行人。你若呼朋唤友,傍河一坐,拎几扎啤酒,点个火锅,在夜风轻拂下,畅叙友情,缅怀往事,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嗯,受到称赏的《文学的“时间部落”》,就是小说家陈武、李建军、张文宝和我四个人,在生啤的催化中议成的。成绩丰饶的小说家陈武发现,如今文学名刊把控话语权的基本上是“60后”;也就是说,他们的文学理念、审美趣好、话语体系正影响着当代文学的走向。当时,梳理着民初以降的“时间部落”现象,听着淮海戏声腔随盐河水缓缓流淌,呷着生啤,涮着火锅,那种感觉,真可谓“天子唤来不上船”……

   但是,故乡这艘巨轮却不喜欢停泊;她从孙中山先生的《建国方略》中启航,历经战争与和平、改革与开放,一直航行在沿海城市经济与社会事业的洋面上。故乡人时常为她的提速欢呼,也会为侧畔千帆竞过焦虑;但理解她为什么不喜欢停泊,只默默奋力续航。当港口集群、田湾核电、恒瑞与康缘药业、鹰游纺机、光伏和风机产业把2019年连云港市规模以上工业增加值的增幅送到全省第一的位置,您可以相信,连云港人一定会把更多亮色涂在共和国经济发展的版图上。

   故乡人就是这样,他们沉毅地做着,在各个领域发力,却不事张扬。1979年初冬,我走进北师大校园内一座两层小红楼,去拜访儿童心理学家朱智贤先生。不仅因为朱先生是新中国儿童心理学界泰斗,还因为他是故乡赣榆人。在简朴的会客厅里,朱先生语速和缓,语气沉静,用浓郁的赣马镇口音询问了眼前小老乡的学习生活情况,鼓励我好好读书。四年后的1983年,我毕业留校前夕,走进北京人艺观看话剧《推销员之死》。英苦诚兼翻译和主演于一身自不待言,看点还有剧作家阿瑟米勒亲自执导;附送的看点是,后者曾是玛丽莲梦露的丈夫。不过这些与我和我的故乡都没有关系;有关系的是扮演女主角的演员朱琳,她是灌云板浦人,主演过鲁侍萍、蔡文姬、如姬夫人、武则天……是新中国的“话剧皇后”,北京人艺“一代大青衣”。像朱智贤、朱琳这样的名宿,近年来故乡还有侯勇,是如假包换的正宗老乡——赣榆区青口镇人。他表演走心,走的是稳准狠路线。不过对故乡发展做出切实贡献的,不惟学者名人,普通人也一样;不只身在外地的,足踏热土的更为可贵;不仅土生土长的,外地来港城工作的,同样令人感佩。剧作家周维先夫妇就是这样。虽然丈夫生在江南,太太出身东北;但是他们夫妻俩,一个用煌煌巨制《周维先剧作选》十卷本、一个用地质学专业技能,为连云港市文艺与采矿事业,贡献了几乎毕生的力量。每每想到他们,我内心便会生出敬意,生出愧疚,为2007年自己的再别故乡。不过故乡的领导与同事、亲戚与朋友理解了我的“高校情结”,支持我重回高校,再登讲台,教书育人,著书立说。

   回望故乡,我理解了什么叫宽厚,什么叫胸怀。虽然我把21年最宝贵的青春献给了故乡的文艺和新闻事业,但是离开连云港,方能诉衷肠。面对故乡,我更理解了什么叫牵挂,什么叫祝福。一介书生走天下,此生最忆是故乡。我愿意把故乡留给夜晚,是因为李白“静夜思”,月光也乡愁;是因为白天太忙碌,夜色很温柔;是因为灯下好回忆,梦中“将进酒”……

  2020.04.02于中国计量大学人文与外语学院

  作者简介:

  李惊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教授。1960年生于连云港市赣榆区,1983年毕业于北京师大学中文系,留校任教;1986年调入连云港市文联,历任《连云港文学》编辑部副主任、主任、市文联秘书长;1998年调入连云港电视台,历任台长助理、副台长、台长;2007年调入中国计量大学人文与外语学院,历任公共事务系副主任、中文系主任,现任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主任。出版文艺论著《文艺看法》《作为文学表象的爱与生》、长篇小说《兄弟故事》、中短篇小说集《城市的背影》《三个深夜喝酒的人》、散文集《西窗》《赤塔之光》等著作多部。在《新华文摘》《十月》《钟山》《雨花》《青年文学》《长江文艺》及《中国广播电视学刊》《现代传播》《小说研究》《当代作家研究》等杂志发表小说评论逾二百万字。作品多次获省市级文学艺术奖,并入选中国作协创研室编辑小说选多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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