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尾曲：消愁 - 毛不易

　　已经70多岁的文万成，至今依然时常反复观看一段视频。

　　一段候机室的监控视频。

　　200多个乘客，一个个走过安检门。

　　有人推着婴儿车，有人挽着长辈，有人说笑，有人打着哈欠。

　　文万成的儿子也在里面，这是儿子留在世上的最后一段影像。

　　穿过那道安检门，儿子登上了马航MH370航班。

　　等待儿子落地，走下飞机，回到家，文万成已经等到了第10个年头。

　　前几天，他终于接到通知：

　　他和其他失联乘客家属提告马航、波音的案子，这个月27号就要在北京朝阳区法院开庭了。

　　消息上了热搜后，好多人才猛然意识到，马航MH370空难，竟已快10年了。

　　有人说当年刚小学毕业，如今大学都毕业了。

　　有人当年还是懵懂少年，现在已为人父母。

　　时间推着每一个人往前走。

　　除了马航失联乘客家属。

　　他们被困在原地，寸步难行。

　　这么些年，等不回家人的他们，在美国起诉波音，被驳回。

　　在马来西亚起诉马航，没了下文。

　　154位中国乘客，154个家庭。

　　他们所求的，只是一个答案，一个真相，一个活下去的希望。

　　是哪怕叶子落了，也要归根的朴素愿望。

　　而这一次的开庭，终于意味着进展。

　　案号上表明立案年份的“2016”，清晰地记录着为了这一丝希望，他们努力了多少年。

　　有个马航家属说，时间是他们所剩唯一的武器。

　　可时间也是最残忍的武器。

　　一个人的一生，能有几个10年？

　　第一个起诉的马航家属，是一个名叫李秀芝的阿姨。

　　丈夫走得早，20多年，她一个人把闺女拉扯大。

　　卖房子供她去国外读书，把她培养成一个优秀的翻译。

　　那次，女儿是去马来西亚出差。

　　她说回来就跟男朋友把婚结了，了了妈妈的一桩心事。

　　李秀芝幸福地等着。

　　她早早给女儿准备好了嫁妆，可左等右等，再也没等到孩子回家。

　　之后的5年多，1745天，李阿姨没有停止过寻找女儿。

　　她每个月都给女儿充话费，怕女儿哪天回来，打不通她的电话。

　　她一趟一趟跑外交部、民航局、大使馆，能问的地方都问遍了。

　　她收集了整整14箱证据，第一个起诉。

　　她拖着病体，一度晕倒在路上……

　　当时有人劝马航家属，早点拿了赔偿，放弃吧。

　　李阿姨向着远方的女儿承诺：

　　妈妈永远等你。

　　妈妈永不放弃。

　　不要怀疑一个母亲对孩子说的永远。

　　除非，她真的撑不下去了。

　　2018年11月，马航调查组宣布解散。

　　半个多月后，李阿姨去世了。

　　就在去世的前一个月，她还在为孩子奔波。

　　就在去世的前几天，她还报名了去马来西亚。

　　是否上天也于心不忍，不愿看她的余生在痛苦里煎熬？

　　马航家属见面会上，新闻镜头曾拍到一个默默吃泡面的老人。

　　那趟航班，他也失去了孩子。

　　他头发花白，过着最拮据的生活。

　　却一次不落参加了42次见面会。

　　这10年，泡面爷爷每个月的初一、十五，都要去上香。

　　为自己的孩子、为所有的孩子祈福。

　　从冬到夏，从春到秋。

　　一个白发老人，等了孩子10年。

　　可到了今年夏天，爷爷再也等不了了。

　　他终究，还是寂寞地离开了人世。

　　这10年，多少父母还在盼着孩子回家。

　　可这10年，有人的母亲去了，有人的父亲去了。

　　有个父亲在日记里写：

　　“远行的孩子啊，如果你玩够了，就该回家了。”

　　父母终究是父母，父母终究会老去。

　　他们真的没办法，一直等下去啊。

　　有人走出了时间，有人年复一年被囚禁在时间里。

　　栗二友数着儿子未归家的日子，已经3545天了。

　　他是个河北农民，一辈子面朝黄土，供出了个有出息的儿子。

　　上名校，进大厂，后来公派到马来西亚。

　　那年儿子回来过完春节，2月8号离的家。

　　一个月后，飞机出事了。

　　栗二友问每一个认识的人，“啥叫失联？”

　　他没听过这文邹邹的词，在他朴素的认知里，暂时失去联系了，找到不就好了吗。

　　俺娃，咋还不回来？

　　他买了台打印机，打印出儿子所有的照片，白天也看，晚上也看。

　　他还跟以前一样，怕耽误孩子工作，每个周末给孩子拨去电话。

　　可只能听见“您拨叫的用户已关机”。

　　当了半生农民的栗二友连邯郸也没去过。

　　但这10年找儿子，他跑了五六百次北京。

　　为了省钱，有时舍不得住店。

　　和妻子找个避风的角落，枕着厚厚的《MH370调查报告》，凑合着就是一夜。

　　妻子患上了重度抑郁症。

　　有人告诉他，种下榛子树，等开花了，结果了，儿子就回来了。

　　栗二友种了一百多棵榛子树。

　　施肥，浇水，不敢耽搁。

　　真真假假，都是念想。

　　人没了念想，没了盼头，咋活呢？

　　后来，听说马达加斯加有消息。

　　他凑来了所有能凑的钱，竟然去了趟马达加斯加。

　　对着海一遍遍喊，“儿啊，儿啊，你在哪”。

　　看到野果子他摘下就吃，到了野外他躺下就睡。

　　人家拦他，万一这果有毒，万一这地有虫。

　　栗二友说：

　　“如果我儿子漂到这样的岛上，他只能吃这样的果子，只能睡这样的地。我替我儿尝尝，看看这样能不能活下来。”

　　10年了，栗二友仍深信儿子还活着。

　　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好。

　　犄角旮旯里也好。

　　有时候，一个人只要还活着，就算是拯救了另一个人。

　　这10年，程利平独自把两个儿子带大了。

　　小儿子要上初中了，大儿子都上高一了。

　　她的丈夫，是《一代宗师》的武术指导。

　　那年，他搭上了MH370航班。

　　这10年，她发的每一条微博，都带上定位。

　　“怕他回来找不到我。”

　　她一口气给丈夫充了19张话费卡。

　　“等待你有机会偷偷打电话给我。”

　　每一年的立冬，丈夫的生日，她都要点开那个再也不会发来消息的微信。

　　一遍遍看那个再也不会更新的朋友圈。

　　这10年，文万成老了，背有些弯了，头发有些秃了。

　　他当兵出身，儿子不见后，他一个小马扎、一壶水、一包煎饼，在北京、在济南、在马来西亚，拍了整整5个T的“证据”。

　　人家都说他是“强硬派”。

　　但给儿子的信里，他写：

　　“我常教导你要坚强独立，好男儿流血不流泪。

　　可你不在的日日夜夜里，我背着你妈不知道流了多少眼泪。

　　你可不许笑话老爸啊。”

　　这10年，有对老夫妻还在为没回来的女儿，每月交100元的停车管理费。

　　每周五早上五点多，他们还会开车去女儿女婿家。

　　帮他们打扫房间，把瓷砖擦得“像镜子一样亮到反光”。

　　临走前，还要做一顿午饭。

　　像是女儿女婿随时都会推开门，坐下来。

　　全家幸福地说说笑笑，一起吃饭。

　　这10年，刘伶还保留着丈夫当年送他的手机。

　　丈夫李志锦在手机里录过好多歌，她就一遍一遍地听。

　　“声音那么真实，感觉你还在我身边。

　　你说你爱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要照顾我一辈子。

　　你到底还记不记得曾经的诺言？”

　　这10年，那个叫“漫步鱼”的小姐姐，在痴痴守望。

　　丈夫出完差回国，坐上了MH370。

　　她一分一秒捱着，等着，祈求爱人回来。

　　她还念着，与他去赏樱。

　　她还记着，和他去看海。

　　现实里无法相见的人，只能在梦里相拥。

　　这10年，她一次次后悔，为什么当初没和他一起去。

　　这样无论生死，他们始终都在一起。

　　人们说，世界上最深的是海。

　　可是，海哪里深啊。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的思念，分明比海更深。

　　在无数个思念亲人的日夜里，有位家属曾在微博里写：

　　“我们最大的问题，就是以为还有时间，还来得及。

　　说好四月一起去看樱花，可三月你就出事了。

　　我每年都说再等等，可花开花谢又一年。

　　我以为我们有一辈子的时间，可很多事已经来不及了。”

　　10年前的那天，她爱的人只是穿上了一件平常的外套，像平常一样离开家门。

　　10年过去，她才恍然明白，那天的相见，竟已是最后一面。

　　生命来来往往，哪有那么多来日方长。

　　这10年，我们又经历了多少台风、水火、疫情。

　　多少我们生命中重要的人，乍然离场，再也没有重逢。

　　唯一能做的，只有抓住每一分钟去相伴、去珍惜、去爱。

　　别让有些话，还未出口，便已成殇。

　　别让有些事，还未成行，便已成憾。

　　想起后来的“漫步鱼”，4年没有更新过消息了。

　　有人说看到她发动态，在海边散步，身旁站着新的他。

　　不知道这是不是真的。

　　如果这是真的，如果这个傻姑娘走进了新的生活，该多好啊。

　　那个她深爱的思念的他，不论在哪，一定也希望她余生快乐、幸福吧。